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著宣 2025-05-30 06:50:15
三堂街人称对河湖莲坪,叫“河那边”;湖莲坪人称对河三堂街,叫“街那边”。“河那边”与“街那边”夹着的那段平缓的资江,自古就是赛龙船的主战场。“街那边”的龙船插白旗,“河那边”的龙船插红旗;红旗、白旗是亲戚,是近邻,是世代都没足过龙船瘾的死对头。
那年端阳划收水,“街那边”输给“河那边”半船水,输得整条老街软皮耷颈的。打鼓佬善保爹从上街直骂到下街。骂“街那边”的桡手不争气,没得半点男子汉气概,年纪轻轻就像一群骟过的骡!骂橹手应塌鼻眼珠子不抢光,两条龙船本来划得只差一蠓屎远了,不晓得快些拉橹扳横艄啊!骂打锣的文七爷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空大爷,呯、呯、呯……你乱敲邀锣急着认输发神经呀!
骂归骂,骂完了,善保爹把应塌鼻、文七爷和桡手们喊拢来。——钉船!钉一条新龙船,亮起架势,跟“河那边”搞!商量就这么打好了。
一个乌漆墨黑的后半夜,善保爹领着一群桡手,蹑手蹑脚摸到黄土垅。
“就这一根!” 善保爹双手卡着北风口那根油杉木,这是半月前他来踩点看中的。钉龙船的树,要偷,这是乡间的习俗。偷了树,跑得越快,钉的龙船就划得越快;偷了树,别人骂得越凶,划龙船时凶灾就越少。
“噌,噌,噌……”桡手毛坨牯几下爬到树尖,从腰间解下一捆力索,缠住树干,发下三个绳尾。三拨人分三个方向站好,牵着力索。二喜子和刘搭毛各抓弓子锯两端,一拉一送,锯片嵌入树身。
“上六下四破心,两边进锯开口。”
“上山的力索绷紧,两边的力索勒平。”
“倒树往上山发力,倒上山声音小些。” 善保爹压低嗓音发号施令。树干乖乖往山上倾。“喔——”地一声,树尖子像只笨重的大鸟,从夜空里摔下。众人七手八脚,剃树枝,断树尖。善保爹从后腰抽出一块红布,搭在树蔸小着声念叨:“要得浪里打漂漂,只能山里摸悄悄(偷的意思);老祖宗传下的规矩,骂不接唇找不睹面……”
一个夏季的太阳炙烤,十几根油杉木全干透了。中秋节边头,文七爷和应塌鼻来找善保爹:
“保爹保爹,天气转凉了,我们开始钉船吧!去九峰宫的杨树山里,收起一点搞?”
“哪个讲的收起一点搞?去粮庄上首那个河滩,搞几张晒簟搭个荫棚,叫王木匠放开手脚大声大势搞去!”
又说:
“又没做贼为盗,老子收么子收?我就要让‘河那边’人都晓得,我跟他们较手劲,明年端阳见分晓……”
王木匠带着五六个徒弟,又锯又砍又凿又刨,忙活了半个月;苏漆匠弄来生石灰、猪血、竹芒、桐油,又捣又研又批又油,经手了十多天;一条木色崭新油光放亮的龙船,钉好了,油好了,躺在资江边。
震耳欲聋的爆竹声,足足响了半个时辰。善保爹率着几十个青壮桡手,一丈八尺长的红绸系扎船头,三柱三尺高的龙头香点燃,人群黑压压跪成一片;雄鸡血,老谷酒,祭过天地河神,新龙船登江试桡。
“咚咚咚咚——锵”
“咚咚咚咚——锵”
善保爹好似一块压舱石,稳稳当当立在中舱,双手击鼓虎虎生威。四把头桡跟随鼓点,在船头挥舞外“八”字;三十四把桡片分列两舷,挑出两条白亮水线。
“齐——桡,划——闪!”
善保爹扯起一副老嗓门,烈马嘶空一般吼。
“喔——豁!喔——豁!”
众桡手齐声应和,如一阵春雷滚过江面。
三里长的吊脚楼老街,人头攒动;临河一线的窗户,垂出一溜炮竹;新龙船从吊脚楼下划过,炸得烟雾笼天。
“啧啧,一色油杉木钉的呢,这回下了足本!”
“哈哈,三十八把桡片,明年不怕‘河那边’以大欺小了!”
“哼哼,咱们这条千年老街,压不住‘河那边’几块桡片?岂不黑了镂天!”
一群兴奋的街坊,眼珠子放光,盯着河里那条新龙船,唾沫星子乱飞。
“河那边”也站了不少人,齐刷刷朝河里看。
“‘街那边’输了龙船不服气,钉新龙船啦!”
“不服气又能咋的?明年输得他们短裤子都冇得穿的!哈哈哈……”
“一、二、三、四、五、六、七……”
“多少把桡片?”
“三十八。明年只怕有一场威武的搞!”
“四十八都不怕啊。我们湖莲坪的桡手,比‘街那边’不止硬扎一点!”
