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5-17 19:13:24
——献给远去的父亲母亲,以及如父亲母亲一样的故乡人
文丨许云锦
西北望,想爹娘。
薄暮时分,办公楼恢复宁静。我独坐窗前,思绪万千。窗外,航班起起落落,一派春运的繁忙景象。随着一架空客穿入天边的云层,我的思绪也飞到了故乡的白水河畔。
去年的春节,父亲还在。四年前的春节,母亲还在。可是,今年的春节,父亲母亲都远去了。我的心,空落落的,找不到一处安放。长辈说,人生百年离不了娘。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我只能接受一个残酷的事实,白水河畔已经没有我的家。从此,入血入骨的白水河,便日夜流淌在我的魂里,梦里。
半叶芭蕉
从上帝的视角俯瞰,白水河流域就像半叶芭蕉。父亲母亲,以及如父亲母亲一样的故乡人,就在这半叶芭蕉的喂养、呵护里,长出身子,长出思想,长出繁衍不息的子子孙孙。
叶柄,镌刻于慈利县阳和乡的禾鹰澜。在倔强地冲出夹石口的高山深峡后,喘一口气,缓缓来到长满芦苇、芭茅和白杨的滩涂,来到水鸟栖息翻飞的山光水色里,来到可以听到一排排纤夫拉动帆船的澧水船歌里。
叶梢,昂首于武陵源区协合乡的宝峰山上。或许,这里是积雨云的故乡;抑或,是仰仗了宝峰山悬空寺的神佑。雨水,总是如期而至,从来没有辜负过白水河畔苍生的期盼。
从宝峰山的山脊直往东北,便是叶边了。这个叶边,便是纵横千里的武陵大山。凤冠岭、金仙山高耸云天,云遮雾绕。由此,向南延伸的千山万岭、千沟万壑,就如它们的子嗣,有几份骄纵,也有几份温存。山,青郁苍翠,水,欢快清澈。只待山落处,水成势,浩浩汤汤汇聚到一起时,就成了白水河。
大南山下的白水河干流,便是芭蕉叶骨。大南山和白水河,藉藉无名于天门仙山和武陵大山之间,藉藉无名于张家界和武陵源这些蓝色星球的宠儿之间。但是,它们的不朽,也自有其必然。
白水河流域,不过三百多平方公里。但在武陵山区的张家界,便是一片好山好水、好田好土了。这里是地质学的天然博物馆。西北角的宝峰山,北边的凤冠岭,一脉脉石英砂岩峰林,是典型的张家界地貌;南边的大南山,一处处石灰岩溶洞,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东边的浮石岗、夹石口,一片片红色砂岩和砾岩的圆弧堆积,是典型的丹霞地貌。这里是生物的王国。因为北纬三十度线的神奇,武陵源核心景区拥有的动植物,这里一应俱全;原野上的黑土地,是稻谷、油菜和蔬菜的乐土;山坡上的沙土地,是小麦、玉米和高粱的家园。这里是故乡人独特文明的产床。弹丸之地,纵跨三县四乡,洞庭湖文明与武陵山文明,土家族文明与汉族文明,农耕文明与旅游文明,在这里交汇,纠缠不休,生生不息。
而白水河呢?那些支流,犹如芭蕉的叶脉,或者调皮,或者狂放,或者婉约,齐刷刷地从北方向南边汇来,带着不同文明的色彩,最终汇成了豁达包容、风光旖旎的白水河。通常,白水河极其优雅,左一个圆弧,右一个圆弧,沿途留下许多形如太极的原野平川。河床很浅,却有百十米的岸距,除了回水处的深潭,几乎全是鹅卵石沙滩。水中有鱼,成队成串,阳光下鳞光闪闪。岸上有柳,成团成片,倾泻着浓荫花香。
母亲说,有村庄的地方就有芭蕉,有芭蕉的地方大多有村庄。透过岸边柳林,透过原野庄稼,就可以看到一蓬蓬的芭蕉。在芭蕉的掩映下,山根下的村庄若隐若现。
芭蕉,之于白水河,不仅攸关生存,也攸关灵魂的栖息。千里万里之外的游子,总是保存着关于芭蕉的深刻记忆。芭蕉,是白水河夏日的浓浓荫凉,是清热解毒的一剂良药,是奶奶蒸烤叶叶儿粑粑的淡淡清香,是孩子们用叶骨制作的“长枪短枪”,也是饥荒年代火烤蕉心的救命粮,是山野里遮风挡雨的大雨伞,是外出时打包携物的百宝袋,更是故乡人对远方游子的深情招手。
记住芭蕉,便是记住了乡愁。
