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住在大华村的隔壁。大华村出了一位大人物——著名作家莫应丰。他是首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生前担任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省文联党组成员、驻会副主席。他的小说《竹叶子》改编成了电影《竹山青青》。

老家那一带，乃至整个桃江县，都知道该部电影的故事情节并非虚构，而是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的一个真实的故事。尤其是在大华村，电影原型的真实身份，家喻户晓。唯一不同的是，电影中的女主人公是个喜剧人物，她通过努力，收获了爱情；而现实中的原型“小月姑娘”自溺了，是个悲剧人物。

这部电影，我一直想看，但又一直没有下定决心去看。昨天，我终于鼓足勇气看了，是含泪看的。因为我和小月姑娘是“瓜皮子搭柳皮子”的亲戚，我叫她“月姐姐”。

小时候，月姐姐背着我看花鼓戏的事历历在目。那天晚上，大华村里搭了个临时戏台。我正在月姐姐家做客。我们去的时候天还亮，路过她男朋友家，月姐姐隔着稻田跟男朋友打招呼。同行的还有月姐姐的同龄人，一路上，她们唱着花鼓戏，欢歌笑语，月姐姐《刘海砍樵》唱得非常好，悦耳动听。开演时天已黑，那晚好像演的是《韩湘子化斋》，好像又不是。看着看着我困了，月姐姐只好背着我看。后来，她弄来一把竹椅子，我便在椅子上睡着了。戏散，月姐姐一直将半睡半醒的我背回了家。

记忆中，那时月姐姐17岁，刚谈恋爱不久。男朋友家就在附近。他家正面是木扇子大墙，墙壁很白，石灰粉加水抹上去的那种。

月姐姐勤劳、善良、聪明、能干，不仅花鼓戏唱得好，而且心灵手巧。她家门前有一条小溪。有一次，我跟她表弟一起在小溪里抓鱼虾。我们用箢箕捞，还真捞着了小鱼小虾。我们把鱼虾放进盛饭的竹篮子里。可是，饭篮子底小口大，又很浅，鱼虾很快又跑出去了。月姐姐见状：“这怎么行呢？”晚饭后，她砍来一根竹子，锯竹、破篾、编织，很快变戏法式编了一个小鱼篮——鱼篮的底面和上面的进口都是圆形的，底大口小，这下小鱼虾一个也跑不掉了。我夸月姐姐是个篾匠师傅，月姐姐笑笑：“编个竹篮子算什么？”

原来，大华村几乎人人都会竹器活。而篾匠师傅，那就可厉害了：他们做出来的竹器能卖大钱，有的还卖到外国去了。大华村四面环山，山上密密麻麻都是竹子，终年郁郁葱葱，泉水叮咚，不失为人间仙境。

自从那次背我看花鼓戏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月姐姐。我跟月姐姐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戚——她的继母跟我的母亲是结拜姊妹，她的继母又是我的干妈，走得多了，不是亲戚胜过一般亲戚。

多年前，我就想为月姐姐写一篇文章。但是，每次提笔都很伤感。同时，总觉得是不是该再去月姐姐生前的村子里走走，去见一下当年她的男朋友，也就是影片中的男主人公上游哥。如果月姐姐没有被逼婚自杀，结果真如影片中一样，他们结婚了，那么如今，我们应该会保持亲戚关系往来，并且我叫他姐夫。

月姐姐自杀后，她的继母即我的干妈来我家，一五一十说了月姐姐自杀的来龙去脉。几年后，干妈也病逝了，月姐姐便成了我记忆中的一个符号，越来越模糊……真奇怪，40多年过去了，如今，这个符号又开始清晰起来。

干妈当年说，月姐姐的父亲执意要把女儿嫁给家庭条件好的王家。因为王家给的彩礼多，拿了王家的彩礼，月姐姐那个平庸的哥哥就不愁讨老婆了。干妈是不同意这种做法的，但是她没有话语权，她没有能力帮助娶回儿媳妇，况且是后妈，儿女都不是她生的。

