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6-10 08:33:15
——忆黄永玉先生的善行善缘
编者按
2023年6月13日,湘籍绘画大师、中国国家画院院士、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黄永玉逝世,享年99岁。自12岁走出湘西凤凰,黄永玉凭借艺术天赋和刻苦勤勉,创作版画、国画、漫画和油画,饮誉海内外。他从未忘怀自己的故乡,退休后黄永玉时常回到故乡小住。为了故乡的建设,他摇旗呐喊、捐资修桥,“做一切事情”。临近黄永玉先生忌辰,《湘江副刊》特发此文,以为纪念。
文丨田凯频
一
很多人不知道,黄永玉先生有十幅画,竟然是画在家乡一座小寺庙膳堂的粉墙上的。
1995年初春,冰雪融尽,“一笑窗开赏晴妍”。年逾古稀的黄永玉先生从香港回到凤凰,在古椿书屋住了二十八天。其间,走街串巷,探亲访友,写生作画,聊天叙旧,言行表露出游子归乡的眷恋与愉悦。随后,在之前购置的廻龙阁残垣上,筑了一间画堂,窄窄的楼宇连着观音山繁茂苍翠的古木,取名“夺翠楼”。
夺翠楼,紧邻准提庵。准提庵是南华山东麓沱江边的小庵堂,建于明朝洪武年间。庵堂不大,方圆百十里却有名。不知是当年逃学把书包藏在菩萨身后的记忆,还是寺宇红墙青瓦飞檐翘角的古风,或是菩萨金刚金身赤面的神韵,先生隔些时日都会去庵里转转,看看。
2000年初夏,先生参照北魏准提观音图像,取秀穆庄严法,画了一幅准提菩萨像。画成,先在万和堂陶瓷作坊塑成泥塑,又托“老侠徒”韩美林先生工作室铸成青铜。像高三米,重800公斤,当年9月15日在长沙展出。撤展后便运回凤凰,供奉于准提庵正殿。
2001年4月,先生又回凤凰办画展。其间,再访准提庵。看过正殿,住持释如缘陪同他前往后殿。连廊的墙壁上,挂有若干幅佛教题材的水墨画。先生看过,问是何人所画。住持介绍,是本县一个姓舒的年轻人画的。住持说,很多人问这里有没有你的画,我说你的画是无价之宝。先生听了不作声。来到膳堂,大厅堆满桌子板凳和一些杂物。先生环视周围墙面,对住持说:你抓紧安排人把膳堂清理干净,我在凤凰还有几天,就在这墙壁上给你们画几幅画。释如缘喜出望外,赶紧率众尼把膳堂收拾停当。

次日,先生在五弟黄永前、弟子肖振中、侄子黄毅、石磊等人陪同下,带上画笔颜料,到准提庵开始绘画。这一画就是十天,把膳堂四面墙壁全画了,整整十幅。膳堂墙壁高约3米,没有升降机器梯,人字梯站不稳,黄毅便从县体校搬来四张舞狮攀爬表演的八仙桌,作为平台,以条凳为上下踏步,起坐的是一把小木靠椅。墙壁原本是888涂料,未做过专门处理,行笔走墨,颜料浸染,与宣纸画布瓷板都不同,先生画时,并无草稿,每画一笔,皆干净利索,可见他早已深思熟虑,成竹在胸。先生时年七十有八,爬上爬下,在桌子上站着画,坐着画,踮起脚尖画,跪在桌面画,不时更换姿势。工作量和体力消耗极大,一天下来,手软脚麻,腰酸腿疼。连四十出头,随应先生爬上爬下,洗笔端盘,换水加墨的肖振中也自感吃不消。五弟黄永前泡茶续水,递烟送火。释如缘每日安排斋饭,亲自送至膳堂。我属晚辈,近水楼台,也抽空侍奉左右。
一番师徒配合,最后一幅画作在大家的掌声中收笔。十幅画作既成,整个膳堂焕然生辉,俨然一个美术展厅。从桌凳上爬下来的先生,叼着烟斗,又把每幅作品过细审视一遍,显得一身轻松,如释重负。待走出准提庵,回到夺翠楼后,先生才长舒一口气说,为了这十幅画,我差点丢了老命!之后先生连续几天便血,闭门不出,躺在逍遥椅上静养。最后是他的老朋友,十字街上传统剃头匠王庆福师傅上门来,推拿按摩,劳累病痛才稍有缓解。
二

