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友

在江南的广袤农村，山塘星罗棋布，宛如大地的明珠镶嵌在绿意盎然的山谷与田野之间。这里的农人世代以耕作为生，而水面的利用，则是他们智慧的又一体现。草鱼、鲢鱼、鲤鱼等家鱼在清澈的山塘中悠然游弋，为这片土地带来了丰饶与生机。而这些鱼苗的来源，则要归功于那些旧时乡村中流动的卖鱼苗人。

鱼苗交易的历史可追溯至明代。据《农政全书》记载，当时已有专门培育鱼苗的"鱼花户"，他们掌握着从江河中捕捞天然鱼苗的技术。至清代，随着四大家鱼(青、草、鲢、鳙)人工繁殖技术的成熟，专业化的鱼苗贩子逐渐形成。他们多在春季出动，因为"清明前后，栽鱼种豆"，这是农谚也是生产规律。鱼苗贩子往往世代相传，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行业规范和生活智慧。其实这种记忆还可以追溯到1000年前，老祖宗们发现这些鱼在江河里自然产卵成活率太低，硬是琢磨出"搬水养鱼"的绝活——把鱼苗从长江、珠江捞回来，在自家池塘里养大。真正的人工繁殖鱼苗，己是1958年了，钟麟先生发明了人工催产技术，才真正让鱼苗实现了"自产自销"。

关于鱼苗的定义，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说法，比较普遍的说法大体可归纳总结为二种，一是刚刚从鱼卵中孵化成雏形的蝌蚪型微体苗，业内又称之为荷水鱼或鱼花子，也叫鱼水；二是己经长成了请晰可辨的体型，但仍需小心呵护的小鱼仔，业内称之为鱼秧。这两种鱼苗在出售时，计量单位也有区别，前者论碗，一碗舀出，可能有成百上千，但成活率亦可能只有百分之一；后者则论条计数，成活率当在百分之九十以上。

在江南水乡的旧时光里，挑着担子卖鱼苗的人曾是乡村春日里的鲜活风景。他们头戴斗笠、脚穿草鞋，一根桑木扁担挑着两只刷过桐油的圆形木盆，盆中清水养着青鱼、白鲢、鲤鱼等各色鱼苗，走村串户间，木盆里的水花便随着脚步轻晃，惊起一路细碎的波光。这些卖鱼苗人大多来自长江中下游的鱼苗集散地，如九江、太湖周边，明清时期便已沿着江南水网形成流动贩卖的营生模式。到了民国，每逢春耕时节，他们便顺着运河、水巷深入各村，扁担头的红蓝布条在青石板路上格外显眼——红布是优质鱼苗的标记，蓝布则意味着价格可议。他们的行头透着与水共生的智慧：新木盆要用稻草灰水煮去木味，腰间的竹制“鱼舀”专为数鱼苗设计，斗笠边缘的蓝布帘能挡住正午的日头，棕丝蓑衣则在梅雨季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卖鱼苗人有着鲜明的职业印记：黝黑的皮肤被岁月晒成古铜色，肩颈处因长期担着扁担结出厚茧，走路时总习惯性地微微前倾。他们的手掌宽大粗糙，指缝里永远渗着水草的绿渍，指甲缝藏着细密的鱼鳞，即便冬季手背开裂如老树皮，触碰冷水时也毫无知觉。最绝的是他们的“辨鱼绝技”——只需一眼，便能从游动的鱼苗中认出草鱼苗微黄的体色、鲢鱼苗身侧的细蓝纹，甚至能徒手捏着鱼苗计数，一舀五十尾分毫不差，遇着憨厚的老农，还会多添几尾图个“鱼满塘”的彩头。他们深谙与水打交道的门道：长途跋涉时，木盆里要搁水葫芦降温，每隔五里路就得寻溪流换水；夏日正午歇脚，需将木盆架在阴凉处，用树枝轻搅水面增氧，那动作宛如抚琴，名曰“醒鱼”。走村串户时，他们的吆喝声抑扬顿挫，“卖鱼苗嘞——活跳跳的青鱼白鲢——”尾音穿过晒谷场，常惊起塘边的白鹭，也引得农人们拎着木桶围拢过来，在晨光里蹲下身，看卖苗人用鱼舀将鱼苗一尾尾数进自家水塘。卖鱼苗人的生活充满了艰辛与不易。他们大多来自普通的农家，为了生计，不得不背起行囊，踏上这条充满未知与挑战的道路。他们的生活简单而朴素，每天早出晚归，风餐露宿。每到一个屋场，他们便会高声吆喝叫卖，用朴实无华的语言与农人交流，传递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

在江南农村，卖鱼苗的黄金时间通常是在每年的春季。此时，万物复苏，气温回升，正是投放鱼苗的最佳时节。农人们纷纷趁着春光，将鱼苗放入山塘中，期待着秋天的丰收。因此，卖鱼苗人也在这个季节里忙碌起来，他们四处奔波，将鱼苗送往需要的地方。这个季节，对于卖鱼苗人来说，既是挑战也是机遇，他们凭借着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在这个黄金时间里赚取了可观的收入。

如今，江南的鱼塘边早已不见了头戴斗笠的卖鱼苗人。人工孵化技术的普及让各村有了育苗塘，冷链运输和水产市场取代了挑担叫卖，曾经的木盆换成了带氧气瓶的塑料水箱，扁担也变成了推车。当农人如今去市场选购论斤称的大规格鱼种时，那段“斗笠蓑衣担日月，木盆清水养春秋”的岁月，已悄然沉入记忆的深潭。唯有在老人们的闲聊中，偶尔还能听见木盆晃水的声响，看见卖苗人蹲在塘边分拣鱼苗的身影，在时光的涟漪里，泛着再也触不到的鲜活水光。

当我们回望这段历史，不仅是在怀念一种职业的消逝，更是在珍藏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智慧。那些行走在阡陌间的鱼苗担子，承载的不仅是生命的延续，更是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的生动写照。在这个快速变迁的时代，这些渐行渐远的背影，提醒着我们不要忘记农耕文明中那些朴素而珍贵的精神内核。

（作者系湖南省君子文化研究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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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三湘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