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客户端 2025-05-22 16:04:27
文|林立东
摘要:钱君匋于书法篆隶楷行草五体皆善,其中以隶书最具特色,枯墨铺毫的用笔使书风遒劲苍茫,线条雄强古拙,再辅以易折为圆的用笔,于隶书正体之中增添灵动飞扬之势。他的篆刻作品种类多样,重视其中的玩味意趣,章法布局、疏密安排、间架结字无不浑然天成、雅趣良多。同时,钱君匋亦极为重视边款艺术,时常将自作诗词镌于边款之中,篇幅宏大,气势浩然。
关键词:钱君匋 隶书 篆刻 边款
钱君匋(1907-1998),名玉堂、锦堂,字君陶,出生于浙江桐乡,曾任西泠印社副社长。钱君匋于书法篆刻用功颇深,一生所刻印章达两万余方,他的篆刻作品爽利劲健,意趣横生。
与众多书法大家不同,钱君匋并非出自书香世家,他的祖父以中医为业,其父早年亦行医济世,后转行从商,经营一家小餐馆。钱君匋从小便生活在这种书香氛围并不浓厚的家庭。所幸的是在同乡钱作民、孙增禄、徐菊庵的教导与影响之下,开始了泥塑、治印等艺术学习。
一、书、印交游
(一)钱君匋与丰子恺
十六岁的少年钱君匋带着钱作民的推荐信,免试进入上海艺术师范学校开启求学之路。在此期间,师从艺术大家吴梦非、刘质平、丰子恺,分别学习了装帧、音乐、美术等课程,为此后的艺术生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其中,与丰子恺交游最为密切,受其影响亦最为深刻。
丰子恺既是钱君匋学艺之路上的伯乐,也是其艺术生涯的引路人,更是他书法道路上的启蒙老师。进入上海艺术师范学校以后,丰子恺曾就书法取法问题,给钱君匋提出了宝贵意见,让钱君匋根据自身喜好,可先写《龙门二十品》或《石门铭》,并建议他走拙朴一路书风。
在长达半个世纪的交游时间里,两人书信交往密切,亦师亦友的关系也让钱君匋受益匪浅,钱君匋直言道:“我受他的影响最多最深[1]”。可以说,没有丰子恺的知遇之恩以及教导之情,那么钱君匋的艺术之路便不会如此广阔。
(二)钱君匋与于右任
1931年4月,钱君匋在陈望道的引荐下,结识了书法巨擘于右任,自此,24岁的钱君匋与52岁的于右任开启了艺术交游,两人结为莫逆之交。钱君匋对于右任的书法青睐有加,曾为于右任刻《关中衣士》《鸳鸯七志斋》等印章,于右任则对钱君匋的篆刻大加赞赏,为钱君匋作书不下五十幅。后来于右任迁居南京,两人见面次数锐减,却依然保持书信往来。
于右任一生收藏碑志甚丰,在和于右任的交往中,钱君匋时常得见古迹,此种艺术熏陶对其书法境界的提升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也正是在此期间,钱君匋的魏碑体和草书取得了显著提升。观其书法篆刻,均带有浓重的于右任色彩,基调遒爽劲健,风樯阵马,和于右任书法作品当中的放纵恣意如出一辙。
钱君匋一生交友众多,除了丰子恺、于右任二人之外,他还广交文学界人士,如鲁迅、茅盾、朱自清等人,为他们进行书籍装帧设计;结交书画界人士,如齐白石、叶恭绰、沈尹默、潘天寿等书画大家,并由此汲取艺术养分。多学科的交游也促使钱君匋成为一名文艺双馨的书法篆刻大家。
二、书、印鉴藏
