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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沙市芙蓉区大同小学 柳杨

题记：教育，是矫正唱读的咬字，是课间律动的身姿，是家长群里跳动的光标，是拐杖叩击地面的回响，是午间书页上栖息的微光。它如苔痕，于无声处蔓延；似微光，在毫厘间生辉。

荒原：失语的星辰与缺席的港湾

踏入这所县城小学的语文课堂，我怀揣的不仅是教案，更有为人师者的初心。教室窗明几净，孩子们穿着体面，物质并非桎梏。真正的荒芜，深植于精神与联结的土壤。

一双双本该闪烁好奇光芒的眼睛，却蒙着与年龄不符的暮霭，空洞而漠然。语文试卷上刺眼的个位数，像无声的控诉。他们是典型的“留守儿童”，父母在远方为生计奔忙，自身文化有限，对孩子的期望往往止于“平安长大”。家，成了通讯录里遥远的号码；学校，成了日间托管的场所。无人点燃他们对文字的热爱，无人倾听他们内心的声音。知识，成了与生活割裂的陌生符号。课堂是沉寂的死水，早读是机械的“唱读”——拖着长调，毫无灵魂地复诵；提问时，迎接我的更多是沉寂。更令人忧心的是家长的普遍“漠然”——作业无人问津，家长群一片死寂，仿佛孩子的成长与他们无关。这片精神的荒原，因家庭教育的严重缺位而愈加板结坚硬。

拓荒：以身为桥，凿开毫米通道

面对这片双重荒芜，我深知，仅凭课堂四十分钟的语文教学，如同杯水车薪。我虽只是个支教老师，却无法对孩子们的“全人”状态视而不见。改变，必须从最细微的习惯与联结开始，哪怕每一次推动都如移山般艰难。

唤醒身体，尊重节奏：课间，本是一片无序的喧闹或呆坐。我带去了“室内操”。起初是笨拙的模仿与哄笑，但我坚持示范，鼓励参与。那十分钟的律动，不是为了竞技，只为告诉孩子们：身体需要释放，节奏值得尊重。同时，我坚持按时下课。当其他班级可能因拖堂而躁动，我的教室门准时打开——这看似简单的举动，是对儿童休息权利的捍卫，是对“规则”无声的诠释。

重塑声音，对抗混沌：“唱读”是荒原上最顽固的噪音。我亲自录制课文朗读音频，字正腔圆，情感充沛。每天清晨，教室里回荡着我的声音，孩子们跟随模仿。一遍，两遍，十遍……不厌其烦地纠正口型，强调停顿。渐渐地，那拖沓的长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虽不完美但字句清晰、努力模仿的童声。课堂上，我鼓励每一个声音：“说错了没关系，理直气壮说出来！证明你的小脑袋在转！” 从最初的鸦雀无声、零星插话，到有孩子试探着举手，再到能站起来，目光与我接触，用虽轻但清晰的声音表达想法——这秩序的建立与表达的尝试，是凿开混沌的第一道微光。

架设心桥，唤醒责任：荒原的另一端，是沉默的家长。我深知，没有家庭的呼应，学校的努力如同孤军奋战。我召开了家长会，与家长们进行了心对心的沟通。我走街串户地家访，力求了解每一户家庭，做到针对性帮助。因为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但他们都会关注家长群，我便将“家长群”变成了耕耘的又一亩田。每天，雷打不动地公布孩子们的作业情况、课堂表现——好的、需要改进的，都清晰列出。更重要的是，我每天在群里大力表扬那些关注了孩子作业、以及认真签字的爷爷奶奶，哪怕起初只有寥寥几位。我分享简单的亲子沟通方法，强调“陪伴”远胜于“辅导”，哪怕远在外地，也可以微信视频陪伴。这是一场持久而孤独的“唤醒”工程。从无人回应，到零星点赞，再到有家长开始询问作业、拍照发来陪伴的页面……这微弱的互动，是冰封河面下的第一道暖流，是唤醒责任感的艰难破土。

以身为炬，点燃信念：四月底，一场意外为这场拓荒增添了伤痛的注脚。因在课后辅导学生，我在归家途中不慎摔倒，膝盖重重着地——半月板开裂。 医生建议静养两个月，学校也认定为工伤。然而，看着孩子们刚刚起步的改变，想着那些在群里开始有回应的家长，我无法停下。“五一”节过后，我拄着拐杖，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钻心的疼痛伴随着每一步挪动，上下楼梯更是煎熬。汗水浸湿衣衫，但我没有耽误一天课程。孩子们震惊的眼神里，有担忧，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然。这拐杖支撑的不仅是我受伤的身体，更是我用行动在宣告：你们的成长，值得我如此坚持；知识的分量，值得我如此托举；家庭教育的重要性，值得我用这样的方式让你们和你们的父母看见！我要让县城的家长们明白，孩子的教育，需要家校共同倾注心血。

