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5-27 15:38:22
作者丨义气
岁岁端阳,今又端阳。
手机屏幕亮起的刹那,5G信号的蓝光与都庞岭的山雾在窗台上交织,像素点的涟漪里浮出奶奶的脸。奶奶的脸在镜头里晃动,"今年女儿潭的水涨了三寸,糯米吸足了舜皇爷的灵气……"她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箬叶边缘,她身后灶台上,稻草灰水泡的糯米泛着鸭蛋青的光,水面上还漂着几片女书河特有的水曲柳叶。
土砖墙上的艾草枯成了黄笺,却还记着去年采青时,奶奶在峭壁上发现的那丛"凤凰尾"箬叶。最稀罕的是叶尖那抹胭脂红,据说是湘妃梳头时掉落的簪花染的。窗外霓虹闪烁,我仿佛看见手机蓝光里浮出奶奶年轻时的模样:二十岁的她站在古樟下,正用银簪蘸着稻草灰,在箬叶上书写《送粽歌》。手机屏幕的蓝光渐渐地化作山涧晨雾,跌进记忆的露水里。
寅时的山雾还裹着《盘王歌》的尾音,奶奶的竹篮已擦过露重的箭竹。都庞岭的箬叶生得刁钻,专挑女书河旁的峭壁石缝里长。采叶前要念三遍诀:"一采天地清,二采日月明,三采女儿潭水醒。"最灵的箬叶叶背有银霜纹,那是湘妃用银簪划的密码。
端午前后的都庞岭,箭竹新笋正穿透陈年落叶。奶奶的指甲在叶柄掐出月牙印时,暗红丝缕的叶脉突然渗出血珠般的汁液——这是二妃认准的记号。采叶人要往石缝里埋三粒糯米作买路钱,再取三根自己的头发系在竹枝上,谓之"以发代首"。山杨梅由青转红的速度,恰好是包香粽子的最佳时间。奶奶总说:"看准杨梅色变的时辰采叶,箬香能多存三秋。"采回的叶子要在祠堂前按"天地人"三才阵排列,铺在青石板上暴晒三日,褪去浮翠,锁住山岚水汽。晒叶用的青石板旁,最老的古樟分泌着琥珀色树脂。瑶民刮来掺进晒叶水里,说这样能粘住时光。晒足的箬叶对叠时,叶脉会拼出"风调雨顺"的秘纹,竹篾一勒,乳白汁液便凝成舜帝二妃的泪珀。
山径弯弯曲曲,露珠沾湿布鞋,惊起竹鸡扑棱棱飞过溪涧。采回的箬叶要母亲用杉木桶淘米时,要用香糯米烧成的稻草灰,稻草灰水泛着鸭蛋青色。奶奶管这叫"活水",说这水有灵性,能把米粒里藏的山水精气都勾出来。
三叔公教我尝米——用舌尖轻轻碾开,先是一丝鲜甜,接着泛起山泉般的回甘。"这才是正经香糯米,"三叔公得意地晃着烟袋,"种在都庞岭背阴处的冷水田,吸足了十八道弯的水汽。"三叔公切腊肉的神态就像在雕刻《楚辞》竹简。每片腊肉都在冬至挂上灶台,让松烟熏足180个晨昏,直到肥肉呈现女书河底鹅卵石的半透明。他教我尝米:"用舌尖碾开,先是一丝鲜甜,接着是山泉回甘。"他年轻时是寨里唯一的"读祭人",能背诵三百页《盘王大歌》。那年大旱,他连续七天在女儿潭边吟边唱,直到喉咙渗血染红衣襟。第七日黄昏,潭底突然浮出十八个水泡,化作暴雨解了旱情。松烟熏出的腊肉,肌理间藏着去冬的松针香。肥膘透亮如古樟树脂,瘦肉纹路要用银针挑出"三才纹"。三叔公说:"好腊肉要会唱歌。"指节轻叩时,能听见山泉般的回响。
母亲淘米时念叨古训:"女书河的水要过三掌——掌心量深浅,指缝滤沙金,腕底沉月魂。"糯米在杉木桶里吸饱碱水后,会浮现出女书"雨"字的暗纹。这要对着晨光看,纹路清晰的才能用来包祭粽。
村口那三棵千年古樟撑开巨大的绿伞,树皮皲裂的纹路里沉淀着几代人的故事。七位妯娌围着青石案板坐成月牙形,手指翻飞如蝶。阿秀姐哼起《包粽歌》:"一折折出青山影,二折折见汨罗江..."满姑突然发现红豆在案板上排出了"丰"字阵,原来是大姑按女书字符摆的星斗。二婶掐叶尖的手法最是特别——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捻,箬叶就现出个月牙形的缺口。"这是给粽子开天窗,"她笑着说,"让湘妃娘娘能看见里面的好料。""绿粽叶,叠成船——"阿香姐起头唱起包粽歌,树荫下的姊妹们立刻应和:"装进瑶山云一片!"
