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6-05 09:38:28
文/卫子
芒种的蝉鸣撞碎在消毒水味里,老爸的八十二岁生辰,成了白床单上一道被手术灯拉长的剪影。原本想着出院后摆一桌团圆宴,可转科通知单却像一枚图钉,将日历钉死在耳鼻喉科到心血管内科再到泌尿外科的辗转之路上——这场从血氧仪警报开始的“生命接力”,原是时光递来的考卷,要我们在药盒与医嘱间,重写“孝”字的折笔。
一、血氧仪与工地安全帽
深夜的耳鼻喉科,被血氧仪切成碎片。当数值跌破90,红色警报骤然绷紧。我惊醒时,正见老爸把氧气面罩扒拉到鼻尖,花白胡茬微微颤动:“给我根……”话音未落,就被护士的雾化机罩住。医生指着曲线图叹气,恍惚间,五十年前的画面浮现:他在工地扛石头,总把安全帽推到后脑勺,笑着说“这点累算个啥”。可如今,他攥着戒烟承诺书的手,抖得比当年搬预制板时还厉害——那双手,曾将我稳稳架在肩头查粮仓,月光在他脊梁织成格子衫。
二、血糖仪与记分簿
哥哥用Excel做的饮食手册里,葡萄被标红加粗:“每日限12颗”。那日老爸偷吃荞麦馒头,慌张的模样,像极了儿时偷糖被他抓包的我。血糖仪跳到21.2时,他默默把馒头碎屑揉进掌心,掌纹里的老茧在芒种的天光下泛白。这双手,曾是生产队里严谨的记分员,曾在深夜打着手电,教我辨认北斗七星,如今却连一颗圣女果都捏不牢。
帮他擦身时,热水毛巾覆上凸起的骨节,他轻声呢喃“烫”,像一片落叶飘进水里。记忆翻涌,儿时他给我洗澡,总把水温调得如同春溪,肥皂泡顺着他手腕的钢筋疤痕滑下。此刻,我小心翼翼避开输液针头,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这毛巾,和你妈织的一样。”扶他去卫生间,他踉跄着停下,低头将我松开的鞋带系成蝴蝶结——与小学时,那个在路口追着为我系鞋带的身影,分毫不差。
三、造影报告与炸药包
转至心血管内科那日,我攥着造影报告的手,汗透了纸袋。直到医生一句“血管还算争气”,才惊觉自己正下意识模仿他的习惯:紧张时捏紧拳头。趁老妈打饭,他偷偷摸出“无糖桃酥”的模样,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被护士抓包时,慌忙往我身后藏——多像中学时,他替我藏游戏机的场景。
老妈分切苹果肉时,他突然念叨:“秤杆子要平。”盯着血糖单发呆时,保温桶的燕麦粥正冒着热气。我这才发现,他喝粥总先轻轻吹三口气——和儿时喂我米汤时的节奏,如出一辙。当泌尿科的检查单送来,那些晦涩的符号像极了他年轻时在河道炸出的顽石。护士为他戴上蓝色手术帽,他攥住我手腕,沙哑道:“那年防汛……”话未说完,已被推入手术室。无影灯亮起的刹那,他眼中忽明忽暗,恍惚又回到儿时那个教我认星座的夜晚。
四、镇痛泵与二八杠
麻醉初醒,他含糊唤着“水”,喉结滚动的纹路,与当年在工地饮水的模样重叠。在我更换引流袋的声响里,他扯住我衣角,轻声央求:“别告诉妈,我怕疼。”褶皱眼睑渗出的泪,被棉签轻轻按进消毒棉——那双曾扛起二百斤石料的手,此刻连水杯都端不稳。术后禁食清单贴在床头,他盯着邻床的排骨汤直咽口水,却指着输液管笑道:“这糖水,比你妈熬的米汤还甜。”弯腰调试镇痛泵时,我看见他后颈的老年斑,竟连成了墨斗线,突然想起,他总说“爸爱吃素”,却把肉罐头全留给我。
同病房大爷聊起“碎石机像打炮”,他突然坐直,眼里闪过光:“我年轻时,敢徒手装炸药!”话音却被剧烈的咳嗽呛断。为他拍背时,触到肩胛骨嶙峋的棱角,六岁高烧那晚的记忆翻涌:他背着我赶往医院,体温透过的确良衬衫,深深烙进我皮肤。此刻,他盖在被下的腿,瘦得像根晒裂的甘蔗。
终章:打火机与烛火
今日,我在病房点燃打火机,权当生日蜡烛。他吹熄“烛火”,突然抓住我的手:“去年住院偷偷抽烟被你骂……其实啊……”未尽的话语,藏在我修剪指甲时触到的老茧里——那些斑点的排列,恰似他骑二八杠载我时,后座木箱里的枇杷。
原来衰老并不是下坡路,而是时光将“父与子”的剧本翻面重写。当我在药盒标注服药时间,在饮食表划去他钟爱的蜜饯;当我在监测仪报警时猛然惊醒,在浴室用毛巾焐热他的双脚……终于懂得,所谓事亲以敬,不过是把他当年喂我的米汤,熬成喂药时的耐心;把他曾扛起我的脊梁,化作搀扶他时的臂弯;让每一次转科的脚步,都踏在他年轻时为我铺就的路上。
监测仪的曲线在夜灯下起伏,恍若他曾牵我走过的田埂。被医嘱填满的日子,终在他日渐清亮的笑声里,与窗外芒种的麦香酿成一坛岁月的酒。病房里这簇用打火机点燃的“烛火”,是时光偷不走的,父子间生生不息的烟火传承。愿往后的岁岁年年,暖阳常伴他左右,病痛不再侵扰;愿他如芒种时节蓬勃的秧苗,在生命的沃土上舒展坚韧;愿我们能围坐于无数个黄昏,任亲情在故事的流淌中,缠绕成岁月里最美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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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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