满河唢呐
“呜里啦啦那里呐,呜里啦啦那里呐。……”这分明是娶亲的唢呐声,来自白水河岸。新郎是父亲,新娘是母亲。父亲是以白水河流域经典的娶亲方式把母亲娶进家门的。
父亲母亲相识于白水河下游的一个村庄,叫姚家院子,隶属于慈利县许家坊乡。父亲的外婆在姚家院子,母亲的外婆也在姚家院子。逢年过节看外婆,他们便认识了。因为很投缘,便相处得很好。母亲的家,就在姚家院子上坡走两里的地方,叫龚家坡。有一次,父亲去外婆家,没看见母亲,于是跑到龚家坡去玩。
好巧不巧,那天正遇上日本鬼子折返的轰炸机和战斗机群掠过。数十架飞机以极低的飞行方式,疾速压着树梢向村庄掠来,大人小孩纷纷惊叫着四处躲藏。父亲也没有迟疑,赶快拉起母亲向村西的深井跑去。这口深井两米见方,水位很低,但因为有着上小下大的优势,可以藏下十来个孩子。一阵鬼怪式的嗥叫过后,村庄重归宁静。人们陆陆续续从隐蔽的地方探出头来,拊拍着胸口,喘息未定,直喊凶险。据说,机群在前方轰炸了溪口古镇后,便赶往常德投胎去了。父亲母亲这次牵手以后,便是一辈子的缘分。
那时节,还解放不久,娶亲可以沿用古礼。父亲穿着喜庆,母亲坐着花轿,一阵唢呐鞭炮之后,便从龚家坡出发了。下得坡来,到达白水河边,便是二十里溯水而上的原野驿道。一入平川,抬嫁奁的小伙子们便疯狂起来,又是跑,又是癫,唢呐也就吹得更欢。父亲口讷,紧随着花轿,一边前后奔跑,一边傻傻地笑。时值隆冬,母亲坐在花轿里,因个子小巧,怎么也够不着脚边的火笼子,直冷得瑟瑟发抖。因为轿子里放了火笼子,轿夫们才没有颠轿,不然,母亲会呕吐一身。
在白水河流域,娶亲,往往就是一场两个家族之间、两个地域之间文明品质的擂台。除了铁定的出场人物,其他都是双方最拿得出手的角色。
在铁定的人物里,女方的小舅子,是要背小背篓的。这是一个做工极为讲究的女式小背篓。背篓里,装着一把女式花纸伞,装着娘家陪嫁的贵重物品,装着类似喜糖的“麻衣儿”。男方的小叔子们,有的要背起两蓬蚊帐,远远地走在最前面;有的要打喜锣,金黄色的小小喜锣,声音清脆,节奏欢快,是山水间报信的喜鹊。
这场由男方主导的擂台,往往会派出强大的娶亲阵容。知事,是娶亲的总管,往往由族里的管事人担任,大事小事,都是有条不紊。礼生,多是胡须飘飘的饱学之士,一出口,便是“四言八句”,随机应变,随口便答。花枝招展的迎亲女,必须是家族中最漂亮、最灵性、最懂礼节的四个未婚女子。娶亲的轿夫们,个个身强力壮,精神抖擞。在女方,也要选择四个未婚的优秀送亲女,由一名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辈担任送亲婆。若干年后,父亲成了家族中最有名的知事,母亲成了家族中最有名的送亲婆。
娶亲的前前后后,在女方的堂屋里,在男方的酒席上,在颠轿的路途,轿夫与送亲女之间,来客与迎亲女之间,往往有对上眼的。于是,这场娶亲,便成为了孕育下一场婚事的母腹。
走过了龙潭,便是孙家岗。因古柳、篷竹、芭蕉们的冬蛰,娶亲队伍便给沿途增添了无限喜气与活力。再往上走,便是岩口了。岩口是湘西地区与常德地区的界镇,隶属于大庸县合作桥乡。伯修桥是白水河上最古老的风雨桥,见证过无数历史的烽烟。过了伯修桥,便是岩口古街,乡亲们延续了翻身做主人的喜悦,为娶亲队伍吆喝、歌唱。
这里已是白水河中游,对河两岸的山靠得更近了些,树木的绿色显得更加浓郁了,似乎看不出冬天的影子。再往上走,便是中岭山。中岭山下的八斗坵那棵千年古樟,像一尊菩萨,屹立村口,为路人遮风挡雨,为村民虔诚祈福。
娶亲队伍来到白水河支流柳叶溪深处,远远地,便望见一座古树成荫的村庄。这里,便是万家院子,父亲的家。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告诉许多人,没想到自己会出嫁到这样一个山旮旯里,当时,身上冷,心里也冷。但是,往后的日子,虽然吃尽艰辛,但也享受到了无数温暖和快乐。
