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剑影:辛弃疾的南渡北望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6-01 10:16:20

湘华

那一年,他22岁,率领50个骑兵闯入五万人的敌营,生擒叛徒,“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然而,当他怀着满腔热忱,南渡来到临安城下,期望在南宋王朝施展抱负、收复失地时,目睹的却是宫廷贵族歌舞升平,醉生梦死。

此时的君主和多数臣子,或如鸵鸟般将头埋入勾栏瓦肆的松软沙堆,享受短暂的欢愉,仿佛外界的纷扰与他们无关;或退缩到 “格物致知”的理学研究中,埋头于故纸堆中,试图在经书中找到心灵的慰藉。为了苟安一隅,他们不惜以金帛锦缎、土地人口去讨好敌人,妄想以此来换取短暂的安宁,朝堂上主和派的谄媚之语更是甚嚣尘上。他却始终将收复中原的壮志淬炼成词章,他的每一声呐喊,每一首词章,都带着对故土的深切眷恋和对收复失地的坚定信念,他就是辛弃疾——那个把剑影化作词魂,一生南渡北望的铁血词人。

淳熙六年(1179)三月,湖南“大盗三起”之一的陈峒起义武装声势大振,已发展为数千人之军,连破湖南道州的江华、桂阳军的蓝山和临武、广东连州的阳山四县,使湖南各州处于一片惊恐之中。随着政治经济中心的南迁,湖南在这一时期早已成为了南宋统治的腹地,是主要的赋税来源,更是南北的交通枢纽,其无论是政治、经济、文化或者是军事都有着独一无二的地位。“荆湖、国之上流,其地数千里,诸葛亮谓之用武之国。今朝廷保有东南,控驭西北。加鼎、澧、岳、鄂若荆南一带,皆当屯宿重兵,倚为形势,使四川之号令可通,而襄、汉之声援可接,乃有恢复中原之渐。”(节选《宋史·李纲传》)此刻,南宋朝廷不得不从粉饰的太平中暂时清醒,在战、守、求和方针上始终犹豫不决的宋孝宗终于记起了那曾披肝沥胆贡献了万言书——《美芹十论》的辛弃疾,淳熙六年(1179)三月十一日,辛弃疾奉诏由湖北改湖南转运副使。

(一)

暮春烟雨中,湖北副使衙署小山亭的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发出碎玉般的轻响,此时,转运判官王正之正将酒缓缓倒入两柄莲瓣纹金盏,酒液触及杯底时,泛起的涟漪恰好映出辛弃疾眉峰间凝结的愁云,“幼安兄且满饮此杯。”辛弃疾却恍若未闻,目光越过飞檐,投向衙署外烟水迷茫的长江,低吟道:“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节选《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声音喑哑如老松裂帛,指尖摩挲着杯沿的鎏金缠枝纹,仿佛在触摸那些被岁月侵蚀的壮志。

淳熙六年的春汛来得格外迅猛,长江水漫过鹦鹉洲的芦苇荡,正如辛弃疾十七年的南归生涯,始终在朝廷的猜忌与主和派的排挤中沉浮。石案上的酒盏依然未动,他又续道:“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节选《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抬眼望了望亭外凋零的花瓣,似在感慨自己的北伐理想如同这暮春之花,屡遭风雨摧残。

忽然,辛弃疾仰天大笑,笑声惊起满树栖鸦,他抓起酒壶,竟将酒泼向栏杆外的春池,大声呵道:“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节选《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可春何曾住过,归路又在何处?酒液混着雨水渗入泥土,恰似他那未竟的《美芹十论》,早已被朝廷的议和诏书碾作尘泥。“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节选《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远处传来戍楼更鼓,惊破了杜鹃啼血的夜,王正之望着辛弃疾在风雨中岿然不动的背影,不由想起军队里正那些蒙着厚厚的铁锈被闲置的利器,不正如辛弃疾这被束之高阁的将才吗?只见辛弃疾折下一枝残花,将花瓣在掌心碎成齑粉,“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节选《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