壁画取材于佛教人物故事和经文释义,题跋皆为先生的理解和感悟。先生以曼殊“落花深一尺,不用带蒲团”的诗意,画一个僧人坐在厚厚的花瓣上,诗句与画面契合。画慧能三幅。一为于江湖之上,手持竹篙,划一扁舟,题“迷时师渡,悟时自渡”。一为避难与猎人为伍,放生所获猎物,共餐时“但喫肉边菜”。一为神秀、慧能关于菩提镜台“有”与“无”的辩答,偈语诗外补题“菩提树镜台尘埃原都是实在的东西,连你慧能都是物本身,硬说它无是说不过去的。”先生认为“即心即佛”的“空无”与凡尘世事的“实在”存在着冲突。有一幅画,一个瘦老头,脚穿草鞋,身著布衣,笑容满面,捧一捧野花,风趣可爱,题曰:“山中难有芰荷卖,闲采野花供观音。”芰荷是菱叶和荷叶,被认为是最干净纯洁的植物,出自《楚辞·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没有芰荷,以野花代替,重在有心,暗合“见性成佛”之意,所用之心,即为本性,本性即是佛,离心无别佛。另一幅画,一树古梅,花开灿烂,一仕女拈花闻香,题宋朝的女尼诗作,“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破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先生补曰,这里譬喻寻找真理,到处去找真理,其实真理就在眼前。画白居易求教鸟巢禅师,得“诸恶不作,众善奉行”,先生认为人各有异,往往是力不从心,做起来难……这些画作,是宗教文化与艺术绘画的完美结合,成为既有禅意、又含哲理的艺术珍品。

先生对准提庵这番用心用力的艺术关照,成就一份善缘,大致有两个因由。先生在家里的小名叫“观保”,观音菩萨保佑,寄托父母的愿望,算是与“生”俱来。为此,先生专门刻了一方小印“小名观保”。再就是,1942年流浪到泉州,在开元寺偶遇弘一法师李叔同,带着顽童的调皮和乡野的粗鲁,无礼地冲撞了法师,得到法师的宽容和教诲。法师在生命最后的时日,留赠先生一副对联:“不为众生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法师的宽怀与慈悲,深深地感染了先生,照亮了先生的艺术之路、人生之路。

准提庵壁画最后一幅,画中两个人物,一僧一俗,相对而坐。中间条案上一盏油灯。一壶二杯,隔桌对饮。让人感觉画中茶水飘起的清香和闪跳的灯光融合在一起,两个人的心境在安然宁静中息息相通,凡尘世界与禅宗境界在温暖的灯烛光里相对相处。题跋是“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这诗意的感怀,似乎是先生把自己置身于画里,暗示画这批壁画的机缘。而那盏如豆的灯火,似乎因为先生的点亮而闪耀着人文精神的光芒。
先生不是佛徒,但对禅宗感悟极深,修养极高。表现在他为人、处事、作文、绘画等方面的博学睿智,慧心悟彻,豁达通透,自由洒脱,淳朴真实,幽默风趣。

那次画画休息间,先生有感而发:艺术要追求的境界有两种:一种用禅宗的说法,要见出“慧”,见出作者的智慧。更高层次则是见出“空”,见出似乎没有技法,没直露主题的“慧”。“慧”经过努力,即可达到。“空”则妙不可言,难以达到。绘画功夫不单是勤于作画就可得来。画一幅画,除基本技巧之外,要有丰富的素养,高深的内涵。
又是阳雀啼叫的季节,先生离开我们转眼两个年头了。在这总被烟雨淋湿的日子里,我和管理文物的胜云陪同鸿洲先生、永中先生,又专程来到准提庵膳堂的壁画前,一幅幅地观赏。灰墙上沉着了岁月的斑驳,几处墙灰开始脱落,但线条依然清晰,颜色依然鲜艳,人物依然鲜活。先生当年绘画的情景在我们眼里模糊——清晰,清晰——模糊。
读着画中的“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想起先生在捐给准提庵的准提菩萨雕塑的原画作上题跋,“余此作非奉献,非报应,非悔懺,非愿求,实只为一美感行动而已。山与水,桥与船,隔岸市声,夜半儿啼,月到中天,钟磬木鱼,梵音香火,如此如彼,山南海北,萦绕六十余载。余今垂垂残年,作此菩萨,供以后子弟对故里之美得个共鸣理会,尔辈五六七八岁有坐于沙湾或回龙阁吊脚楼下或诸葛石坎子上观赏风景经验否?尔辈若无,余则有所谓。有者,因果耳。”用印“小名观保”。这些画作,这尊佛像,这段题跋,以及耳边萦回着的他的“……我的心/只有我的心/亲爱的故乡/它是你的”这首诗,都是先生献给美,献给故乡的不老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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