“呜里啦啦那里呐,呜里啦啦那里呐。……”唢呐声欢,满河流韵。
溪河的儿子
我曾不止一次地问母亲,我是从哪里来的?每一次,母亲都笑眯眯地告诉我,是从溪河里捡的。并且讲故事,说是在夏天的一个夜晚,燥热得很,后半夜就下起了大雨,从山羊寨,从皇家山,从大山小岭,从田边地头,倾泻翻涌出无数的水流,不一会儿,门前的柳叶溪就惊涛拍岸、洪流声疾了。父亲母亲听到洪水里有婴儿的啼哭声,便赶到溪水中,把我捡了回去。于是,每逢下雨涨水,我便跑到院子前坪,看柳叶溪洪水翻滚。心想,怎么就捡到了我呢?如果父亲母亲没有捡到我,我岂不是要去洞庭湖喂鱼了?
可是也很奇怪,院子里的小伙伴们都说自己是父亲母亲从洪水里捡来的。我们便琢磨,怎么就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大人从洪水里捡到孩子?难道,都是下雨天深更半夜里捡的?有时,我们便在夜晚涨水时去蹲守,结果一无所获,往往被父亲母亲揪着耳朵拧到了床上。
我是家中次子,原本排行老四。听父亲母亲经常念叨,老大是个儿子,刚出生,因为接生婆给孩子身上擦多了酒精,一会儿就夭折了。老二也是个儿子,据说是和孔子同一天生日,十分聪颖,可惜天妒“英才”,两岁时因为高烧不退而夭折。父亲母亲伤心欲绝,奶奶快要哭瞎了双眼。后来,母亲一直没有生育,急坏了爷爷奶奶。于是四处求神拜佛,寻医问药。按母亲后来的说法,叫“神药两解”。柳叶溪里,有爷爷奶奶经常点燃的香烛纸钱,也有父亲母亲经常捶打的中草药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涓涓溪水,不知流淌了多少农家人的辛酸和泪水,也不知流淌了多少农家人的执着与希冀。
五年后,终于传来了喜讯,我的大哥出生了。紧接着,一溜烟,四兄弟便活蹦乱跳地来到了这个充满生命能量的老院子,来到了这个五彩缤纷的人世间。爷爷把喜悦压在心头,在火塘边郑重地宣布,怕孩子们不好养,管父亲要叫“二爹”。从此以后,我们几兄弟只知“二爹”,而不知“爹”。后来稍大,我们便也推论,父亲为什么管爷爷叫“伯伯”,也一定是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果然,是因为父亲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眼看难以成活,于是就把爷爷叫“伯伯”了,把观音菩萨叫“干妈”了。很是凑巧,父亲竟然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记得有一次,哥哥得了急症,烧得迷迷糊糊。时候已是深夜,全家都行动起来。父亲翻山越岭来回走三十多里山路去合作桥卫生院买草药药丸,母亲提着马灯去屋后山背的天子院找幺爷爷讨要神符,爷爷打着火把下到柳叶溪寻找“克马叶”和“溪黄草”,奶奶在灶台的火塘前用锅灰给哥哥“讨黑”。
后来,奶奶累了,便安排我陪着哥哥。可能已是子夜,黢黑的老木屋里,上了灯罩的煤油灯散发着灰黄的暗光。我把蚊帐扎得紧紧的,生怕有些什么不干净之物。奶奶也给我在枕头下放了一把柴刀。哥哥在床铺里侧昏睡着,不到九岁的我鼓着眼睛躺在外侧。时间稍长,我便恍恍惚惚了。忽然,煤油灯“噗”地一声熄灭了。我立刻惊醒,意识到屋里来了不寻常之物,马上抓起枕头下的柴刀,拉开蚊帐,朝着黑夜,一通乱砍,并不停地大喊:“有鬼啦!有鬼啦!”奶奶听到我的喊叫声,拿着煤油灯匆忙赶过来了。奶奶安抚了我一会儿,便再没有离开这间木屋。
最先回来的是爷爷。他把药汁已在柳叶溪捣好,一进屋,就让哥哥喝下去。实在是神奇,不到半个时辰,哥哥居然退烧了,并且可以说话了。等到父亲母亲下半夜赶回来,哥哥已想吃东西了。我常常寻思,可能哥哥也是从柳叶溪捡来的,不然,怎么只是吃了柳叶溪的药草汁就能起死回生?
