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杜甫游洞庭 | 南征归梦: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潘刚强     2025-05-13 16:50:25

文/潘刚强

唐大历四年(公元769年)初春,杜甫与友人重登岳阳楼。冬去春来,他的心境完全不同。洞庭湖上舟帆过往,湖洲湿地候鸟群集。雪梅春草,诗兴正浓,杜甫企望像候鸟一样返飞故乡。然而兵戈不止。北归暂且无望,看来只能学诗兄李白一样追随屈原行踪,继续完成南征之旅。杜甫《陪裴使君登岳阳楼》:

湖阔兼云雾,楼孤属晚晴。

礼加徐孺子,诗接谢宣城。

雪岸丛梅发,春泥百草生。

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礼加徐孺子,诗接谢宣城。”《后汉书·徐穉传》:徐穉,字孺子,家贫,常自耕稼,非其力不食。恭俭义议,所居服其德,屡辟公府,不起。太守陈蕃敬重其德,以礼请署公曹。徐穉不好推辞,应约只去见过一次面。陈蕃在郡所也不接宾客,唯穉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谢宣城,南齐诗人谢朓。少年好学,早有美名,文章清丽。曾出任宣城太守,时间不长,诗歌却达到最高水平,《南史》:“朓善草隶,长五言诗。沈约尝云:‘二百年来无此诗也。’”后人称之谢宣城。杜甫以徐孺子自喻,感谢裴使君以礼相待,又借著名诗人、宣城太守谢朓来答谢诗友宴请。在唐代,称殿中侍御史、监察侍御为侍御,使君亦是对州郡长官的尊称。诗中既然连用陈蕃、谢眺说事,据此,裴使君必是岳州太守级要员。

“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早春二月,桃花汛起,湘江潮来,云帆挂影。杜甫抓住春回大地的美好时光,满怀喜悦继续《南征》:

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

偷生长避地,适远更霑襟。

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

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论语·宪问》:“子曰:‘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张衡《四愁诗》:“侧身南望涕霑襟。”本欲北归,却是南征,世无知音又何以坚守?时刻不忘家国的杜甫,他的心境更为阔达豪迈:“老病南征日,君恩北望心。”借用《古诗十九首》典故:“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杜甫坚定信念奋勇向前,诗中表达的意境首推屈子。《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杜甫另有《归梦》诗意,重申平生志愿:

道路时通塞,江山日寂寞。

偷生惟一老,伐叛已三朝。

雨急青枫暮,云深黑水遥。

梦归归不得,不用楚辞招。道路多险阻,江山日寂寞。老杜自嘲偷生一老翁,亲历明皇、肃宗、代宗三朝,伐判离乱,无处安居。尽管江南楚地风雨交加,青枫黑水间云深路遥,但他依然执着地追梦前行:诗是吾家事,未见有知音。百年歌自苦,梦归归不得。“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与王趁梦兮,课先后。”(《楚辞·招魂》)辞岁迎春的南征,云梦泽域的追逐,吾曾与君王比试先后,而今江山幽暗,梦魂归未得,何需《楚辞》的召唤呢?

杜甫生前名位不显,死后诗歌无人整理刊刻,随即零落散佚。唐大历八年(公元773年)前后,樊晃收集整理了第一本杜甫诗集。

中唐元和时期,元稹、白居易发起新乐府运动,认为初唐承继齐梁的形式主义诗风,只有恢复《诗经》、“汉乐府”的文化传统,特别是杜甫的现实主义传统,才能挽救诗风,使诗歌沿着反映现实干预政治的正确道路前进。他们继承杜甫缘事而发、写生民疾苦的一面,且深受杜甫五言排律平叙夹议的影响。韩愈、孟郊、李贺则注重杜甫的奇崛、散文化和炼字,而李商隐得力于杜甫的七律技法,他们都学杜甫的一枝一节,开拓出新的诗派。

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把杜诗放在先秦以来诗歌发展历史的流程中,对其思想艺术价值、风格特色作了深刻阐述:“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瘐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使仲尼考锻其旨要,尚不知贵其多乎哉!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总而言之,杜甫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集大成者。杜甫后来世称“诗圣”,与元稹的极力推崇密不可分。

