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河

我是汨罗江畔卑微的孩子，血液里流淌着江水的韵律。

我家不起眼的土砖老屋，静静矗立在磊石山脚一个名叫“玉龙”的小村庄。汨罗江宛如一条灵动的绸带，轻柔地环绕着我的村落，给予这片土地无尽的滋养与浸润。

1

父亲年轻时，有一次跳出“农”门改变命运的机会。那是上世纪70年代，他去湘西扶贫，在怀化辰溪县因推广沼气有功，当地政府拟作为技术人才，将其“提干”，解决城市户口“吃皇粮”，这是上天掉馅饼的好事，父亲却不假思索地婉然谢绝。许多人知道后，纷纷摇头，笑他“醒子”。

在湘北汨罗一些村落的方言里，“醒”是乡邻们对傻、憨、蠢、痴、呆的戏谑。父亲说，他恋家，舍不得本土本乡。回村后，担任村干部三十多年，带领群众兴修水利、架电修路，劝读助学……他守着这片土地，心满意足地当了一辈子农民。

（怀化辰溪，前排左一为作者父亲刘国华，摄于1976年）

红薯饭，苦菜根，十三口人的大家庭，生活是多么沉重。母亲像男人一样修磊石垸挣工分，她要用一整天的时间往返于漉湖，只为到山那边的屈原农场，杀一担青，或是挑一担柴火，她用长柄的弯刀从汨罗江里捞出水草，喂养饥饿的牲畜与饥饿的光景；她目不识丁，却深知送读的重要性，在“双抢”的农忙季，她放下农活，跑去学校，交费领取新学期的课本，塞到已失学放牛的小叔子手上，才没有耽误这位未来飞行员机长的前程；她省吃俭用，一分钱掰作两半花，却给湘西更穷的孩子们寄去布票粮票……对于这些，总有姐妹们劝她多顾着自己一点，莫做“醒事”。

反观我的乡亲们，行事风格也大都有点“醒”。他们信奉“人情是一把锯，你锯来，我锯去”，宗亲邻里，大凡小事，大伙都会“拢边”，爱面子，讲气派；来客了，倾其所有，要“堂客们”拿出最好的家当招待，热情劝你吃菜喝酒像是吵架；有的胆大包天，杀皇帝不要帮手，有的又一辈子谨小慎微，树叶落下来怕砸破脑壳；而七老八十的人，只要能动，仍会上山下田忙农活，歇不下来，生病了，电话那头也只是报喜不报忧，硬挺着不去医院，生怕花崽女的钱；有人在外打豆腐脑、酿酒、做物流赚钱了，马上喊亲友一起去干，不晓得要保守商业秘密；每年五月，一些“醒子崽”会不顾手头生计，从打工创业的远乡纷纷赶回，盘缠费米，还耽误工时，只为了赛一场龙舟……

如是观之，我的父亲母亲，我的父老乡亲，都是汨罗江畔的“醒子”。他们一生都是这样，只顾依着本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醒子”一样地做人做事。

2

江岸边的屈子祠檐角飞翘，青铜香炉里飘出的青烟，将我的思绪引向那个“醒”的源头。众所周知，汨罗江畔最为出名的“醒子”，是屈原。

“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摇橹而过的渔父，对着江岸上这位苦闷行吟的“醒子”劝道：“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那时的屈原，对这番良言“油盐不进”，固执地要将最后一捧兰草种在郢都的废墟上。

“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徘徊复徘徊的诗人，有太多忧民生之艰的愁，有太多痴人呓语的憨，有太多书呆子不懂变通的倔。乡亲们摇着头：“这个醒子哟，连命都不要了。”

