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客户端 2025-06-05 16:25:42
文|严夏松
小得圆满万事可期,是个好日子,在小满的前三天,受朝晖兄邀请,去他老家湘乡椿树堂村采风。株洲市摄影家协会主席廖云子、副主席钟跃能以及副秘书长欧阳慧女士一行五人清晨从株洲市出发赶往椿树堂。
阳光穿过老枫树的缝隙,在楼顶的凉亭里投下斑驳的树影,掠过凉亭那株兰花,细长的绿叶在风中摇曳,仿佛在低语一段被时光掩埋的往事。尘埃在光柱中浮沉,像无数细小的碎片,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屋中的吊锅仍旧被岁月的烟火熏染着,大门前坪的古井石阶两边满是青苔,仍是旧时的样子。每一种生存状态都像是在时间大河连续流淌的河水,同时,这种连续的状态也是一种绵延,其实每一个人对家乡怀恋的情愫,大多出自于这种绵延多姿的生命状态。
旧时光与新时光
五月的南方,山峦瘦红肥绿,这个季节的湘乡兼具春的温湿与夏的燥热。下车的第一件事,朝晖兄提了个洋皮铁桶去井边打水,他沿着近十级光滑的青石阶梯走向水边。那口老井静默地蹲在屋前的草坪中央,像一位被时光遗忘的守护人,井壁缝隙间钻出几株蕨类植物,为古老坚硬的麻石添了几分绿色的气息。俯身望去井水如墨玉般沉静,倒映出一小片蔚蓝的天空。朝晖兄提上来一桶水,让大家洗洗脸,冲走了驱车途中的燥热与疲惫。朝晖兄的感受与我们不同,井水再深也深不过对家乡的念想,看着这井水,让他泛起了许多旧时的记忆。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城里人欧阳慧女士跑去井边弄水,如果她穿上汉服,宛如一幅穿越时空的仕女图。荀子曰:“源清则流清”,椿树堂如这井水般清澈与静好。廖云子先生对水有着独特的偏爱,他的镜头一直对着水面,他的很多摄影作品都取材于水,他善于利用微波细浪的水面去寻找多维度的哲学意蕴。
水是生命之源,也是文化之源,儒家讲“知者乐水”,道家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朝晖兄与他的父亲康生公就是这方水土养育出的两代乡贤。
洗了把脸,人轻松了许多,思维也就活跃了许多,我们上到楼顶的凉亭里坐下,开始围炉煮茶、高谈阔论起来。我想起了柳宗元的“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此时很应景。朝晖兄给我们讲起他与父亲之间的小故事。
前几年,他父亲曾承包过村里的鱼塘,在承包期结束前,必须把塘里的鱼都打捞上来。捞鱼的当日,他家一位过来帮忙的族亲,在大家忙着将鱼分类无暇顾及左右时,顺手背走了两筐近四十斤重的鱼,朝晖兄得知后,他告之父亲要去理论一番。但没有想到的是,父亲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就当发大水冲走了吧”。这类事在乡村是时常发生的事,父子俩从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同一个问题,得出的是不同的结果,谁对谁错不好说,其实这是中国两种古老哲学的碰撞。朝晖兄后来又反思过这件事,不当面点破,采取柔和的方式,让族亲知道我家明白了这件事即可,也算是对“水善利万物而不争”的实用主义应用。
朝晖家是个很特别的宅院,是古今结合的产物,在整个椿树堂,他家的新建部分是典型的城市现代风格,难能可贵的是保留了一部分古老的泥砖瓦房,这是干栏巢居式的主要建筑形式之一。南方泥砖房的历史可追溯到唐朝,这是一栋古今建筑的无缝链接。穿过现代建筑的客厅,可直视一面古旧的土砖墙面,墙上贴满了各类文字与图片,客厅里存设简朴,一张褪了漆的方桌,几把老式的藤椅,杉木柜上摞着几本泛了黄的线装书本,最引人注目的是墙边立着几根明清时期的木梁和一些岁月斑驳的旧匾。
这是钟跃能先生喜欢的视角。钟跃能的摄影,在于古老文化精神能穿透时空的壁垒,与普通人的生命经验产生共鸣。椿树堂无意中成了他摄影艺术的时空隧道。任何物与人从哲学的角度来说都是一种生命的存在,生命冲动是生命进化的原动力,正是由于这种原动力的存在,生命才能生生不息,不断绵延。
欧阳慧女士对曾家厨房的吊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湖南乡村古老吊锅承载着厚重的饮食文化与历史记忆,是一种融合古老智慧与饮食文化的独特烹饪方式。一家人一顿饭就是一锅烩,腊肉、萝卜、豆腐、白菜、竹笋、山菌等等尽入锅中,食材可以在吊锅中爆炒,更可以慢慢炖煮,浓郁的香味飘散在空气中,特别是那独特的烟熏火燎气息,让人味觉大开。湖南吊锅有着上千年的历史,它兼具烹饪和取暖功能,一家忙碌了一天,然后围着火炉边吃、边聊、边取暖,承载着家庭聚集的温馨记忆。如今的吊锅在乡村也几乎成了记忆深处的传统符号,成了家乡味道以及对旧时光的情感寄托。欧阳慧女士就善于利用女性的细腻天赋去审视传统与现实,用她的镜头去捕捉一方山水的宁静、温暖与祥和。
旧乡贤与新乡贤