奶奶的手指也在箬叶间翻飞,糯米、板栗、腊肉在她掌心堆出小山丘。她挑的"珍珠红豆"滚圆如玛瑙,用山泉水泡了三日,煮出来会酿出焦糖色的蜜香层。稻草在奶奶腕间绕出"双股同心结",松紧恰如她哼唱的调子——太紧会勒断糯米的呼吸,太松又裹不住山野的魂魄。奶奶捆扎的稻草绳总要留三寸穗头,说是"给山神留个抓手的"。
千年古樟的树脂在正午的阳光下缓缓渗出,古樟树脂滴在粽绳上,金黄的"岁月印"让粽子走到天涯海角都认得回家路。"奶奶把染了树脂的稻草绳举过头顶,"系上这个,粽子走再远都认得回家的路。"
祠堂前的清代戏台飞檐高翘,檐角的风铃唱着几百年的歌谣。一群孩子在青石板上追逐嬉戏,把晒干的芭蕉叶当粽叶,狗尾巴草做粽绳。"箬叶船,糯米帆,载着阿妈过女书滩!"双胞胎阿龙阿虎的童谣引来一片欢笑。他们赤脚踩过石板缝里钻出的车前草,青草的汁液沾满脚掌,在台面上印出一个个小脚印。
戏台角落,五岁的瑶妹正用灶灰在柱子上画粽子。她踮起脚尖,在雕花木柱上涂抹,很快一个胖乎乎的三角形就出现了。"还要画绳子!"她扯下自己的红头绳,按在画上。老艺人张伯用沙哑的嗓音教孩子们唱古调:"五月五,是端阳,艾叶香,粽子黄......"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指甲缝里还留着去年包粽子时的箬叶绿。
突然,戏台底下传来窸窣声。一只花猫被童谣吸引,正用爪子拨弄滚落的板栗。孩子们立刻围过去,把"粽子"放在猫面前。"猫猫先尝!"瑶妹的红头绳还挂在猫耳朵上,在阳光下像一簇跳动的火苗。
三叔公蹲在土灶前,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往灶膛里塞着劈好的松木柴。火舌舔着黑铁锅底,映得他古铜色的脸庞忽明忽暗,旱烟杆斜咬在嘴角,青烟混着蒸腾的水汽在他银白的鬓角边缠绕。他时不时用铜勺搅动锅里的粽子,动作粗粝却精准——勺背总离锅底三指高,生怕碰破了粽叶的"衣裳"。
大铁锅里的水已滚成琥珀色,稻草灰滤出的碱水让粽子们像一尾尾青鱼在锅中沉浮。那些棱角分明的三角粽随着气泡上下翻腾,箬叶缝里渗出晶莹的米脂,在沸水中拉出丝丝缕缕的琼浆。三叔公突然抄起灶边的桃木棍,在锅沿"当当"敲了两声,说也奇怪,原本挤作一团的粽子竟乖乖排成了八卦阵。蒸汽扑到房梁上凝成水珠,滴落时被他用铜盆接住,说是"粽魂化露最养人"。
剥开粽叶的刹那,金黄的米粒间现出红豆排成的星斗。咬破板栗时,草木灰的甘冽先涌上舌尖,继而腊肉的咸鲜漫过齿颊,最后是女书河水般的清甜回甘。三叔公用竹筷蘸着粽心的油脂在桌面画线:"你看,这些油星子连起来,就是都庞岭的轮廓。"
每年端午,最为热闹的是祭粽仪式。