一语成谶。

他做得最“醒”的一件事，是五月初五，抱起一块石头跳了江。乡亲们闻汛，飞舟打捞，又抛撒粽米喂养鱼虾，祈求不要啄食诗人的遗躯。

当诸侯在酒色里沉醉，当文人用辞赋粉饰太平，只有一个“醒子”守着香草美人的寓言，将《怀沙》的悲音铸成警示后世的钟磬； 当世人对贬谪失势者唯恐避之不及，甚至落井下石，也只有汨罗江畔，有一群乡亲，“醒”到要往江里抛撒粽米，“醒”到如此崇尚、爱戴和感念一位落魄诗人。

在这里，诗心与民心是相通的。

“醒子”们创造节日，叫端午。难道不是吗？汨罗，因为一个“醒子”诗人的殉国之举，加上一群“醒子”乡亲的最高礼遇，这个地图上的微点与蛮荒偏远之地，一夕之间，成长为端午源头，龙舟故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而今汨罗江畔的苇丛中，仍然飘着这个“醒子”的叹息。这位被嘲作“醒子”的诗人，在历史的江心，用形容枯槁又峨冠博带的具象，立起了一座举世醒目的航标。

3

1921年的上海码头，海风带着微咸，也带着一个时代的气息。汨罗少年站在甲板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褪去了长衫，换上了理发匠的短褂，心中燃烧着比海洋更广阔的志向。父亲的“谋事上海”之言犹在耳边回响，他已决然转身，踏上了前往苏联的邮轮。在那个留洋被视为无上荣耀的年代，他却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的道路——隐姓埋名，与志同道合的战友蛰伏于狭窄闷热的船舱内，为家国寻求出路。他深知，“救国不靠镀金，要靠流血”。

在延安枣园，八路军战士看到：土布鞋，灰军衣，红领章，戴黑框眼镜，他一有空就盘腿坐在自己购置的纺车前，左手微扬，捏着棉球右手轻快，摇动纺车，动作娴熟而专注，一根银线牵连而出，源源不绝，仿佛有音韵流泻，如同他拉小提琴时一样。在起草文件与指挥打仗的间隙，他纺出的纱又匀又细，劳动竞赛中获得状元，还在大会上展览。如果有人告诉你，这位纺纱状元，被称为“党内的母亲”，是一位大人物，你会不会惊讶？

“三怕”原则，更是他“醒”中真味的体现。他怕工作少，于是昼夜不息地伏案工作，直至咳血；他怕用钱多，粗布衫下包裹的是共产党人清正廉洁的风骨；他怕麻烦人，即便在病榻之上，仍坚持用铅笔记录工作要点……这些看似简单的“怕”，汇聚成了一种坚韧不拔、无私奉献的“骆驼精神”。

因积劳成疾，他留下了无法出席开国大典的遗憾。汨罗江畔玉池山下，是他的胞衣地，107国道旁，有这位开国元勋的故居。走进纪念馆，泛黄的家书与简朴的搪瓷缸，静静地讲述着他的一生。这一带原名塾塘，解放后不久，人民称之为弼时。

弼时的“醒”告诉我们：真正的伟大，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给予多少；不在于地位的高低，而在于心灵的纯净与高尚。他的一生，是对“醒”的最好诠释。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他以自己的行动证明了，革命者的“醒”，是敢于直面困难，勇于担当使命，是将个人的命运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用生命书写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爱。

4

1944年5月，汨罗新塘。

日寇的骑兵远远追来，七名女子不甘受辱，最后望了一眼抽穗的稻田，纵身跃进新塘刘屋场的一口水塘，水面上浮起七朵白莲花。其中一个叫刘花梅的姑娘，年方十九，已怀八个月身孕，腹中胎儿未及面世，亦随母共赴黄泉。这些，都是我刘氏宗祠族谱上的亲人，是乡间百年风沙吹不散的血色记忆。

守忠贞岂惧千钧重，伏清白何辞一死轻。

谁说烈女不是“醒子”，谁说烈女是真的“醒子”。这方水土养的人，宁把脊梁化成山岗，也不肯在暴行前弯成问号。这些保守贞洁、悲恸人间的行为，实则是对尊严的坚守，是刻在楚人骨血里的抗争，是“醒子”精神最刺目的注脚。

