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凝神云天外

万溶江   新湖南客户端   2025-05-26 16:22:53

文/万溶江

大伯黄永玉说,想他的时候可以看看天看看云。为什么他这样讲呢?从大伯的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可以寻到端倪。

大伯小时候,带他的保姆,是一位苗家妇女,他喊作王伯。大伯三岁时,逢大革命失败,有共产党身份的父母逃匿在外,是这位苗家妇女带大伯到苗乡山寨避难一年多。飓风过后,大伯的弟弟们出生,王伯就一直留在黄家帮忙。大伯七岁时,王伯的生活遭遇变故,恋人在苗乡山里被豹子袭击丧命,她来不及也无法向刚到学龄的大伯解释,急匆匆地离开了黄家。学龄儿童,如丧至亲,哭喊、追赶、摔倒、昏迷,大病一场。“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每当别人提到王伯的名字,他总会陷入几分钟的凝神”,“从此,他多了一些动作,喜欢坐在城垛子上看河,看天上的云。”仿佛只有那无边无际的天空,才能承载他厚厚重重的念想,别处都无法安放,大伯小小年纪便以这样的方式来排解思念之情了。

如今,我却相信大伯真的幻化在云端在天际。他的《烟花》诗里说,屈原杜甫曹植李义山这些诗人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大伯是实打实的诗人,而今也和他们一道闪耀在祖国的历史星空。他的诗集《曾经有过那种时候》早在1983年就获得了第一届全国文学奖·优秀新诗一等奖,《黄永玉全集·文学编》的第一部就是诗歌,其中《老婆呀不要哭》《我的心只有我的心》已经是广为人知的名篇。

《烟花》及其原稿《星空》

大伯还喜欢填写歌词。1982年他回家乡凤凰写下了散文《乡梦不曾休》,开首便道,“我为曾在那里念过书的凤凰文昌阁小学写过一首歌词,用外国古老的民歌配在一起,于是孩子们就唱起来了。昨天听侄儿说,我家坡下的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抱着弟弟唱催眠曲的时候,也哼着这首歌呢!歌词有两句是: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把你想望。”文中的侄儿就是我的队友小七,几次央求他回忆,什么歌词哪首曲调,他都模糊不清了。又问小学校,是否有相关记载,也没有回音。

大伯后来填写的另一首歌词,我却记忆犹新,用的是电影《音乐之声》里《雪绒花》的旋律,唱起来浑然一体。歌词朗朗上口,也是一首好诗。

凤凰山,

凤凰树,

凤凰人在天堂住。

凤凰城,

凤凰花,

花树丛中是我家。

虹桥像条金项链,

吊脚楼,

桃花岸,

绕城是沱江,

流向那云梦乡。

写歌词需要熟稔音乐韵律。大伯从小受到父母热爱音乐的熏陶,家中置有脚踏风琴;抗战时在战地服务团浸淫多年,练就了一手吹小号的功夫;大伯娘曾是民众教育馆的花腔女高音,演唱过舒伯特和施特劳斯的作品;后面又过耳海量的磁带唱片,发烧友般地守在前沿;这一切使大伯对音乐有着极强的感受力。

记不清是大伯八十几岁的生日,北京万荷堂的荷塘边高朋满座,宾主皆欢,大家三五成群地聊天谈笑。荷塘上空飘荡着一段段不同风格的京剧老生唱腔,有的高亢苍劲,有的沉稳厚重,有的悠然从容,像极了大伯的人生,令人着迷,让人沉醉。选用京剧老生唱腔作聚会背景音乐,真是出人意料,又匠心独运!