我对溪河始终怀有一份亲切感。不仅因为我是溪河的儿子,更是因为柳叶溪馈赠的一切。柳叶溪给予了我食物,不仅有上桌的鱼虾,还有依溪临水而榨取的葛粉蕨粉,还有那四季不断的红薯粉。柳叶溪给予了我欢乐,不仅是水中游泳,还有沙滩上修砌城堡,更有柳树下的荫凉和悠扬的柳哨。
这条长长的溪河,是父亲母亲赐予我的。守住这条溪河,就是守住父亲母亲的一切。
浣洗人生
母亲个子小巧,扛不住体力重活,只能做点手上功夫和家务。母亲刚过门时,奶奶曾不无担心地说过:“钧丫头腰杆那么细,以后生个儿子,可能只有拳头那么大。”钧丫头就是母亲。但事实却开了个大大的玩笑,母亲生下的儿子,个个牛高马大。
曾经,外公在抗日的旧军队里当过文书,内战时返乡从教私塾,因为对文化的理解比较透彻,便安排母亲上学了。尽管母亲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上完小学第四册后,便被外婆强行拉回去上山扛活了。母亲姊妹多,她排行老大,在男尊女卑的年代,母亲离开了心心念念的学校,扛起了砍柴重活和大部分家务。尽是石灰石的大南山,只长茅草,鲜有树林,毒日头下,要砍一捆柴何其艰难。洗衣,要下到两里外山脚下的胡家溶山洞里,道路崎岖泥泞,上下一次也是要鼓足勇气。出嫁,也许是母亲对大南山残酷生存环境的最好逃避。虽然,父亲的老院子坐落在盆地的边缘,一条山冲的谷口,群山环抱,只能看见一片形如汤勺的天空,远远没有龚家坡居高临下的那份心旷神怡,但是,母亲获得了心灵的自由。很快,母亲便从初嫁时的冷心,变成了如今的满心欢喜。父亲是从来不让母亲扛重活的,母亲便操持种菜、养殖和家务。
浣洗是母亲最擅长的活计。发源于桃树湾大山深处的柳叶溪,叮叮咚咚地来到老院子,已是小有规模了。这里,大部分河床都是整块整块的大青石,清水流过,极其澄澈。因为有上、中、下三个院子,柳叶溪的浣洗点很多。我家在中间的老院子,母亲便选中大栗树下的青石滩。青石滩形如小船,水质干净,流速适中,没有形成回旋,便于把一背篓一背篓的衣服浸泡在滩里。滩边有几块凸起的大青石,表面光滑,是棒捶捣衣的好地方。岸上,除了冠盖如云的大栗树,便是成片成片的楠竹林,一年四季,青石滩很少受到日晒雨淋。
大清早,母亲便背着一家八口人的衣服,拨开柳叶溪的晨雾,来到青石滩。浸泡,上皂,揉搓,捣衣,清洗,抖开,晾晒,一条龙如行云流水。那时洗衣,主要是用茶枯除腻,能用上肥皂和洗衣粉的家庭不多。茶枯颗粒粗糙,上皂、揉搓和捣衣时,要特别注意方式和力道。母亲悟性极好,分寸拿捏得妥妥的。母亲捣衣时,阵阵棒捶声,惊起了溪中水鸟,也惊起了邻家女人。邻家女人们陆陆续续下溪浣洗,和母亲嬉笑着打着招呼,柳叶溪便热闹起来。叽叽喳喳地谈笑间,太阳便跳过山头的树梢,朝这边打望过来。母亲抖开一件一件比较亮色的衣服,飞起的水雾,在朝阳下呈现出一道道彩虹。如果是浣洗蚊帐、被子,母亲会和姐妹们互助,两两一组,使劲地把大件布品拧干。如果有一方力量小了,轻者手掌摩擦变红,重者会落入水中,然后,柳叶溪便是一溪的哄笑声。
“是谁帮咱们翻了身,是谁帮咱们得解放,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好听的歌声,从柳叶溪渐渐飘起。最先唱起来的,是从小唱过花旦的母亲。百灵鸟般悦耳动听的歌声,在浪花里,在竹林间,在万家院子的乡土,升起,萦绕,飘去远方。藏族的《洗衣歌》是母亲的最爱,也是院子里姐妹们的最爱。往往,母亲起了头,姐妹们便会不约而同地跟唱起来,常常惹得上山扛活去的男人们驻足打望,开几句玩笑。年轻时的母亲,皮肤白里透红,五官俊俏,在朝阳和水光的映照下,更显美丽。常常,母亲会被姐妹们的玩笑羞红了脸。