乡贤,超越千年的文化与宗族符号,在当今工业文明的多元文化冲击下,已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我记得前年的某日,朝晖兄邀我去长沙看画展,午餐时遇到一位女画家,惊讶的是她竟与我同县、同镇、同村,这种他乡遇老乡的巧事真不多见。有一天,她给我打电话,她回老家时问母亲认不认识我,她母亲说我是乡里有名的乡贤。我很纳闷,父亲1946年就离开家乡外出求学,1949年应召入伍,在东北生活了近20年,很少回乡。我更是如此,长期在他乡辗转忙碌,在陌生的家乡一不留神,还成了乡贤自觉有愧,不过它让我对乡贤这个词有了新的认知。
乡贤在乡村仍有他的生存土壤,旧乡贤的存在以及新乡贤承继,仍薪火相传。
曾家父子就是情系乡梓前后相继的代表人物。在湖湘大地的阡陌村落里,乡贤文化仍然是传统乡土文化维系的根基,老乡贤以儒家伦理为圭臬,凭借宗族威望与农耕智慧助力乡村秩序。在“耕读传家”的祖训中构筑起乡人社会的精神纽带。而新乡贤则带着时代赋予的新使命破茧而出,在传承与异变中,既保留了湖湘文化中“经世致用”的实干精神,又突破了地域与血缘限制。两者共同编织出传统与现代交织的乡村精神延绵新图景,让湖湘文化在乡土中蕴藉并焕发生机。
朝晖兄在他文章中对父亲有段评述:“家椿康生公承祖沐时,作息有序,今岁八十又三矣,农耕务读,博览精取,献力乡梓”。康生公喜饮酒,酒前寡言少语,像位审视者,俯瞰众生,少许酒入喉,话匣就开了,又变成了一位热情的叙事者,说古论今,大多还是说些乡下的古今,话语里充满了睿智。“裁衡中庸,宽宏待人”,康生公有着儒道混合式的处世方式。朝晖兄在闲谈中说过,他有次回乡碰到一位外乡入赘移民,那位乡人见到朝晖兄拱手作揖,眼含热泪,见到这场景朝晖兄有点茫然。经交流才得知,乡人入籍本地时,由于是外乡外姓颇受排挤,一家人生活得很是艰难,还是康生公主持村工作时,仗义执言秉公办事,才解了他和这家人的困。康生公认为,处世要存真,义应重于利。
曾氏父子都是湖湘文化重陶出来的智者,典型的湘乡人性格。湘乡这片土地给了他们父子文化基因与原生动力,在家乡山水灵气中浸润披染。湖南是理学很盛行的区域,“诚”“明”的理念均来自于理学对人格完善的追求,而“血”“强”的观念又分明涌动着荆楚“蛮民”的一腔热血。
湖南北阻大江,东南西三面环山,马蹄形盆地,古称“四塞之地”。冷空气自北,热空气自南,都喜滞留湖湘,冷时冷得要命,热时热得要命,再加上湿气重,更加重了冷热的量度,但就是这种“四塞之地”的恶劣气候,造就了湖南人刚毅的性格。
新乡贤曾朝晖,字仰義,号椿树堂人,饱读诗书,沉浸思索,书法和写作可谓是湘乡这片人杰地灵的土地上孕育出来的双绝骄子。他继承了父亲的基因,也喜呷酒。父子性格上的区别是,康生公酒前语寡,酒后话多,朝晖兄是酒前酒后均可滔滔不绝。从文化上来论,康生公先忧乡再忧国,小处见大,朝晖兄是先忧国后忧乡,大处窥小,所处的环境不同,理念也就不同,视觉区别就更大了。评论家冯峰先生在一篇文章中高度称许并引用过朝晖兄的一段自我评价:“余游历华夏山川名迹亦广,钻研穷索,长持挺拔不屈之风,不随俗沉浮,观世事风情独持己见,心烛明亮”。这段短语,既亮出了朝晖兄的性格,也道出了湖湘文化的基因。朝晖兄的著作《山阴问道》和《椿树堂笔记》,就是生发于家乡这片土地拔节成长,饱含一份对故土的热爱眷恋以及忧思,文章里旧韵郁积,浸透着湖湘风骨。
周易兄是初次见面,是朝晖兄请来陪大家聊天游玩的。周易兄斋号“汝南堂”,别署“翰游人”,是位本土的职业画家,金石达人。他曾任《年轻人》《湖南书画》《美术家》多家杂志的编辑。周易兄喜广游、喜交友,这与他的别署“翰游人”极为契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也是一代新乡贤的特质。人生一世,无非入世出世,周易兄如今已远离城市,蛰居乡野,安心作画和耕耘传统文化,也成了一位新乡贤。临别前,周易兄送给我们一人一本他的扇面作品集《清风徐来》,这本画册主要取材于他家乡的山水、花卉、动物、人物,黄守愚先生道出了周易兄的本真,“剖开藩篱,证识本地风光,自立法则,我手写我心,乃生意盎然”。他的画清雅秀润、苍醇古拙,但我更喜欢的是他能从家乡的一山一石、一花一木中参出人生的哲理性思考。如“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这幅作品是耐人寻味的。
对于曾朝晖和周易这样的新乡贤,他们富有家乡、乡土情结,但他们都接受过多元文化的洗涤,有着更广阔的视野,如是新乡贤从老乡贤的血脉基因里生出了异质,文化一方面是绵延的,另一方面是异质的,在当今的社会里,它呈现出了多样性的色彩。
文化的状态是互相渗透、相互融合的,现在包容着过去,并向未来不断地延展。
无论用镜头,还是用笔,我们都是一段时光,一段历史印记的记录者,新乡贤他们却有承继与发展的使命。想让一段历史的印痕不要过早的消亡,这也是记录者的使命。
历史、现在和未来都有它不可逆的轨迹,但目光还得瞄准未来。
晚饭后,我们告别了朝晖父子俩,踏上了返城的路。
这是一次难忘的短暂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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