晨雾未散时,寨子里已分出两道祭坛:西边女儿潭青石台铺湘妃竹席,十六位瑶家阿妹头戴银锁冠,耳坠银环光;东边男儿潭樟木案陈龙头舟桨,十八个后生腰系红布带,腕缠五色丝。族老手持艾草蘸潭水,在男女祭坛间划出蜿蜒水痕——恰似女书河与汨罗江的千年交汇 。
阿妹们跪坐成莲,三姑领唱《拜月调 》:"竹叶青青兮露为酒,托君魂魄兮归故里"。每人面前摆着三寸小粽,粽尖点着朱砂痣,用女书字符捆扎。献祭时,她们将粽子浸入潭水三秒,再以银簪划破粽衣,任糯米粒沉入深潭——象征湘妃泪化珍珠 。 后生们赤膊擂鼓,鼓点应和着《招魂曲 》的韵律。三叔公带人抬着龙舟模型绕潭三周,舟中堆着特制的"剑粽"——粽形如楚辞竹简,两端削尖似剑。当族老喊"魂兮归来",青年们齐将剑粽掷向深潭,激起的水花必须高过丈二竹竿,水花飞溅的那一刻,仿佛屈子魂灵正在乘风破浪踏歌而行。
正午日光穿透古樟时,两祭坛共牵一条百尺粽绳——女端系银铃,男端挂铜钱。族老斩断绳索的刹那,铃钱共坠潭心,泛起涟漪交织成八卦纹。此时全寨人齐诵新编的《合祭文 》:"女书汨罗一水间,湘妃屈子共云天",声浪震得岸边的松枝粽簌簌颤动。
祭潭的粽子顺着潭水缓缓地飘向女书河,再随着北去的湘江慢慢漂远,那些竹简粽和剑粽在水中若即若离,时而像争渡的龙舟,时而像并行的诗简。岸边的阿婆望着远方,突然唱起了一首《合祭歌》:"女书字,楚辞魂,一粽包尽千年春......"
日头斜过晒谷场时,奶奶把晾凉的粽子装进竹篾筐里。她特意选了三个最饱满的,用晒干的箬叶包了又包,系上打了活结的稻草绳。"带把家乡的土气走,"她把粽子塞进我的行囊,枯瘦的手指在粽腰上摩挲出细碎的声响,"饿了就舀瓢山泉水煮,跟灶屋里煮的一个味。"三叔公往筐里添了把新摘的艾草。那些青翠的叶片上还沾着晨露,像缀着女书河没说完的字句。奶奶站在檐下望着我们,发间的银丝映着灶火,手里攥着半截没系完的粽绳——那稻草的末梢散开着,正轻轻拂动,仿佛在丈量山风回家的路。
转过十八道山弯,箬叶的清香渐渐淡了。我解开行囊,发现每个粽子尖都被奶奶掐了道月牙印,糯米里裹着的红豆排成北斗的形状。待到歇脚时取溪水煨煮,蒸汽升腾间,恍惚又见奶奶弓着腰在灶台前忙碌,土灶上永远温着半碗雄黄酒,等着远归的游子。
山风掠过竹篾筐,带着稻草灰的涩香。此刻我终于懂得,这粽香里酿着的,是都庞岭的晨露,是女书河的水纹,是灶火中噼啪作响的岁月。原来最深的乡愁,就藏在这箬叶层层包裹的——半寸月光、三声斑鸠啼,和一整个瑶寨的清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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