钱君匋的一生当中收藏丰硕,且种类丰富,按其藏品类型,大致可分为书画真迹、篆刻原石、古书拓本、瓷器青铜四大类,共计4000余件。其中书画作品达1681件,篆刻原石540方,占所藏文物的半数之多。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进入开明书店工作不久的钱君匋,便开启了书画收藏之路。他的藏品上至明清,下至近现代,其中不乏董其昌、文征明、伊秉绶、吴昌硕、于右任等书法巨擘的真迹。其中,对于右任的书法收藏最为丰硕。钱君匋与于右任往来密切,于右任曾赠予钱君匋书法作品五十余件,在此基础之上,钱君匋又从冷摊、画店获得更多书作,作品总量达一百余幅,这也使钱君匋成为国内收藏于右任作品第一人。此外,钱君匋的篆刻收藏亦精美丰硕,数量最多的莫过于赵之谦、吴昌硕、黄牧甫三家,钱君匋对此三家篆刻尤为钟情,以至于分别撷取三家斋号当中的一字,组合成为自己的斋号“无倦苦斋”。
在钱君匋的收藏观念中,“藏以致用”是贯穿始终的主旋律。年少时的钱君匋在学习书法、篆刻时,深刻地体会到访寻真迹的不易,因此在之后生活逐渐宽绰之后,便醉心于金石书画的收藏,以便于自己更好地汲取名家养分。丰硕的藏品也的确为钱君匋的书法、篆刻学习提供了活力源泉,其书印方面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所藏名迹的滋养。
晚年时期的钱君匋开始考虑待百年之后,自己的上千件藏品何去何从,考虑再三之后,他决定将文物捐献给人民政府。作为受赠方的桐乡县人民政府,在当时经济条件十分有限的情况下,拨出彼时已属巨款的129万元资金筹建君匋艺术院。这一举措使钱君匋的艺术收藏得以延续。
三、书、印特色
钱君匋书印俱佳,篆隶楷行,诸体皆善。篆书出入于赵之谦与吴昌硕,用笔圆浑,端庄大气,转折处用笔较重,线条之间的留白疏密有致,后又上溯《石鼓文》,使其篆书中增添了稚拙厚重的气息。与“玉箸”“铁线”的粗细匀等不同,钱君匋篆书具有较为明显的粗细对比。隶书古拙苍辣,善用枯笔,收笔处往往渴墨铺毫,线条遒劲苍芒,此外,钱君匋对汉简尤为喜爱,将汉简书风融入尚意书风当中,形成质朴灵动的面貌。楷书作品在求学于丰子恺时,受其启发,从魏碑入手,得雄浑肃穆之姿,弱化了魏碑刀劈斧凿的整饬感,融入篆隶用笔,线条圆劲厚重,气贯神凝,结体宽博活泼,具有明显魏碑遗韵。行草作品则丰腴秀丽,流利清新。
(一)书法风格
综观钱君匋书法,无论篆、隶、楷、行,多为圆形起笔,线条浑凝饱满,取法的高古使其书法作品中传达出浓重的篆籀之气。于书法,他诸体皆善,但是最具“钱氏”特色的当属隶书作品。
1.善于用墨, 稚拙苍劲
钱君匋隶书曾浸淫《礼器碑》《华山庙碑》等汉碑名品,后被汉简墨迹所吸引,将碑刻当中的雄强朴茂与墨迹之中的流利清新融为一体,形成雄强而不失温润、清新而不失骨力的独特面貌。他的书法追求一种壮美的境界,这也来源于长期以来对北碑的学习,他曾说道:“书法是一种发挥个性的艺术,如果遇到气质禀赋很优异,而又勤于临池的孩子,引导他们跨过唐以后的字,在篆隶方面打好基础,追求质朴壮美之境,成就会高很多。[2]”
与其书法观相一致,他的隶书作品流露出壮美朴拙的气息,以钱君匋所书隶书七言联(图1)为例,用笔凝练劲健,用墨枯润结合,书风苍劲雄强。上联书“桃扇春风人按曲”,下联书“蒲床秋雨客谭兵”,笔画舒展,用笔自由,用墨巧妙,善于以枯墨表现遒劲、苍茫的艺术特征。其中的“春”“曲”“蒲”“雨”“兵”五字,以枯笔写出飞白,老辣纵横,气势雄强。枯墨的运用,一方面使整体气息变得更加质朴沧桑,另一方面则使该作品的墨色枯润结合,增强其艺术的矛盾性,为此作增色不少。