2025，岁次乙巳，抗战胜利80周年。汨罗市抗战文化研究与传播志愿者协会，在塘边高处树立“新塘刘七女殉难纪念碑”。

“都过去那么久了，立个碑，有么子用呢。”

背地里，难免有聪明的人，对这群“醒子”的做法指指点点……

天空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又是一年清明节。我们驱车前往汨罗市屈子祠镇南渡桥。在向导的引领下，我们来到一处坟茔前。

墓碑上写着：湛茂点之墓，没有碑文，蒿草茂盛，仿佛要覆盖一切。

“多少高龄去世的？”

“90岁。”

（2024年3月，志愿者修复后的湛茂点老人照片）

湛茂点的女儿，给我们看一张老人的照片。照片因发霉，已破损模糊。我细细端详。照片上的老人身着深色大衣，头戴毛绒帽，身姿挺拔，面容虽显沧桑，却难掩那份历经战火洗礼的坚毅与庄重。他的眼神深邃而平静，仿佛穿越时空，诉说着往昔的英勇与牺牲。

‌湛茂点，楚塘的一位农民，身材魁梧，性格豪放，自小练习武艺，功夫了得，且为人正直，喜欢打抱不平。看到日军和伪军的残暴行径，他愤而召集13位农友组成游击队，采用各种战术狠狠打击敌人。他精通兵法，特意学习日本话，模仿日军的动作，甚至搞到日军军服和证件，日伪军闻之丧胆。1944年7月，他带领游击队智擒日伪军；1945年3月，他又化妆夺取日军枪支……

当年汨江两岸，像‌‌湛茂点这样的英雄不是孤例。田间地头的农人，为配合军队作战，不顾收割在即，宁愿忍饥挨饿，犁田蓄水，将湘北化作一片泽国，阻碍日军机械化部队的齿轮。民族大义面前，无畏生死的，是万千“醒子”一样的军民，无处不在的，是万千“醒子”一样的汨罗魂。抗战时，汨罗伤亡军民达28万余人，为湖南县市之最。日寇在汨罗江流域及周边丢下20多万尸首，都没有完全占领湖南。

这条江，这方水土，究竟有着怎样的质地？

5

我是汨罗江畔卑微的孩子，也是乡亲眼中的一个“书憨子”。是的，对于书，我有一种近乎饥饿的感情。小时候，家里头没有几本书。连糊在土墙最底端的旧报纸，我也歪着脑袋细读了很多遍。多少次，我因耽于书中的情节，忘了放牧的水牯早已洇渡去了江对岸。

不知从何时起，我滋生了一个梦，一个“书香中国”的梦。在我心里，乡土中国首先是“书香中国”，在我眼中，图书馆是乡村最美的风景。

“都打麻将去了，村里有几个会看书呢？”他们说的一点没错，这是现实。而我偏是儒腐：5800万留守儿童，怎能没有书香的陪伴？这个图书馆，就是为那些喜欢阅读的、像我一样的孩子准备的。哪怕这样的孩子，只有一个；哪怕这个孩子，还没有出生！

2018年汶川地震发生后，捐钱捐物者众。我忧虑的是，暑假来了，灾区的孩子缺书读。由此，我飞赴四川重灾区，捐建震区爱心图书馆，将书分送到各个帐篷学校，以阅读的方式陪伴孩子们度过那些惊魂的日子……

回顾戎马半生，须臾离不开书。在军校讲台上，当了十年教书匠；在岳麓山下大学校园，创办“橄榄书屋”，带着国防生战友们经常去岳麓书院以文会友，到橘子洲头以武论道。而今，退役归来，从事“搬砖”的物流工作，我注意到3000多万卡车司机的生存状况亟待关注。在我领衔的“劳模创新工作室”，建有一个小小的“智慧书吧”，纸质书不多，但这里有免费的茶水，有义诊义剪，有红色观影，有心理咨询，有法律维权……这里，就是我们卡车司机的书香港湾，是我们“卡友”自己的诗与远方。我们在这里调研，思考，实践，探求让卡车司机的生活更体面更有尊严。此外，为了不可忘却的3500万中国军民的伤亡，我们在胜利名山之影珠山上建有“抗战书屋”，收集较多的是抗战史实方面的书籍。