月姐姐的父亲找到月姐姐的男朋友家，说女儿已经许配了人家，叫他儿子不要再纠缠月姐姐。她男朋友的父亲也火了：“珂老光（月姐姐父亲小名）你别在我家瞎说，我家儿子做得到，管好你家闺女就行了！”双方不欢而散。回家后，老珂就开始监视控制女儿。那个年代，白天一起在生产队出工，年轻男女没有机会约会；晚上，他就盯紧女儿，不许她出门。

其时正值夏天。某晚，月姐姐起床开门，老珂马上起来责问女儿：“这么晚了，开门干什么？！”月姐姐回答：“屋里太热了，在院子里的竹床上乘下凉，不热了再进屋睡。”并且作了保证：“不得出去，请老爹放心。”老珂看女儿躺在竹床上，一边摇着蒲扇，便同意了。他暗中观察了一会后，继续睡觉去了。不知过了多久，老珂再次醒来，立马想到女儿，屋里屋外却不见女儿踪影，于是索性在家等候。又过了很久，大门轻轻打开，月姐姐回来了，老珂立即责问女儿哪里去了，月姐姐说：“就在院子里乘凉”。老珂立刻暴跳如雷，说：“你撒谎！敢在老子面前撒谎！今天不狠揍你老子就不是你的伢（方言，父亲的称呼）！”月姐姐仍然坚持说没有外出。老珂于是拿来一根比大拇指还粗的杂树棍子，狠狠地抽向女儿。月姐姐的继母赶紧起床，可是她怎么也拦不住。老珂打累了，坐着喘气，月姐姐没有哭，只是问老爹：“为什么没有证据就打人，还下狠手？”老珂拖着女儿来到竹床边，借着月光和手电光，指着竹床上的露水叫女儿看，原来露水是均匀分布的，无情的露水出卖了月姐姐！

在证据面前，月姐姐承认晚上去找了男朋友。至于她跟男朋友见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闭口不言。月姐姐开始变得沉默，不跟任何人说话。每天，除了劳作就是劳作，拼命地劳作。一段时间后，又是一个炎热的晚上。月姐姐悄悄从后门溜出去了。清晨起床后不见了女儿，老珂以为她又找男朋友去了。当他怒气冲冲来找她男朋友要人时，她男朋友却表示月姐姐已经不理睬他了，他也没有见到她。老珂这下慌了神，于是发动村民到处寻找，最后在相隔几座山的水库里找到。

从月姐姐落水的地方看，她是滑下水库的，并不是扑通一下跳进水里，岸边的草丛中，有月姐姐坐过很久的痕迹。显然，自杀前，月姐姐经过了长时间的激烈的思想斗争。

干妈还说过，老珂尽管逼婚逼死了女儿，但也痛爱女儿。他只有一儿一女，女儿走后，他也十分伤心，经常去女儿坟前，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有一次，老珂发现女儿坟上的土似乎被人动过。他用手扒拉泥土，没有发现什么。他又找来一把铁锹挖，当挖到快一米深时，出现了一颗类似铁钉样的较大铁器。老珂立即联想到了诅咒中的“铁符”，断定是月姐姐男朋友家干的，目的是为了钉住月姐姐的灵魂，阻止月姐姐的灵魂出来纠缠生前的男朋友。老珂拿着铁符来到月姐姐生前男朋友家讨要说法，男朋友家矢口否认，老珂自然免不了大吵大闹一番。关于老珂在月姐姐坟头上是不是真的挖出了铁符，没有人证实，但是，老珂拿铁钉去月姐姐生前男朋友家吵闹一事，却是真的。

再后来，老珂也去世了。从此，再也没有人去坟前打扰月姐姐，她彻底安息。然而，自从她的故事搬上银幕后，大华村的老百姓为她惋惜的同时，增添了一层骄傲和感怀的成分。特别是脱贫攻坚后，发生了巨变的大华村，正在筹建“莫应丰文学公园”，拍过电影《竹山青青》的景物和人物原型又将被充分挖掘和利用。也许，月姐姐还在以她的美丽、善良、纯洁、执着……支持着大华村的发展！

（作者：杨建术  ，退休公务员，中国楹联协会会员，湖南省直机关书画家协会会员）

作者：杨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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