其书法当中亦流露出稚拙、支离的特点,体现出书者自由、无拘无束的书写心态。钱君匋认为书法的最高境界应是传情达性,抒发感情,而非亦步亦趋的跟随古人旧辄,他曾道:“尽管我从小临帖,但我在创作时从不以任何字体为本,我主张在创作时,须使尽毕生所学,而以神情贯之,笔酣墨畅,无拘无束,笔到之处,情性毕显。[3]”如图1中一些字形的用笔,散拙自由,随心所欲,上联第三字“春”的长横,藏锋圆起,逐渐加重笔力,行至三分之一处,提笔断开,后又按笔右行,至末端时轻微提笔,最后回锋收笔。一笔之中断裂两处,这在古人书迹当中极少出现,这也印证了钱君匋所说,从不以某种字形为其创作模本。此种现象还时有发生,上联第六字“按”,提手旁中的横与提被竖提一分为二,中间笔画断开,结字支离散拙,自家面貌浓厚。
此外,他的书法作品当中体现出极强的自由性和随机性,亦以图1为例,在仅有的十四个字里,横画的用笔便多达数种,有圆起尖收者,有尖起圆收者,有左高右低者,亦有左低右高者,妙趣横生,自由自在。
2.易折为圆 ,婉转流畅
钱君匋提到沙孟海曾评价他的书法作品:“他(沙孟海)说我写字只是真的写字,不像一般人一样在那里‘描字’‘画字’,而是随手刷出来的。[4]”他在作书时往往随意而就,不计工拙。正是因为这种作书时悠闲放松、无意于佳的态度,使其书风烂漫率真,天趣盎然。
钱君匋隶书,既有汉代碑版中雄强超迈的古拙,又有汉简中质朴天然的流丽,同时融入行草书中风樯阵马的痛快,并以此为根基,对隶书进行大胆融合、突破、求变、创新,形成了极具钱君匋特色的隶书风貌。其中最具特色的便是易折为圆的用笔,以钱君匋1996年所书隶书四条屏《自作桐庐诗》(图2)为例,“富”“霜”“云”“庐”“台”等字,将横折钩变为弧形用笔。此种用笔在易折为圆的同时,常伴有枯墨颤笔现象,含有波磔的弧形用笔呈现飞扬洒脱的动态美感,于隶书这种静态书体当中注入了灵动洒脱之风。例如第一字“富”,一扫横折钩的劲爽挺拔,改用波磔时见的圆弧,右侧弧线的枯墨、扭曲,与左侧饱满、流畅的弧线形成强烈的视觉对比。这种大量出现的弧形用笔,在实践起来并不容易,线条的处理,需调和好肥与瘦、虚与实的关系,笔画稍肥便易流于墨猪一列,过瘦则柴而无味。观钱君匋所书弧线用笔,线条洒脱,肥瘦合宜,应获益于对草书的多年临池。
在钱君匋的很多隶书作品中,此种易折为圆的用笔大量出现,俨然已经成为其独特的书法定式。也正是如此,才打破了长期以来习隶者谨小慎微的局面,开拓出属于钱氏隶书的独特印记。
(二)篆刻风格
钱君匋自言篆刻初学吴昌硕,后改学赵之谦,并进一步上溯秦汉印玺。目前所见,钱君匋最早的两方印章为其1924年所刻《钱涵之印》与《钧匋》,印面与边款风格皆有吴昌硕的影子,但用刀尚显稚嫩,模仿意味浓厚,缺少创新意识。此后随着学识的增加以及对多家精髓的融汇,钱君匋印章学古出新,格调亦逐渐高雅。《钱君匋印存》中记载:“遂面目纷呈,穷其变化。在余刻印中无论前期、中期、晚期,用刀均力求爽利劲挺,而无萎靡琐碎之态,此乃余之特点,亦即余之风格也。[5]”
1.风格多样 ,雅趣天成
钱君匋篆刻早期处于追求形似的模拟期,观其印存,大多为模仿吴昌硕、赵之谦者,此间所刻,无论是用刀之法,亦或是章法布局,均亦步亦趋,无甚新意。中年时期,钱君匋以一本《长征印谱》彻底摆脱模拟痕迹,风格也更加多样化,既有工稳娴熟的细朱文印风格,又有匀称端凝的汉白文印风格,更有将金文、大篆融入篆刻当中的雅趣活泼、天真烂漫。
