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

长沙乃三千年历史文化名城，南接衡岳，北枕洞庭，湘水为带，洲渚棋布。更有西山岳麓，形若卧虎，造化独钟，卫护星城。山水洲城，山列其首，非独因其自然生态雄奇秀美，更因其承载数千年湖湘文化精魂。从禹王碑的洪荒天书到爱晚亭的枫火霞天，从岳麓书院的儒风浩荡到辛亥枪声的裂帛惊雷，从新民学会的砥砺品行到橘子洲头的苍茫之问，湖湘文化源远流长，生生不息。而悬挂于岳麓书院讲堂檐前的“实事求是”匾额，既是湖湘文化一脉相承的精神内核，也是岳麓山千年文脉的生动体现。“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既是革命年代湖南做出巨大牺牲的生动诠释，也是岳麓山丰碑矗立的真实写照。今天的岳麓山早已超越了地理上的标志意义，它是一部以风雨、墨香与热血写就的“山河史书”，一幅湖湘文化的精神图腾。

初冬的岳麓山层林尽染，叠翠流金。（资料照片）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辜鹏博 摄

由长沙市岳麓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局组织出版的岳麓山新时代文艺丛书《致敬岳麓山三部曲》，以“万年之风、千年之雅、百年之颂”为经纬，将岳麓山的自然肌理、文脉传承与精神魂魄层层剖解，为湖湘文化立心、立言、立传，以文学形式深度挖掘岳麓山的自然与人文价值，全面塑造岳麓山文化品牌，意义非凡。这不仅是对湖湘精神的生动描述，更是对岳麓山历史与文化的崇高致敬。岳麓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局延请黄耀红、谢宗玉、王开林三位作家分别负责《万年青翠》《千年弦歌》《百年群英》的创作，这三位作家均在散文创作领域成绩斐然，他们既是湖湘文化的资深研究者和书写者，也是岳麓山的深情讴歌者。

黄耀红的《万年青翠》以心之大爱聚焦岳麓山地理生态之美，视野阔大，用笔深情，篇篇中有“我”，写得格外扎实细腻。一山一水，一泉一石，视之，听之，嗅之，手之摩之，脚之踏之，莫不有作者的亲自勘察和考据。行文如铺霞织锦，华美流丽，却字字不虚。一气读来，满耳满眼江声云气、粉墙黛瓦、香樟滴翠、曲涧鸣泉，满心满肺六朝松的馨香、岳麓茶的甘美、爱晚亭的热烈、赫曦台的明亮。字里行间，处处清词丽句，诗情画意，沁人心脾。这是献给岳麓山核心生态圈的立体音画交响诗，有湘江北去的磅礴壮阔，有麓山峰壑的蔚然深秀，有橘子洲头的江天暮雪，有对山石地质基因的严谨考古，有对“树之长者”的殷情叩问。自然的风雨清音，人文的诗书碑刻，共生共长，既古老，又年轻。

《万年青翠》《千年弦歌》《百年群英》。

《万年青翠》的书写结构颇有讲究。从空间上来说，全书如作一幅大画，笔墨从容。开篇以云气江声布局，把岳麓山置于巍巍南岳与浩渺洞庭之间，连贯一脉，气势夺人。其次写麓山周边的山水风物，写湘江、流泉、橘子洲、亭台楼阁，写麓山下的桃子湖，写麓山西边的桃花岭、南边的靳江河。如此铺垫，才把笔落到画布中心。写岳麓山，也不急于写岳麓山的生态草木，而是先考据禹王碑、麓山寺碑，其形态、其来历、其价值，立碑者、书碑者，钩沉索隐，层层设色，铺陈岳麓山的文化生态，又写自江边的道岸牌坊往自卑亭而上，过清风峡至山顶，正是岳麓山由书院、古寺勾勒出的一条中轴线。再写爱晚亭、风雩亭、自卑亭、道中庸亭、极高明亭，笔笔细描，点出其处处契合中国文化的人生美学和哲学境界。再写两侧的穿石坡、赫石坡，又回写岳麓八景与一脉文泉，以湖湘文化底蕴为这一幅“万年青翠”图布好底色。接下来才写麓山草木：有菊有兰，有古树名木，种类繁多；又专篇写枫香、香樟、银杏、六朝古松，特别写到一棵孤品树——苦槠钩锥，至此已是一部麓山草木志。而佳木树之，良禽必栖，笔墨自然又一转，写鹤，写鹭，又写岳麓山上的蟒蛇与老虎，我们仿佛在现场观摩一位丹青高手作画。整部《万年青翠》的最后部分，又回到人，写人在麓山中的诗意栖居。我们看见那位画家手拈画笔，以焦墨点睛：一位高士正在品茶，时抚无弦之琴。整部书由广大而精微，由历史而当下，由自然、山水、草木而建筑、诗碑、楹联。《万年青翠》正是以其清丽而精巧的诗性之笔，完成了对岳麓山生态人文的生动叙写。