推窗引光，书润心田：我深知，教科书狭窄的方寸之地，远不足以滋养干涸的心灵，更难以点燃对未来的想象。面对这片精神的荒原，知识需要更广阔的源头。我从自己上届带的毕业班学生的教室柜子里，搬来了600余本他们看过的适合儿童的课外读物，童话、科普、历史、成长故事……色彩斑斓的书籍，还购买了一个新书架，让这个教室里有了一处读书的角落。这600本书，是我为孩子们在荒原上掘出的第一口深井。

然而，仅有书是不够的。许多孩子甚至从未有过被故事吸引的体验。于是，每周我会抽出两个中午，匆匆扒完午饭，我便成了“故事篓子”。孩子们围坐过来，起初是好奇的观望，我声情并茂地朗读，模仿着各种角色的声音，让文字在空气中活起来。《夏洛的网》里蜘蛛的智慧与友谊，《草房子》里乡村少年的成长与忧伤，《海底两万里》光怪陆离的奇景……故事像一颗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荡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我看到一些孩子眼中，那长久以来的漠然，第一次被专注的好奇取代；看到他们随着情节起伏而紧张、而欢笑、而沉默。渐渐地，我不再是唯一的讲述者。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教室，越来越多的孩子自发地拿起书架上的书，安静地翻阅。有的独自沉浸在图画里，有的三三两两小声讨论着情节，有的则模仿着我的样子，磕磕绊绊却认真地读给同伴听。这半小时的“午间阅读时光”，成了荒原上悄然开辟的、弥漫着墨香的“绿洲”。书本，成了他们暂时逃离现实、触摸更辽阔世界的船票。

星火燎原，灼亮荒芜：班级的细微变化，如同荒原上初燃的星火。我深知，仅照亮一隅还不够。为了让微光汇聚，更有力地驱散荒原的沉寂，我尝试将这点星火引向更广阔的天地：

破茧成光： 我带领班上那群曾经眼神躲闪的孩子，勇敢地站上了全校公开课的讲台。精心设计每一个环节，反复打磨每一句发言。当那些曾因“唱读”而喑哑、因胆怯而沉默的小小身影，在全校老师的注视下，清晰流畅地表达、自信大方地互动时，我看到了“苔痕”破土而出的力量——他们用行动向所有人宣告：我们，也可以闪耀！这不仅是一场教学展示，更是孩子们撕掉标签、重建自信的“破茧”仪式。

理念播种：利用支教契机，我面向全校教师做讲座，分享唤醒“唱读”、重建课堂秩序、激发阅读兴趣的“毫米级”实践；面向1-3年级家长做讲座，剖析家庭教育缺位之痛，传递“有效陪伴”与“责任共担”的理念。一字一句，皆是亲身所历、肺腑之言，试图在更广袤的荒原上播撒改变的种子。

薪火相传：当有教师参加赛课，我倾力辅导，将积累的点滴经验倾囊相授。这不仅是为一次比赛，更是希望这微小的“苔痕”经验，能通过同行者，在更多班级的土壤里悄然蔓延，形成一片更具韧性的绿意。

苔痕：荒原上倔强的绿意

一年的时光，在日复一日的坚持与钻心的疼痛中流过。回望这片土地，荒芜并未褪尽。试卷上的分数仍未普遍跃升，许多孩子眼中求知的光依然微弱，家长的觉醒也远未普及。宏大的理想图景，仍是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然而，俯身细察，在那看似贫瘠的土壤缝隙里，在曾被噪音与漠视覆盖的角落，一片片微小却倔强的“苔痕”，正以不容忽视的姿态悄然蔓延——

清晨的教室，回荡着跟随录音、努力咬准字音的朗读声，那拖沓的“唱读”已成往事。声音里有了模仿的专注，有了尝试理解的痕迹。

课堂上，沉默与无序的插话大幅减少。 提问时，举起的小手依然不多，但被点到名的孩子，能站直身体，目光迎向老师，用虽不流畅但清晰、敢于试错的语言表达想法。那份“理直气壮”的勇气，是思维萌芽的征兆。