观钱君匋印存,无论是何种风格的篆刻作品,均极具趣味,相比获得技法上的提升,钱君匋似乎更注重玩味其中的意趣。《长征印谱》作为钱君匋中晚期的作品集结,其中不乏众多雅趣天成的精品。他所刻《通道》(图3)一印结字散拙,以大篆书写,双刀刻就,印风率朴天真。此类印章线条起笔或收笔处大多尖细,行刀过程则较为圆润,粗细对比强烈,“通”字中的竖画,起笔圆润饱满,收笔则纤细瘦弱。另有较为整饬的朱文印一类,如《娄山关》(图4)一印,此类印章斩钉截铁,刚硬强健。该印之中,线条转折处内外皆方,虽然少了一些婉转流畅,但也因此增添了刚劲整饬的爽利。“山”字中间一竖上细下粗,呈三角形,与两侧粗细匀等的竖画形成矛盾对比。此种设计,一方面使线条较为稀疏的左上方不至于太过空白,另一方面也使字形生动活泼,更具趣味性。左下方“关”字笔画较多,则将边缘凿破,使印面的气息得以流通。刻于1953年的《钟声送尽流光》(图5)为细朱文印,线条遒劲有力,结体匀称,柔韧而不失劲健,婉转而不失力度,可以说是陶君匋的代表作之一。该印藏露结合,其中藏锋较多,露锋较少,而露锋又多以末端出尖的形式出现。与他的书法一致,该印之中,也出现了行笔之中线条断裂的痕迹,如“流”“光”二字,以细微裂痕将线条的流丽打破,又辅以印面边缘的残损斑驳,增添方寸之间的金石趣味。
钱君匋印存种类繁复,以上三种仅代表大致类型,并不能将其篆刻种类囊于其中,但小中见大,足以证明钱君匋篆刻的品类之盛及趣味之多。
2.留心边款, 时见长跋
常人刻印,边款大多从简,而钱君匋治印,并不局限于印面功夫,对于边款的布局、安排也十分注重。他曾在《印面和边款》一文中,将边款比作绘画当中的题跋,他认为边款能够补充印面内容的不足,亦可以阐发印面的诗意。在此种印学思想的基础上,钱君匋对边款的处理尤为认真,韩天衡曾赞其:“洒洒落落,神驰情爽,于印款阵营中别树一帜。隶书宽取法汉简,亦饶新意。[6]”
钱君匋常在边款上镌刻自题诗文,四面长跋亦屡见不鲜,《钱君匋印跋书法选》收录长跋85幅,占收录边款总数的一半以上,长跋也成为钱君匋篆刻当中的重要特色之一。他刻有多方巨型印章,《钟声送尽流光》即为巨印行列,印面七厘米见方,印身刻有界格,以隶书阴刻的方式,镌下洋洋洒洒二百余字,可谓边款艺术当中的长篇巨制者。该印之边款,笔画劲挺瘦硬,结体宽博隽秀。隶书之外,钱君匋亦常以行、草、金文等书体进行边款创作,他的草书边款,以刀拟笔,奏刀率意,笔画之间的起承转合、牵丝映带表现的酣畅淋漓,显示出极强的草书功底。
综上所述,敢于突破常规的大胆尝试使钱君匋书法、篆刻出古而不泥古,形成其所特有的风格,也使其成为极具创新意识的书法、篆刻大家。
原载《书法》杂志2025年第五期
注释
[1] 陈子善:《钱君匋艺术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256页。
[2] 陈子善:《钱君匋艺术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2015年,第197页。
[3] 韦君琳:《钱君匋谈书法篆刻》,《书法之友》,1999年第1期,第8页。
[4] 钱君匋:《钟声送走流光》,地震出版社,2014年,第190页。
[5] 钱君匋:《钱君匋印存》,上海书店出版社,1990年,第132页。
[6] 韩天衡:《天衡印话》,台北南天书局,2000年,第1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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