古老的院子,最可见的生机,便是家家户户的袅袅炊烟,便是楼阁屋头晾晒的多彩衣被。母亲晾晒衣服极其认真细致,一件件有序排列,一件件拉扯得整整齐齐。因为成了习惯,一家人穿出去的衣服,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虽然只是普通料子,但却能穿出城里人的感觉。后来,母亲成了裁缝,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师傅,对衣料的研究那就更深了一层。以至于,在浣洗时,母亲的方式方法更是不同一般。以至于,我们家的衣服,就是更加有形一些,更加耐穿一些。
或许,是因为长期浸在水边,那份干净营养的水汽滋润,母亲便总是年轻着,好看着,把山野里的日子过得新新鲜鲜的。
梦想的重构
皇家山下,西南有一支脉,临近山根,隆起一块台地,台地前方,便是柳叶溪和原野。老院子便坐落在这个台地上。
老院子怕是有近二百年了,打我记事起,它就一直苍老着。老院子的构形,大致是一个整体。从总槽门进去,便是两进堂屋。两进堂屋之间,是一个玉树临风的亭子间。两侧的无数厢房,分布在三个端池的周边,多条迂回曲折的走廊,把所有的厢房串联。纵使倾盆大雨,院子内走动都有一双干鞋。槽门外,有两座石狮凳,有青石板铺就的天塔。往左往右的面子上,都是临着溪水,清一色的吊脚楼,颇有一番风情。我估摸,祖先应该是一个大户人家,老院子远远望去,茂林修竹,古木参天,流水潺潺,屋宇俨然,有点气象万千的意思。
某日,远房的华子大公溜达三里地,到了老院子。在摇摇欲坠的亭子间流连了一阵子后,感慨万千地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老院子的运脚怕是要歇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华子大公本是自言自语,不想父亲就在堂屋后面的退房给孩子们上学去的棉被打包。听得此话,父亲也没声张,透着门缝看出去,只见华子大公拄着拐杖,胡须飘飘,正站在风雨飘摇的亭子间。树大分杈,儿大分家。按照祖辈商量的意见,里间的大堂屋和亭子间归我家所有,但又是公会之所,大家都可以使用。父亲打了个寒战,心想,房子是很破很老了,可是现在,是无能为力。但愿华子大公的话不是咒语。
父亲便与母亲说了此事。母亲抹了一把眼泪,说:“先送儿读书,再攒钱修屋。”那时节,四兄弟都先后从村里乡里到了县一中读高中,父亲母亲的压力可想而知。父亲母亲把我们四兄弟叫到跟前,反复叮嘱:“农村人,除了读书,没有其他更好的出路。父母苦,是为儿女。儿女苦,是为前途。大家都苦,先苦后甜。”对这个道理,当时我是似懂非懂,后来便刻骨铭心了。
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初中毕业生可以考中专了。我从村校初中毕业,在新桥镇参加中专统考。那一年,社会知青开始大量涌入考场,应届生的机会不大。但幸运的是,我上中专录取分数线了,还在全县靠前位置,更是远超县一中高中录取分数线。好巧不巧,我们班中专上线了三人,而且全是我们老院子里的。村干部,那时叫大队干部,放鞭炮来了。学校的老师,也放鞭炮来了。然后,人们期待着三个孩子鲤鱼跃龙门。可是,望眼欲穿,等不到给农家带来喜悦的邮差。八月份过去了,等九月份。该上学的都上学去了,天气也渐渐变凉了。母亲每天一有空就在柳叶溪边的路口上等,等得树叶都开始飘零了。九月份又过去了,三个孩子依然在家里煎熬。
十月初,母亲终于忍不住了,和父亲商量一番之后,急火火地上县城去了。那天她起得很早,回得很晚。在没有通电的日子,煤油灯是很让人犯睏的。晚上八点多,我就忍不住了。父亲说:“再等一等,你妈今天一定会回来的。”十点多,母亲终于回来了,虽然十分疲惫,但脸上总算有了久违的笑容。母亲说,教育局总算答应把三个孩子录取到县一中读高中了。正如母亲所说,第三天,我们三人到了县一中,并被分配到了城市重点班。