“书醒子”怎能不写书？近年来，三馀之暇，捻须推敲，敝帚自珍，出版了几册书籍，其中一本诗集名为《汨罗江，一条诗歌的河流》。与“立言”无关，这是百无一用的“书醒子”以书为乐的自然之举，是岁月长河中不揣浅陋的秋收冬藏。

多少次，如候鸟般往返于汨罗江上，我的包里总是揣着一本书，望着那奔腾不息的江水，心中满是感慨与敬畏。这是一条书香的河流，是我心中的骄傲，它流淌着楚文化的韵味，也散发着生活的烟火气息。是她，哺育着我从咿呀学语到少年初长，激励着我远赴他乡，卫国戍边，也召唤着我鬓白归来，落叶归根。

6

清流，明月，香草，诗韵。一直以来，我都在寻找一个字词来概括和形容母亲河的品格与性情。有一年端午，当我在作战值班的间隙，通过荧屏，看着不远万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来到我的家乡，“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听到诗人余光中屹立船头，吟哦出：“烈士的终站就是诗人的起点……”。忽然间明白这条河流的永恒魅力——如果湖南人的性格，用一个“蛮”字概括，即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那么湘北汨罗人的性格与精神，可不可以用一个“醒”字来形容呢？

源远流长、有容乃大的汨罗江，它接纳了这片土地上所有形态的“醒”：屈原投江的决绝，任弼时家国的担当，抗战军民的坚韧，乡邻宗亲守望相助的质朴，乃至“宁荒一季稻，不废五月舟”的传承，以及悬挂于门楣的艾草，抛撒江心激起浪花的每一枚粽子……正是这些看似愚笨的“醒”，让汨罗江有了与众不同的生命质地与个性特征——这是一条属于独醒者的河流，一条“醒子”一样的河流。这种“醒”，是世俗眼光中的憨傻，是精明算计之外的笨拙，更是功利主义面前那一份对理想情操的坚贞固守。

独醒亭下，清风徐来。不时有采艾蒿的孩童用一口稚嫩的楚音指着屈子祠问：“那个投江的爹爹，是不是最‘醒’的人？”而守祠的穿长衫、戴礼帽的老年礼生，总会抚着斑驳的廊柱回答：“伢子，他的‘醒’，比聪明人更清醒。”这种绕口令、又有点悖论式的“醒”，恰似江水中沉浮的芦苇，无论顺流逆流，都秉执着自己的生命哲学，构成了汨罗江湿地独特的美学特征。在这里，“醒”，不是固执的守旧，而是清醒的开悟；不是愚昧的迂腐，而是智慧的通透。

我只想做汨罗江畔的一个“醒子”。朋友，在这个熙攘嘈杂的年代，如果你想觅一份清静，寻一份清醒，我邀你来汨罗。这里是诗歌原乡，红色热土，最好在五月，看那龙舟竞渡，击楫中流；赏那岸沚汀兰，糯粽甜香；听那抗战义举，楚地悲歌……最后悟一悟，世界上的江河，大多都向东，为何这条“醒子”一样的河流，却要滔滔西去？

哦，不难理解，她其实在用自己奔涌的方式告诉我们：真正的清醒，不在于迎合潮流，而在于坚守内心的星辰。

（刘阳河，本名刘优良，籍贯湖南汨罗，江畔诗人，出版《军旅星空》《汨罗江，一条诗歌的河流》等著作多部）

责编：周秋红

一审：欧阳伶亚

二审：朱晓华

三审：赵雨杉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