夜雨渐浓,打湿了廊下悬挂的风灯,两个身着官服的身影在摇曳的光影中时聚时散,恰似南宋王朝飘摇的国运。最终,王正之轻叹道:“此去潭州,山高水长,望兄保重。”辛弃疾提笔终道:“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节选《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这斜阳烟柳,断的何止是他一人的愁肠,更是这南宋王朝的国运。这一夜,鄂州城的落花纷纷扬扬坠入长江,恰似满江的离人泪。而小山亭的铜铃,在黎明前的最黑暗处,发出了最后一声断肠的清响,久久不散。

(二)

淳熙六年,南宋朝廷集结的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王佐为统帅的军队对陈峒起义武装镇压持续了三个月,所过之处,村村寨寨皆成废墟。据《宋史》记载,此次平叛“斩首三万余级,焚荡巢穴四百余所”,而民间野史更称其“杀降卒如屠犬豕,血流漂杵”。对外族劲敌卑躬屈膝的嘴脸,此刻对着因地方官吏对粮食的无穷无尽的勒索而不得不反的百姓却展现出了穷凶极恶,不死不休的滔天恨意。

统帅王佐勒马立于山巅,俯瞰着被火舌吞噬的山寨,他麾下的敢死队正举着涂满松油的火把,将逃入箐谷的义军男女老幼逼入死角,惨叫声混着浓烟冲上云霄,断箭与尸首早已堆积如山,他的嘴角勾起丝丝冷笑,那是胜利者的自我满足与陶醉。此时,辛弃疾的马车正经过郴州官道,他既为此次镇压军队之漕长,自不能不负军饷供应之责。车辕突然碾到一具露出半个颅骨的尸骸,车帘掀开的瞬间,扑面而来的腐臭味让他剧烈咳嗽。抬眼望去,道旁的槐树全被砍断,树干上挑着义军的头颅,山风吹过,二十余颗头颅轻轻晃动,发辫在夜风中划出凄凉的弧线。随从的老仆不忍直视,低声道:“据说王经略使每破一寨,必斩尽青壮,连幼童也......”

这位曾在山东单骑斩义端的铁血词人,此刻却在马车上颤抖,他摸出袖中《阮郎归·耒阳道中为张处父推官赋》的手稿,墨迹未干,“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软弱无能的南宋不将屠刀挥向步步紧逼的外敌,却残忍地屠戮百姓!如此暴行,与金人何异?竟是连降卒都不放过!那些都是大宋子民啊!如今的主和派为了苟安,竟纵容此等酷吏,却对一心抗金的志士百般打压,大宋若继续如此,迟早要重蹈靖康之耻!误国啊!误国啊!在郴州焦土的映衬下,只余英雄迟暮的悲凉。

而不远处,王佐的军营正在举行庆功宴,酒酣耳热间,有人提议为 "平叛大功" 刻石记功,后来,王佐确因此次平定陈峒起义有功,超除侍从,从此一帆风顺,官至知临安府,除户部尚书。却再无人在意山脚下那四百余座被焚的村寨,那曾腾起的最后几缕青烟,是屈死冤魂的悲鸣,久久不散。唯有郴州山间的老人们,至今仍在传说,每逢阴雨之夜,空冈寨的废墟里总会传来兵器相击的声响,那是不屈的魂灵,在向苍天控诉着王佐军队的暴行,控诉着南宋朝廷的昏庸无道。

湖南“大盗三起”平息之后南宋王朝统治者虽深感震撼和打击,然而事却只把过失轻轻松松地推给负有责任的地方官吏,做一番奖罚陟黜了事后便心满意足的再次沉醉于歌舞升平,醉生梦死,于是在湖南乡间,新立的赋税告示又再次贴满了村口的墙壁,望着告示上新增的税目,百姓们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他们只得颤巍巍地将告示撕下,塞进灶膛,火苗窜起的瞬间,不仅映照着身后破败的茅屋,更映照着不远处空冈寨的废墟——那里荒草萋萋,埋葬着无数冤魂,却始终唤不醒醉生梦死的统治者。历史的荒诞在此刻显露无遗:一边是人间炼狱般的废墟,一边是纸醉金迷的殿堂;一边是无数冤魂的无声控诉,一边是统治者的充耳不闻。这一刻,百姓需要英雄,历史需要英雄。

临安城的盛夏,暑气蒸腾。枢密院吏员们挥汗如雨,却见辛弃疾大步踏入,手中紧攥一卷沉甸甸的奏章,他面色凝重,目光如炬,径直朝着宫门方向走去。为了这一刻,辛弃疾从湖北平调湖南下车伊始就开展调查——农田荒芜,百姓面黄肌瘦,只因“和籴”政策被迫贱卖粮食,甚至卖儿鬻女;更因贪吏阳奉阴违,横征暴敛,贫苦农民久在死亡线上挣扎,民变已如星星之火,一触即发。这些所谓的“盗贼”,哪一个不是走投无路的百姓!