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上访去了。吵过,闹过,哭过。母亲反复质问:“孩子们究竟有什么过错?!”禁不住母亲长时间的质问和一番真情,教育局才作出补录高中的决定。那一天,母亲起早摸黑,那么黑的天,那么险的路,往返一百三十多里,滴水未沾;那一天,瘦小的母亲做出了男人都未必敢于做出的决定,哪怕被抓进班房,也要为孩子们争取一个好的未来。
二十多年后,我从当年村校校长,兼我们四门课课任老师的王老师回忆录中,才弄明白,我们三个孩子未被中专录取,是因为王老师是右派,是坏分子,头上有五顶“黑帽子”,他的学生是不能被录取的,我们是受到了株连政策影响。王老师心有余悸地说:“当年你母亲到教育局上访,有为我鸣冤叫屈的嫌疑,确实是有被抓起来的危险。像这种情况,你母亲还是全县第一人。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你们的家长。”听了王老师的话,我心里是泪水长流。为了勇敢的母亲,也为了忍受屈辱令人肃然起敬的王老师。
某日,华子大公再次溜达到了我们老院子。亭子间还是风雨飘摇。当时,堂屋里有不少人客。华子大公上下左右打量一番之后,再次感慨:“都说一代英雄一代衰,看来讲不准了,老院子是一代胜过一代。”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正值我家小弟弟继我和大弟弟之后再次考上大学,而且是以全县前十名的成绩考上重点大学。
父亲母亲听到了华子大公的话,会神一笑。一转背,父亲母亲便商量,这个屋确实要重修了,搞不好,随时有可能垮掉,会砸到人的。等小弟弟也参加工作以后,留下我们童年梦想的老屋被拆下来了,一栋两层砖房拔地而起。
新房建成之日,父亲母亲又把我们几兄弟叫来叮嘱:“这个房子不算好,我们这代人只搞得成这个样子。你们将来要修更好的房子,但有个前提,如果没有把子孙送进大学,就不要在房子上动脑筋了。”看着父亲母亲满脸的沧桑和充满期待的眼神,四兄弟坚定地点了点头。
依恋青山
记不起来,父亲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苍老的。
那个时候,母亲在长沙给小弟弟带孩子。有一次,连续几天感觉不舒服,以为是感冒,就在家里吃了几个药片。第五天,实在熬不住了,便答应了弟弟要她去医院的再三请求。一进湘雅附二医院,便被医生安排住院。刚在病床上躺下,便人事不醒了。医护人员紧急会诊抢救,结果是心梗,院方下达了病危通知。几天后,母亲才脱离危险,再修养几日,勉强出院了。从此,母亲便落下了病根。那一年,母亲还不到七十岁。
后来,父亲母亲随我居住。记得母亲特别怕冷,一入冬,身上要穿七、八件衣服,感觉厚重的衣服快把弱小的母亲压垮了。但是母亲还是说:“总是感觉前胸后背有凉风在吹。”床上,除了电热毯,还要盖上三床被子,真担心她会窒息。平时,呆在家里,总是迷眼不开,昏昏欲睡,直说不舒服。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你开车带我到外面转一转去,可能舒服一点。”于是,我便带着父亲母亲开车转一转。果然,在路途,母亲的精神状态好多了。据说,心脏病人坐车运动,有利于缓解不适症状。自此,我和兄弟侄子们,便轮流带着父亲母亲开车散心。从日出东山,到夕阳西下,母亲总是说不要急于回去,时候还早。那些年,把全市的乡镇几乎跑遍了,但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白水河。