万人瞩目,七嘴八舌,善保爹鼓点子起花,新龙船在河里绕了几圈,挽了几个扎实的“花箍”,收水上岸。
第二年,农历四月十八,离端午节还差一截,“街那边”的新龙船便登江了。“咚咚咚咚——锵”,鼓声轻缓,锣声悠扬,一连好几天,新龙船在老街那片河面转悠。
“善保爹练桡呢!”
满街人伸长脖子,一天到晚瞅着个欢喜。
月末二十五六,河里已有二十多条龙船。看龙船的人多了起来。资江南北两岸,红白两色船旗,千年的老对手,相遇就搭火响铳,在老街那片河面,斗得难解难分。河面水花飞溅,“喔豁”掀天,擂鼓激越;两岸人涌如潮,炮竹噼啪,助威声猛。三堂街今年赛龙舟,又抽涌堂了。
“咚咚锵——,咚咚锵——,”善保爹打着快鼓,把新龙船拉去上游,——粮庄那片宁静的河面。
“保爹咋的啦?跑上游去找凉快啊?”
“保爹吓破苦胆了?今年要打退堂鼓!”
“街那边”急得直跺脚,“河那边”看着直摇头。热闹照样还热闹,少了“街那边”跟“河那边”一对铜猫公跟铁老鼠干硬仗,今年这龙船,划得欠味啊!
五月初二,下午四点。善保爹顶着光头,打着晒得墨黑的赤膊,穿条毛蓝布扎头短裤,趴开两条壮实的大腿,像截木桩子钉在船舱,领着新龙船来了。
“鬼崽子们,全给老子听好:等下跟‘河那边’拼横河,你们只听鼓点,作死的划桨;先把去年旧账给老子清了,其他百事莫管!哪个不听调摆,当心一鼓槌敲破你狗脑壳!”
来吊脚楼的路上,善保爹错牙二齿,撂了狠话。
“咚咚锵——咚咚锵——”新龙船走得急呀,径直朝“河那边”去了。河面三四十条龙船,修山、沾溪、洋泉湾、鲊埠……各地方来的,纷纷避让。两岸插笋子一般密集的人群,齐刷刷盯着新龙船。
爆竹声停了,叫喊声息了。
“不对呀!上来就打快鼓?”
“咋不守得‘街那边’划坐桩?去‘河那边’撩祸啊!”
人们纳闷之中,新龙船冲到了“河那边”。
“咚!咚!咚!”三声鼓响,干净利落。
“齐——桡,划——闪!”“喔——豁,喔——豁!”
“街那边”的新龙船,气势震天!
突然,斜里飙出一船,三角红色船旗四个大字醒目——湖莲坪村。鼓点清脆,如沙场点兵;桨片翻飞,似蛟龙戏水。两船迅速靠拢,人群沸腾。
相距三丈,船头对齐。划横河!
“咚,咚,咚,”善保爹手起棒落。三鼓刚响罢,“咚锵”声即起。两船同时鼓紧,头桡一齐下水;船如脱弦之箭,水似瀑泼生花,齐头并进,直插老街。
天地侧目,风云俱寂。几万双眼睛盯住,几万张嘴巴张着,两雄鏖战的战场,竟似无人之境。
近了,近了,离“街那边”吊脚楼,不足五十丈远了!
悬了,悬了,“街那边”与“河那边”两船崭扎榉齐,相差不到一粒米远!
猛见,善保爹一跺脚。新龙船拉橹,逼向湖莲坪老龙船。很快,两船相距不到一丈!所有人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干嘛?” “砍桡片?” “闹血桡?” “好多年没这么搞了呀!”人们瞠目结舌。忽闻善保爹一声牛吼,他腰间的毛蓝布扎头短裤应声垮落。上下黑中间白的一个肉胴,裸露光天化日之下。人群炸呼。出大丑了!湖莲坪的桡手乍一见,瞬间笑岔气,乱了桡;新龙船鼓点子急促,众桡手埋头奋桨。超出半船水,一船水,两船水……善保爹打起得胜鼓,大获全胜。
“善保爹,你这失万年时的,裤子垮了晓得不呵!”
“善保爹,你这难足龙船瘾的,只要赢船不要老脸了啊!”
有人炸起喉咙喊,有人拍起巴掌笑;炮竹声好似煮粥一般。
穿那扎头短裤,或是善宝爹用的计。裤头仅用几根稻草系着,猛吸口气,肚子一鼓,稻草崩断,裤子垮落!
第二天,寻遍每个角落,不见善保爹踪影。听说,昨日夜间,一个呜溜子他跑去了鹦鹉洲他儿子家。到底,老脸挂不住啊!
应瞎子嘭嘭嘭拍打着渔鼓筒,亮着他那空喉咙,沿老街唱哩:
吾乡盛事在端阳,十里资水赛舟忙;
船动穿江如弦箭,鼓响惊天动汉霄;
两岸人流如潮涌,一江骁勇俱奋桡;
不可输掉半船水,宁愿少种一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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