此刻,他终于站在了宋孝宗面前,“民者,国之根本,而贪浊之吏迫使为盗。今年剿除,明年扫荡,譬之木焉,日刻月削,不损则折。臣不胜忧国之心,实有私忧过计者。欲望陛下,深思致盗之由,讲求弭盗之术,无恃其有平盗之兵也。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为,杀身不顾。况陛下付臣以按察之权,责臣以澄清之任。封部之内,吏有贪浊,职所当问。其敢瘝旷,以负恩遇!”(节选《淳熙己亥论盗贼札子》)

走出宫门时,残阳将宫门的朱漆染成暗红,辛弃疾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青石板上,与巍峨的宫墙形成刺眼的对比。临安城的夜市已渐次亮起灯笼,歌楼酒肆里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歌女婉转的吟唱,与远处坊市的喧闹交织成一片奢靡的景象。他看到街边衣着光鲜的达官显贵们正谈笑风生,身旁小厮捧着精致的食盒、珍玩;他看到绸缎庄里,绫罗绸缎琳琅满目,富人们争相选购;他闻到酒楼中珍馐美馔的香气扑鼻而来。然而,这一切在辛弃疾眼中,却如同一幅讽刺画。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湖南,那里的百姓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为了生存不得不铤而走,辛弃疾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 在这临安城里,像他这样心系百姓、直言进谏的人,又有几个?更有几个能被重视?

夜风渐起,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辛弃疾握紧了腰间的剑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之中。临安城的繁华依旧,而他,已踏上了为百姓发声的孤独征程,将用他的笔、他的剑,守护着心中那份不灭的信念。“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节选《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三)

淳熙七年(1180年),辛弃疾改帅湖南,湖南几经灾难性的事变蹂践,早已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为解决饥民的生计辛弃疾冒天下之大不韪令湖南诸州以官府储备的粮食招募民工,浚筑陂塘;紧接着再直接奏言“溪流不通,舟运艰涩”,请于湖南进纳的桩积米中支付十万石,振粜邵州二万石,永州三万石,郴州五万石。更是一意孤行弹奏知桂阳军赵善珏贪浊,罢其知军。《论盗贼札子》所主张的“自今贪浊之吏,臣当不畏强御,次第按奏,以俟明宪”,辛弃疾正一点点在实现。此刻,秋雨虽仍在绵绵地下,可湖南大地的寒意似乎正被这位铁腕词人的一腔热血渐渐驱散,他以笔为剑,以粮为盾,在南宋积弊的泥潭中,在湖湘大地上生生踏出一条艰难却坚定的为民之路。

窗外惊雷炸响,辛弃疾再次从噩梦中惊醒,郴州官道上那触目惊心的一幕,百姓们绝望的眼神,空冈寨的废墟里不屈的魂灵,多少次梦中惊醒,何曾想到有朝一日,南宋官军竟也会对百姓挥起屠刀?他猛地起身,抽出墙上的佩剑,剑光划破黑暗,辛弃疾开始在暴雨中舞剑,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混着未干的冷汗与泪水。当第一缕晨曦穿透云层时,他的剑已稳稳指向北方——那里是沦陷的中原,是他半生未熄的北伐执念,更是他想要用生命守护的、不再被战火荼毒的国泰民安。此刻,他紧握着手中的剑,他要组建一支属于百姓的军队。