大伯还有个众所周知的习惯,喜欢边画画边听音乐。彼时,音乐好像是背景,又好像能屏蔽噪音,帮助思考,激发灵感。于是无论他到哪里,音乐总会相伴而行。

凤凰老宅古椿书屋的收录机最早是大伯带回来的,从松下微型机到日立台式机,与之配套的还有各种外国歌曲磁带,这对侄儿们影响很大,致使他们个个都爱听歌听音乐。大伯带回全套卓别林录像带时,我们甚至有幸在大伯陪伴下逐片观看,只有肢体语言和夸张表情的黑白默片,音乐渲染至关重要,大伯不时点评配乐的恰到好处,引导我们领略卓别林艺术的精妙绝伦,频繁爆发的欢笑声几乎要掀翻木制老屋。后来的光盘多媒体时期,大伯依旧不断推介著名音乐剧及知名歌唱家演唱会,古典流行,东方西方,不拘风格,从无限制,使晚辈们受益匪浅,以至我们的女儿长大后的求学工作都与音乐相关。

日立牌收录机及录像带磁带

写诗填词终究是文学功底,大伯的文学启蒙时间更早。学步伊始,大伯的周遭环境是这样的:在他爬出爬进的门槛上方,悬挂着高祖的“拔贡”蓝底金字匾额;九十多岁的太婆搂着他随口吟出诗词歌赋;七十多岁的祖父才情俱佳,看到庭院花枝舒展而赞叹《病梅馆记》理念,随即设宴赏花;父母都是师范生毕业,日常直接引领他读书论文。

大伯的父亲黄毓麟,字玉书,就读于常德省立第二师范,如今已演变为常德一中。在一中校史历届毕业生名录里,明确记载着:黄毓麟,1916年图工科毕业,可见其主专业是绘画。那时候的师范是五年制,算起来应该早在1911年就入学了,当时的校名叫西路师范学堂,1902年由凤凰人熊希龄创建,比长沙省立第一师范的前身1903年创建的湖南师范馆还早一年。

常德省立第二师范毕业的著名学生,前有宋教仁、林伯渠、翦伯赞,后有滕代远、粟裕、廖汉生,其中来自凤凰的有田星六、顾家齐、刘祖春、李振军,都是凤凰引以为傲、颇有作为的人物。在凤凰,田星六是黄玉书的老师,顾家齐是黄玉书的同学。

那是湖南变革图强、勇立潮头的时代,大伯的母亲杨光蕙也接受了新式教育,1918年毕业于桃源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是凤凰当时少有的知识新女性。

第二师范八大间及第二女子师范小白楼

大伯的小学时期,正值湖南大力推行学生读经教育,四书五经、古典诗词、古文观止、笔记小品等一路诵读不辍,加上老师得力,以至于大伯到集美学校读初中时,领到新课本,发现国文内容都是他已经念过的,于是就日日沉醉集美图书馆,读遍了那里的中外文学书籍。

对外大伯常讲,文学才是他的第一行当。对内早在1974年大伯就有信给小七,嘱咐他“要在文学上下功夫,这方面搞好了,别方面容易通气。”私下里,我们也曾多次听大伯和其他伯伯叔叔们感慨,在离开父母的漂泊岁月里,多亏有书香家教打底子,他们才能自己培养自己,从而免入歧途。

大伯的绘画作品《行囊》可以印证。题跋叙述,那大口袋是大伯离开学校之后,给人画一张财神爷得了报酬,特别去街上买了牛皮麻线,自己一针一针缝制出来的,里面装有书、磨刀石、木刻板、木刻刀、笔墨纸砚和颜料盒等。2015年,小七在北京大伯家里帮助整理紫砂壶水浒人物的文字资料,大伯指着桌上正在使用的一方小砚台说:“你晓得吗?这是爷爷给我的。”小七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1937年大伯和爷爷分别,这么多年,该多么珍视多么小心,这方小砚台才能经受住颠沛流离,保持完好无损啊!小小的砚台,大大的行囊,爷爷的临行重托,大伯的不负期望,包裹在一起,撞击着我们的心。即使又过去了十年,读到这些行囊画,想到那方小砚台,一样心潮起伏,敬重感动。

相关行囊作品局部

凝神云天外,思绪无尽头,大伯离开就快两年了,时光如流水不复返。耳边响起湘籍音乐家贺绿汀先生三十年代创作的歌曲《清流》,真像是为凤凰沱江写的。

门前一道清流,

夹岸两行垂柳。

风景年年依旧,

只有那流水,

总是一去不回头,

流水啊,

请你莫把光阴带走!

(本文图片由 古椿书屋 提供

责编:李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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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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