一上国道,母亲就会说,顺白水河往下走。起初,我只以为是因为母亲的娘家在白水河下游。后来,我发现不仅如此,她更是有自己的想法。母亲在车上指着窗外说:“你看,越往下走,山势越小,河流越大,田野也越来越宽阔,心里也越来越舒服。”父亲也说:“你看,顺水而下,就到了澧水河,再往下,就到了洞庭湖和长江,一直到东海,会到很多发达的地方。”父亲母亲你一言我一语,我总算听出来他们想要表达的意思,那就是:“顺水而下,是盛世繁华;逆水而上,是人间沧桑。”父亲母亲说,在他们小的时候,就喜欢在涨水的日子,顺着河岸向下游奔跑,想看看常德,想看看长沙。
车到白水河下游时,母亲便指着河对岸的龚家坡说,外公是教书先生,只可惜我书读得太少。又指着坡下的陈坪说,那就是我上学的地方,我班上有个同学后来在上海参加工作了。说着,母亲的神色便有些黯然。父亲也指着对岸的姚家院子说,太外公是晚清秀才,文才了得,所以,奶奶有很好的教养,给我们传承的家教一百年也不过时。又指着姚家院子后面的山顶小台地说,那是姨婆的家,她的孙子海霞表哥很有出息,大学毕业后就到了省城工作,后来驻美国,驻斐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说着说着,父亲母亲便都无限感慨地说:“还是老辈人说得好,耕读传家,诗书留后。其他的都不管用。”
有时候,车到了白水河上游和中游,父亲便会给我讲起李家岗“七虎二豹三将军”的故事,讲起分水岭解放军大战“篾脑壳”(桂军)的故事,讲起王家湾王正道镇守台湾的故事,讲起岩口汤子模当建国川军军长与贺龙的故事。当然,也会有无数木匠、铁匠、岩匠、篾匠的故事,会有花灯、龙灯、狮子灯、蚌壳灯的故事,也会有白虎堂驻扎北固乡游击队的故事,会有溪口棉花山红军作战的故事。偶尔,还会讲到一个本地叫花子四处讨米回来,却接济了很多外地叫花子的故事。每次讲古,父亲母亲都要翻看人性,唏嘘再三。用我的语言翻译一下,大概就是:“弱小,不等于卑微;强大,不等于伟岸。”
父亲母亲实在爬不起我家的楼梯了,弟弟便给二老买了电梯房,我们也几乎每天去看看。后来,我因调到外地工作,陪伴便少了许多。但我每天都在了解二老的情况。虽然有电梯,但母亲的行动还是极为不便,于是便用上了轮椅。每天,父亲用轮椅推着母亲去逛街,去买菜,去学校门口守候孙辈。每天晚上,父亲给母亲端茶,递药,添衣,盖被。看不出父亲是个接近九十岁的老人,陪伴母亲的日子,他像个壮年人,一天天傻傻地笑着,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终究,疲惫的身躯熬不过风刀霜剑。疫情刚来的那几天,全城禁足了,开车带父亲母亲出去活动的计划也被迫停止了。十三天后,滞留在家中的母亲便患了脑梗,在医院重症监护室艰难度过八个多月后,最终撒手人寰。母亲的离去,彻底击垮了父亲,父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好好的父亲,能看书写字的父亲,能接受记者采访的父亲,能操持家务种地干活的父亲,好像一下子都不会了。他经常夜半惊醒,坐一会,哭一会,说母亲没有钱用了,说母亲的衣服破了,说母亲被人欺负了。然后,深更半夜起来,在屋后平台上烧纸钱,在屋前屋后焚香祷告。医生说,父亲患上了老年痴呆。可是,我深信,父亲应该是思念母亲了,思念太深,走不出来了。半年前,因为白肺,父亲追随母亲,也匆匆离去了。按照父母生前遗愿,双双合葬于祖坟山。从此,祖坟山便成了我永生的牵挂。
父母归隐的山峦,是一脉极好的青山。厚实的靠山,是气势巍峨的皇家山龙窝峰;遥远的前方,是高耸入云风景如画的金仙山;山下,是日夜不息欢快流淌的柳叶溪,顺水而去,便是白水河,便是父亲口中的洞庭、长江和东海。
东海,那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
责编:廖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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