淳熙七年(1180年),辛弃疾借“弹压盗贼”之名,上书宋孝宗,请求仿广东摧锋军、荆南神劲军之例,创立飞虎军。奏疏中,他痛陈军政积弊,字字切中时弊。朝廷虽允准,却令其“经费自筹”。经费之困,如巨石压肩,原想让辛弃疾知难而退。却不承想他却以雷霆手腕,令囚犯“以石赎罪”,开凿驼嘴山麻潭石料,囚徒挥锤凿石之声震彻山谷,石屑纷飞间,赎罪者竟成筑军之匠;紧接着又改“税酒”为“榷酒”,官府垄断酒利,民酿私酒者禁绝,顷刻间如泉涌般聚起财源。然朝中流言四起,斥其“聚敛民财”,枢密院更降“御前金字牌”勒令停工,“走火入魔”的辛弃疾竟将金牌暗藏,凛然下令:“一月内营栅不成,军法论处!”秋雨滂沱,营建所需二十万瓦片因雨难烧,工部更是以 “军需调配不足” 为由扣下飞虎军营地的砖瓦,飞虎军的组建再次受阻,一筹莫展之际辛弃疾剑眉一挑,命官民“每户献瓦二十片,筑营护乡保太平!”长沙百姓闻讯而动,次日清晨,雨幕中蜿蜒的人潮从街巷涌出。白发老妪颤巍巍地抱着几片青瓦,孩童们举着木盆顶在头上遮雨,盆里码着从祖宅拆下的琉璃瓦。更有数不清的蓑衣斗笠的身影在雨帘中不停穿梭。湘江码头,船工们早已将运粮的木船临时改作瓦船,两日内原本空旷的江畔已堆起连绵的瓦山,湿漉漉的瓦片在雨光中泛着银灰,恍若一条钢铁长城的雏形。夜幕降临时,辛弃疾披着湿透的斗篷巡视瓦场。雨水顺着他的剑穗滴落,在瓦片堆上溅起细小的水花。远处,万家灯火在雨幕中明明灭灭,恍惚间与郴州官道上的鬼火重叠。他抚摸着冰凉的瓦片,低声道:“有此民心,何愁军不成?” 此刻,湘江的浪涛拍打着江岸,似是为这支尚未成型的飞虎军,奏响第一曲战歌。

军营落成之日,飞虎寨(今长沙营盘路)上,石墙森然,旌旗猎猎。辛弃疾将营建图册与账目详呈朝廷,孝宗见其滴水不漏,终默然释怀。军营既立,辛弃疾亲募湖湘子弟。他深知此地民风悍勇,遂以“敢以一当十”为选兵之标,两千步兵披甲执锐,五百骑兵策马如风,战马铁甲皆从广西购得,寒光映日,声震四野。练兵场上,他常冒雨登驼嘴山,命将士攀援陡崖,喝道:“金人铁骑横行中原,尔等若无翻山越岭之能,何谈北伐?”雨中呐喊如雷,群山为之战栗。朱熹赞其“选募既精,器械亦备”,金人闻“虎儿军”之名亦生畏。只是军营初成,辛弃疾就因朝臣弹劾“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而遭贬谪。

离湘前夕,他抚剑独坐营帐,夜风吹过,带来远处湘江的浪涛声,混着更夫的梆子声,显得格外凄凉。辛弃疾望着墙上的佩剑,那曾是他征战沙场的伙伴,如今却只能陪着他在这寂静的夜里,见证岁月的流逝和壮志的凋零。他拾起酒坛,却发现已再无一滴酒,唯有一声长长的叹息,消散在这沉沉的夜色中。“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这壮志难酬的悲愤多年后依然历历在目。

飞虎军虽成“江上诸军之冠”,辛弃疾终究未能带其北上抗金,最终唯留一尊铜像立于现长沙营盘路,千年来,低眉握卷,牵马沉思,仿佛一直在等候那场未至的北伐,亦述说着辛弃疾藏金牌、征万瓦、训虎儿的孤胆,在湘江涛声里化作永恒。壮志难酬,词剑同悲的他以文人之心铸军魂,以武将之魄写春秋,让一段本为“弹压盗贼”的地方建军史,成了南宋暮色中最为悲壮的一笔亮色。

 今人驻足铜像前,似乎在雨幕中依稀可见那位在醉里挑灯看剑、北望中原的孤臣,在宋词长卷中的剑影寒光,呼啸着跨越千年的意难平。


责编:刘瀚潞

一审:刘瀚潞

二审:曹辉

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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