谢宗玉的《千年弦歌》堪称一部厚重的岳麓思想史、岳麓教育史、岳麓宗教文化史、岳麓文人评传、岳麓诗话、岳麓胜迹考之大集合，完全可称之为一部综合性极高的岳麓文化典籍。这部书能写出来，不知作者要收集多少史料，读透多少文典，坐多久的冷板凳，磨薄多少双鞋底。所用功夫，令人喟叹！读者万不可被这部书中深厚的思想与学术含量吓退，也万不要误以为这部书都是些板着面孔的冷漠文字。恰恰相反，这部书视野广阔，节奏自由，或追索求证，紧锣密鼓；或信马由缰，时缓时驰。其文字亦庄亦谐，灵性跳脱，自由自在。有时自问自思，锋芒毕露，直指真相，如福尔摩斯探案；有时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又收束有力，万流归宗。

谢宗玉一如既往，将敏锐的思辨性、严谨的学术性与文学的诗性、灵性浑然融合，读来甚有美感，甚有趣味。读《“江天暮雪”的打开方式》，你会击掌而叹：是哦，潇湘八景真都在朦胧晨昏，要的就是这一点虚无缥缈的惆怅。读《杜甫：四时麓山疾采薇》，你会惊讶地发现，作者从杜甫的一首长诗中，敏锐地推导出诗人晚年在长沙恬然的生活状态，竟让人觉得合情合理。作者认为是麓山草木成全并拯救了杜甫。当然，最能看出谢宗玉性情的是他在《罗典、欧阳厚均及曾国藩的师生情》一文中，对自己的乡党、曾任岳麓书院山长的欧阳厚均大书特书。他认为，曾国藩受老师欧阳厚均影响极深，而正是因为曾国藩所带领的湘军崛起，使得潇湘大地由迁客诗文渲染的愁怨气质为之一变，后来的革命风云也由此铺天盖地。这个观点，也很是新颖。

《千年弦歌》中非常厚重的一部分，在于作者对岳麓书院文化独到的研究与发现。无论是梳理道法源脉，还是刻画人物风骨，无论赏析岳麓山的诗词楹联，还是描绘岳麓山建筑地标，皆可与岳麓书院有关的人和事、与岳麓书院丰厚的文化内涵相勾连。《名山大麓下的湖湘本色》一文，谢宗玉从系出岳麓山的官员共有的“传道济世”“经世致用”“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入手分析，进而揭示出这些官员能抱团取暖、相互提振的内在逻辑。正是基于这样的精神纽带，自晚清后，湖南人才群体崛起，湖湘文化始为大观，湖湘人物的精神气质卓然而立。这是对岳麓书院精神和湖湘文化颇有意义的深度解读。正如谢宗玉自己所说：“岳麓山本就是一座八面来风、人群熙攘的山冈，在新的时代，必须有新视角、新思维、新观念，为游客提供新的精神能量，才能永葆青春，永葆魅力。”

王开林的《百年群英》分为六辑，精选近百年来与岳麓山有过深厚缘分的数十位湖湘人杰，多为一人一篇，以时代先后定顺序，兼以人物身份分类别。其中，有伟大的革命领袖，有晚清名臣，有共和英雄，有抗战将领，有妇女英杰，有老师宿儒，人物涵盖众多领域。作者在《跋》中自述：“整个写作过程环环相扣，步步为营，初始阶段讨论选题，中间阶段调整篇目，末尾阶段增删内容，几度整合，反复打磨，最终定型。”足见材料审度之严，斟酌之用心。

王开林本以写历史文化散文见长，对湖湘人物、湖湘文化精神研究匪浅，此次写数十位岳麓人物，别有新法，别开生面。文体上有新创：每篇题下均有一小段摘自正文的题记，大约能概括所写人物的精神面貌，这一段往往又正在人物性格塑造的关键处，更重要的是，这段题记必点出人物与岳麓山之间的关系。这样写人物，大开大合，支点稳健，能以短章见命运，纵横人物一生，又紧系岳麓母题。王开林写历史人物有严谨的史料考据，所引正史、稗史、碑文、书信、日记，无一字无出处。王开林刻写人物，力写人物的德才胆识，尤重刻画人物情感。笔下人物，或满怀豪情，气吞山河；或一腔痴爱，生死相许。人之为人，唯情珍贵。要知道人的思想之生发，往往基于情之所系。大先生、大英雄情感之丰富深沉，更过于常人。英雄皆为情种，此言不虚。王开林又善将人物置于广阔纷繁的社会风云中，由命运最危紧处下笔，由一人而见社会，由一事而见历史。写曾国藩，从帮办团练的困窘开笔，接着引《清史稿》为其画像，再写其在岳麓山李邕的《麓山寺碑》前悟到解困之法，从而移军衡州。从靖港战败投水，到湘潭大捷，其间皆有鲜活的细节，生动的人物对话，逼真的场景描摹，细腻的心理描写，使读者有在场感，有代入感。作者亦无惧有损人物形象的完美，重笔分析曾国藩投水自杀的心理动机，融入自己的思辨，力求深度还原历史人物的真实面目。

读完皇皇三卷，深觉《万年青翠》的草木、《千年弦歌》的文脉、《百年群英》的肝胆，皆是铺湖湘河山为纸、蘸历史人文为墨的岳麓山自述。凭此山立此卷，并非仅仅为了追怀过往，更是邀约当代人共赴“文化寻根”之旅。今天的人们看爱晚亭红叶燃天，看到的何止是风景？那是杜甫未写完的诗稿，那是晚清志士未竟的变法，那是千年文脉在今日的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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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