课间，能看到孩子们在教室或走廊，自发地比划起我曾教过的“室内操”动作，孩子们还自发地打起了羽毛球。那十分钟的律动，已悄然融入他们的习惯。

家长群里，不再是死水一潭。 每天的信息发布下，开始有了稳定的“收到”回复。更重要的是，主动询问作业、作业本上或者微信告诉老师的签字甚至简单分享孩子在家表现的家长，从个位数逐渐增多。 一位年迈的奶奶，在群里发语音说：“老师，娃儿昨晚自己读课文给我听了，读得可清楚了！”这微弱却清晰的回响，是荒原上珍贵的雨滴。

而那根曾支撑我伤痛的拐杖，早已化作孩子们心中一个无声的图腾。 它无言地诉说着坚持的重量，也让他们懵懂地感知到，自己的学习时光，曾被一位老师如此珍重地守护过。

那600本色彩各异的书籍，不再是书架上的冰冷摆设。午后的教室，时常能看到孩子们埋头翻阅的身影。虽然阅读速度可能很慢，理解未必深刻，但那份专注于书页的安静，眼中闪烁的好奇火花，以及偶尔与同伴分享书中趣事的低语，都如石缝间钻出的嫩芽般珍贵。曾经对“故事”毫无概念的孩子，开始能记住“夏洛”的名字，谈论“鹦鹉螺号”的神奇，甚至模仿书中人物说话。书本，开始成为他们贫瘠精神世界里，可以短暂停靠的、充满色彩与可能的“他乡”。

“不唱读”“有序发言”“课间律动”“家长群的微小互动”“书本前专注的侧影”……这些改变，细碎如苔痕的蔓延，微小如毫米的推进。它们没有让荒原瞬间繁花似锦，没有让星辰立刻璀璨夺目。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静默的胜利。它们证明了板结的土壤可以被撬动，失语的声音可以被唤醒，漠然的坚冰可以被一丝温情渗透。这“苔痕”，是您以心为锄、以身为桥甚至以伤痛为代价，在这片精神与教育双重贫瘠的土地上，一寸一寸凿出的绿色印记。它宣告着：即使在最不被看好的角落，生命对秩序、对表达、对联结的渴望从未泯灭；教育者的每一分坚韧付出，都在为未来可能到来的森林，清理着每一寸可供扎根的土壤。

在回顾班级内“苔痕”蔓延的同时，那试图点亮更广阔荒原的星火，也留下了不容忽视的印记：

破茧的回响：那堂由“失语星辰”们担当的公开课，成了校园里久久回味的佳话。孩子们挺直的脊背、清晰的声音、眼中闪烁的微光，像一道惊雷，震动了其他师生的固有认知。它无声地宣告：改变正在发生，潜力蕴藏于每个看似平凡的孩子身上。这份成功的体验，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孩子们心中，成为他们未来面对挑战时，可供汲取的自信源泉。

理念的涟漪：面向教师和家长的讲座，虽未能立时改变全局，但却如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有老师开始尝试新的朗读指导方法，有家长在群里询问更具体的陪伴建议。赛课辅导的经历，也让一些同仁看到了“毫米级”耕耘的价值。这些微小的互动与改变，是理念星火在坚硬现实中艰难却执着的渗透，是“苔痕”试图在更大版图上勾勒轮廓的尝试。

尾声：书页间生长的春天

离开时，我的膝盖依然隐隐作痛，那开裂的半月板记录着这一年的重量。孩子们的成绩单，依然带着沉重的底色。许多家长的目光，可能仍未能完全聚焦。

但我心中并非只有荒凉。我带走了对“苔痕之力”的深刻信仰，我更带走了一份沉甸甸的清醒与笃定：

教育，尤其是面对留守儿童与家庭教育缺位的困境，是百年树人的事业……这层“绿”，是抵御荒芜的根基。

那根拐杖，最终会从我手中消失。但我相信，它所支撑过的那些清晨的朗读声、课堂上理直气壮的发言、家长群里逐渐升温的关注、孩子们心中悄然种下的关于“坚持”与“重视”的模糊认知——以及那场破茧成蝶的公开课，那些试图点亮荒原的讲座，那薪火相传的赛课辅导，以及那六百本被摩挲过的书页间，可能已悄然埋下关于“远方”与“可能”的微小种子——这些由您的血性、韧性、书香、理念与爱意浇灌出的“苔痕”与“星火”，终将以其沉默而磅礴的生命力，在岁月的风雨中，一寸寸覆盖这片曾经板结的土地。

当千万点苔痕连成一片，当书页间的微光汇成星河，当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谁说那不是荒原上最坚韧、最辽阔的春天？

责编：陈洁

一审：陈洁

二审：陈暑艳

三审：黄维

来源：科教新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