白居易《与元九书》开篇即云:“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在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在这篇重要的诗论中,白居易论述唐诗盛况:“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有《感兴诗》十五首。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三四十首。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正是这种官场与诗坛的共同命运,白居易特别重视杜甫乐府诗的写实性和干预现实的精神,并在理论上加以鼓吹。

白居易总结说:“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白书》以杜甫为代表,发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号召,并与元稹《杜工部墓系铭》相互呼应,为中国文学创作拓展了现实主义的广阔空间。

韩愈鄙视六朝骈体文风,推崇古体散文,开古文运动之滥觞,后人尊他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当时占据诗坛主流的韩孟与元白两大诗派,所谓“诗到元和体变新”,宗杜与学杜是其变新的一大推力。

韩愈一生,所心摹力追者,惟李白、杜甫二公。韩愈赞佩杜甫无与伦比的艺术创造力和审美想象力,肯定杜诗辉煌的永恒的艺术魅力,对杜甫的命运遭遇和杜诗的散佚发出了不平之鸣。他不赞同元稹、白居易“扬杜抑李”,他在《调张籍》诗中直呼: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

北宋刘斧《摭遗》收录有韩愈《题杜工部坟》。韩愈诗中对杜甫称道:

独有工部称全美,

当日诗人无拟伦。

笔追清风洗俗耳,

心夺造化回阳春。

天光晴射洞庭秋,

寒玉万顷清光流。

我常爱慕如饥渴,

不见其面生闲愁。

今春偶客耒阳路,凄惨去寻江上墓。路入溪村数百步,草茅缘砌生无数。寒竹珊珊摇晚风,野蔓层层缠庭户。韩愈升堂再拜,虔心恻然:

一堆空土烟芜里,虚使诗人叹悲起。怨声千古寄西风,寒骨一夜沉秋水。当时处处有白酒,牛肉如今家家有。饮酒食肉今如此,何故常人无饱死?想起当时天子追寻杜甫,韩愈诗中表达强烈的愤恨:

子美当日称才贤,

聂侯见待诚非喜。

洎乎圣意难搜求,

奸臣以此欺天子。

捉月走入千丈波,

忠谏便沉汨罗底。

固知天意有所存,

三贤所归同一水。

过客留诗千百人,

佳词绣句虚相美。

坟空饫死已传闻,

千古丑名竟谁洗?

明时好古疾恶人,

应以我意知终始。

此诗不见《韩昌黎集》,《摭遗》本是收录唐宋时期的各种传奇故事和名人逸事,或许他人借韩愈之名的伪作。不论如何,“固知天意有所存,三贤所归同一水”从此流传颇广。

或许正是这种豪情万丈的诗意写照,诗仙与诗圣不约而同被史学家归入“大醉而卒”。《旧唐书·李白传》:“永王谋乱,兵败。白坐,长流夜郎。后遇赦,得还。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旧唐书·杜甫传》:“蜀中大乱。甫以其家避乱荆、楚,扁舟下峡,未维舟而江陵乱,乃溯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阳。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耒阳聂令知之,自棹舟迎甫而还。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阳,时年五十九。子宗武,流落湖、湘而卒。元和中,宗武子嗣业,自耒阳迁甫之柩,归葬于偃师县西北首阳山之前。”

《唐书》归属官方正史,杜甫醉卒耒阳之说,故多为后世诸家所采信。其实杜甫“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早有定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曾祥波:“《旧唐书·杜甫传》出于元稹《墓系铭并序》之外的信息,基本上都有讹误。这些讹误,或者出于《旧唐书》编纂者对杜诗的误读,或者沿袭了笔记的不实传闻,都应该厘清。宋代以降学者已经对此做了大量工作,《旧唐书》中人物传记得到如此关注与辩证力度的,《杜甫传》应该是首屈一指。”两唐书关于杜甫“醉卒耒阳”的误传,虽说后来得到了诸多史家纠正,但其官方“正说”的影响却是无法挽回的。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忧悒李白的结局,竟成了自身的谶言。

摘自《岳阳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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