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爱散文集《古道溪妖怪店》序

文/蔡测海

古道溪，是个地名。是王爱的出生地。王爱把地名做了书名。仅仅这样，会是地方志书、自传、游记一类。不然呢？王爱有了个好的书名《古道溪妖怪店》。在古道溪开一家妖怪店，出售妖怪，贩卖精灵。有了这样的命名，文学语言就有了存放的地方，一个地方就有了灵魂的声音。由地方而地理，山水与人类相邻而伴。

古道溪在地图上没标记，这是老旧的地理认知。以现在的人造卫星，天眼识别，能找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地方。当然，还必须有个名字。古道溪在一脚踏三省的地方，湘鄂川交界处。那是以前，现在是湘鄂渝。以后呢？不知道。这里立有界碑，即便倚碑石而立，没有边界感。蓝天白云，满目青山。一条叫酉水的天河，执意地流经边境之地，流向远方。山河无界，因而宏阔。

这就是王爱出生、出走、回归，且安身立命的地方。如果对古道溪这个小山村作宏大叙事，那就拉近背景。古道溪是武陵山腹地的一处大山的一部分。武陵山有茂盛的植被和丰沛的雨水，武陵山对长江的水质水量有重要影响，是一定的。一个人，有如一片树叶，对空气的净化，对雨露的生成，对水土的呵护，由细微而宏大，这好比王爱的书写。

这个地方，有地上和底下两个世界。地上是山川、田园、村舍；底下是阴河、洞穴、阴间事物。地上有名，地下有类。地下是亡灵、妖怪；地上是人事。地下河出来，汇入地上河；地上的名字、人事也会潜入地下。就说地名，一是以自然山水命名，如古道溪便是。再是以人事留名，如向家屋场、田家屋场、彭家寨堡。这些地名，因人家住过，留名。时间流变，只留地名，不见人家。地上消失的人事，隐入时间，潜入地下，剩些苍茫和虚幻。王爱的文字，写下了那些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善意地发现，温柔地讲述。

时间编织了故事，留给王爱来写。她笔下的应许之地，一脚踏三省的地方，人名、地名、物名，都是时间的记号。细辨这些记号，会找到人事的踪迹和故事的路径。

王爱这本书，姑且叫散文集吧，多有小说的写法。王爱说，她习惯把自己的写作叫散文写作。在英语文学中，短篇小说和散文的界限不分明。她这本集子十六万多字，不好说，这些篇目中哪一篇或哪几篇最重要，能代表这本书。在这本书里，没有方言俚语，没有刻意的金句。就像土家族女子的织锦，每一条经纬线都不可少。这本书分为四个小辑，每辑的篇目是五篇六篇。这目录的编排，能见出土家族织锦美学。书中每一篇文章标题，也很讲究。中国文学，也可算是文章学，文章学的标题就很重要。这本书名叫《古道溪妖怪店》，足见文题的讲究。

在这本书的读者开卷之前，我还是剧透些许。我讲一下《杀人往事》这一篇，写一位少年复仇。隐忍十年，练成杀技，终于复仇。利斧劈杀不只仇人一个，是仇人一家七口。这远远超过复仇的界限。然后，写了复仇者自首。他不再杀人了，他办完事就死了。写到这里，复仇者的故事算写完了。王爱接着写一位白脸书生，新来的老师，时刻警惕有外来的入侵者。又写到白脸书生带来母亲同住。那老妇人脖子上有一条刀疤。刀疤是仇恨的印记。白脸书生是不是又一个隐忍的复仇者？王爱没写，答案留给时间。这一篇很像是小说，但却是一篇纪实性强的散文，我恰好听说过这杀人往事。不管是小说还是散文，王爱对自己的写作要求，寄意高远。《杀人往事》，有博尔赫斯写杀人故事的高明处，比方《恶棍列传》。

王爱生于一脚踏三省的古道溪，出走、回归，完成一个人的巡游世界。应许之地，也是再出发的地方。王爱的文学语言是野生的，来自古道溪的地上和地下。一脚踏三省之地，正是开放之地，这里是土家族语言和大西南官话相通的地方，是南方各民族语言交融之地。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某一天，我和张炜、王安忆去北京看王蒙。王蒙问起我土家族语言。我说，土家族语言形式是倒装句，名词在前，动词在后。不说“吃饭”，说“饭吃”。王蒙说，这是一种思维方式，先是事物，后是行动。他又说，你要写出这样的书，是土家族的，也是汉语世界的，也是世界汉语的。

我在这里，把王蒙的话送给王爱。

2025年5月22日于长沙

作者：蔡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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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