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5-27 10:45:48
文/吴桂元
晨光熹微,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又一次在睡梦中惊醒。褪色的蓝布帕子被层层解开,露出那把陪伴她几十年的“牛骨梳”。梳齿已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如玉,泛着象牙般的光泽,唯有梳背上那道狰狞的裂痕,像一道永不结痂的伤口,在晨光中渗出暗红色的记忆。
这把看似普通的牛骨梳子,锁着整个“洞阳街”最疼痛的月光,也封存着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
时光溯回到20世纪40年代,那时的母亲是洞阳街上人见人爱的“小麻雀”,总顶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在麻石板上蹦蹦跳跳。阳家祠堂的青砖黛瓦下,住着外婆最亲厚的近邻——以染布手艺闻名的孙家。
孙家二姑娘润姐,是整条街上最标致的姑娘。十六岁的她立在青石板边洗衣时,宛如一株临水照影的湘妃竹,靛蓝粗布衫掩不住她通身的风流韵致。她走路时衣袂翻飞,似有清溪在裙角流淌,步步生莲间,仿佛能听见春天破冰的脆响。最妙是那双含情目,眼波流转时像搅碎了一池星子,梨涡里盛着的笑意,比醴陵新酿的甜酒更醉人。
那年惊蛰,母亲第一次遇见润姐。少女正倚着百年老枣树下梳头,乌发如瀑倾泻而下,牛骨梳在发丝间游走,发出沙沙的私语。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发梢上跳跃,像是撒了一把碎金。
“小妹子,头发乱啦。”润姐笑着招手,声音清亮如檐角风铃。她蹲下身,用梳子轻轻理顺母亲被风吹乱的额发,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珍宝。那一刻,牛骨梳特有的温润触感,混合着少女指尖的温度,永远烙印在母亲的记忆里。
从此,这把梳子成了她们情谊的见证。润姐总说:“牛骨梳最养头发,用久了会有灵性。”她不知道,这把梳子日后会成为怎样的精神图腾。
春分时节,润姐带着母亲去野地里挖荠菜。她弯腰时,长发如黑绸般垂落,母亲便踮起脚,用梳子替她拢住散落的发丝。润姐笑着捏捏母亲的脸:“小丫头手真巧,将来定是个好媳妇。”田野里新翻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荠菜的清香,构成了母亲记忆中最春天的味道。
夏夜纳凉,润姐蘸着冰凉的井水,用梳背在母亲背上画符驱蚊。薄荷的清凉混着牛骨特有的腥檀,成了童年最安神的香。母亲昏昏欲睡时,润姐便轻轻哼起采茶调:“三月采茶茶发芽,姐妹双双采细茶...”歌声和着蝉鸣,飘向繁星点点的夜空。那些夏夜,银河仿佛就流淌在洞阳街的屋脊之上。
秋分月夜,润姐坐在桂花树下,边讲洞阳山的狐仙传说,边将桂花油抹在梳齿上。金黄的碎桂粘在发梢,连梦都染上甜香。母亲枕在她膝上,半梦半醒间,听见润姐低声说:“等你长大了,姐姐给你梳最漂亮的发髻。”月光穿过桂花树的缝隙,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润姐出阁的那日,朝霞染红了半边天。这是母亲第一次见识到洞阳街最隆重的婚礼。孙家院子里摆满了亲朋好友送来的贺礼:周家布庄送来一匹正红色苏绣缎子,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头;汤家包子铺蒸了九十九个喜字馒头,个个白胖饱满;连平日吝啬的米铺阳老板都送来两斗上等糯米。
润姐穿着大红嫁衣,头上簪着鎏金步摇,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花轿。那嫁衣是润姐亲手缝制的,袖口绣着并蒂莲,衣襟上缀着珍珠纽扣。临行前,她悄悄把牛骨梳塞进母亲掌心,牛骨上还留着她的体温:“小妹子留着用,就当姐姐天天给你梳头。”
母亲攥着梳子,追着花轿跑了二里地,直到大红花轿转过官道旁的百年香樟,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尽头。那时的她还不懂离别的意义,更不承想,这一别,竟是永诀。
在一个溽暑难耐的午后,刺刀挑碎了这一切。侵略者的皮靴声如丧钟般碾过麻石板。“杨家祠堂”的学生们像受惊的雏鸟四散奔逃,书包在身后拍打出绝望的节奏;“周记布庄”的织娘被推搡着跌进染缸,靛蓝汁液泼出诡异的图腾;“阳记米铺”的雕花门板在刺刀下迸裂,雪白米粒混着血污铺满街面。
外婆拽着母亲、姨妈往洞阳山深处的“九圣仙”逃去。姨妈用瘦弱的身躯背着母亲艰难前行,山路陡峭湿滑,母亲摔得膝盖渗血。突然,怀中的梳子滑落,“啪”地摔在山石上。在身后冲天的火光里,她看见梳背裂开一道细纹,像闪电劈在牛骨上。
九圣仙挤满了逃难的乡亲。密林里,人们瑟缩着,远处枪声不断,山下传来房屋坍塌的闷响。母亲蜷缩在外婆怀里,把裂开的梳子贴在发烫的脸颊上,恍惚间,仿佛又看见润姐倚着枣树对她笑。
几日后,逃难归来的乡亲们,立于断壁残垣的洞阳街上,望着焦黑的瓦砾与扭曲的梁柱,声音颤抖着掀开那段不忍卒读的往事。日本侵略者如豺狼般闯入这片宁静土地,犯下的暴行令人发指——街口的黄家阿婆,裹着三寸金莲躲进夹墙,被日军点燃的大火逼入绝境,在浓烟烈焰中发出绝望哀号;张家媳妇逃至“湾里屋场”后山,仍被搜出,拖至半边街小广场,惨遭凌辱后,冰冷的尸体被丢弃在宝塔脚下;田坪的孙老伯一家,饮下被日军投毒的井水,七口人在痛苦抽搐中相继离世,稚子的啼哭戛然而止。最剧痛的是润姐在院子里传来的惨叫声——回娘家探亲的润姐,还没来得及逃脱,正撞上了这群豺狼......
每个清明节,老母亲都会在梳子前摆上一枝新摘的野菊花。她说,这样润姐就能闻到家乡的味道。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此:暴徒们妄图用火焰抹杀的存在,最终在抗争中获得永生。就像梳齿间那些永远梳不尽的月光,看似破碎,却永远皎洁。
这把牛骨梳,不仅承载着个人的记忆,更是一个民族的微缩史诗。它提醒我们,有些伤痛不该被遗忘,有些光芒永不熄灭。当老母亲的手指再次抚过那道裂痕时,她触摸的不仅是过去的伤痛,更是一个民族坚韧不屈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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