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客户端 2025-04-26 17:11:15
刘曙
暮春的日光斜斜爬上书脊时,我正摩挲着《岳阳史记名人》泛黄的纸页。窗外快递车呼啸而过的声浪,像极了这个时代急促的呼吸——人们指尖在屏幕上疾走,却难觅一方让文字生根的净土。恰逢第30个世界读书日,机关大楼里飘起墨香浸润的时光,"悦读一小时"的邀约宛如清泉,漫过都市水泥森林的罅隙。
手机镜头定格的那刻,古城的千年文脉正从扉页间流淌。穿透在洞庭烟波里叹息的范仲淹,饱蘸湖光挥毫泼墨的滕子京,西征的驼铃仍在戈壁回响的左宗棠……这些在历史褶皱里发光的名字,恍若星辰缀满楚地夜空。当电子屏幕的蓝光模糊了精神坐标,先贤们用热血淬炼的“忧乐”二字,依然如岳州城墙的斑驳方砖,默默垒砌着民族的脊梁。
合卷时分,书页间簌簌落下的何止是光阴的碎屑?那些跨越千年的心跳,正以文字的形态在掌纹间复活,将浮世喧嚣荡成书案前袅袅的茶氲。
合上最后一页墨香时,活动登记表上已洇开几点未干的茶渍。德兰书园的优惠已登记在册——八折的涟漪漾开在图书定价的数字上,又见六十元春风拂过折后金额,卷走小数点后零碎的尘埃。这座藏在杜英树影里的书屋,此刻正被斜阳切成金箔与暗格交织的秘境。
窗外的雨珠在手机屏幕上摔得粉碎,我的拇指已习惯性划开第27个短视频。算法总能精准投喂甜腻的糖霜,让大脑在五秒一次的感官刺激里沉浮。当指尖再次触到冷硬的钢化膜,突然惊觉那些被数据碎片割裂的阅读时光——书架顶层的《狼图腾》落灰三年,扉页里夹着的银杏叶标本已褪成半透明。
前些日子紫金山下出差回来,高铁站台的电子屏正滚动着图书促销广告,像素点组成的宋体字在视网膜上明明灭灭。我忽然想念起书店里那种被油墨香气托举的悬浮感,铅字嵌进纸张的肌理,连标点符号都带着手工的温度。扫码付款时收银机“滴”的声响,竟比撕开塑封时纸张的呼吸更让人心安。
那些被电子屏幕熨平的神经末梢突然苏醒,纸张摩挲的沙沙声像是远古传来的密语。第38页有处印刷瑕疵,凸起的墨点硌着指腹,这微小的缺憾反而让文字有了生长的年轮。原来真正的阅读需要指纹与铅字的对谈,需要目光在字里行间踩出蜿蜒小径,连翻页时掀起的微风都能惊动沉睡的灵感。
落日的余光还照在金鹗山时,我已数着青石板上自己的跫音。公园浣花溪边老柳树垂下的丝绦,多像柳庄那架未曾细看的紫藤——那年公差匆匆掠过青砖黛瓦,只记得中堂悬着“文章西汉两司马”的墨迹,椽柱间还栖着晚清飘摇的风雨。
曾国藩家训在记忆里是线装书的檀香气,而他那位四弟的湘军营旗,早化作洞庭渔歌里的半阕残韵。可偏是那个乡试屡败的左公,总在历史褶皱里铮然作响。那年柳庄廊下的惊鸿一瞥,他题壁的狂草仍如出鞘青铜剑,划破百年尘烟:师爷案头走笔惊雷,兰州织局纺锤织就西征帛书,更别说抬棺出征时震落天山雪的烈马长嘶。
暮色漫过公园长椅,惊觉掌心的银杏叶竟与西域地图轮廓暗合。收新疆者保全华夏秋海棠,这六分之一疆域的重量,岂是电子地图能丈量?德兰书园的暖光已在前方摇曳,玻璃门内《左宗棠传》的封面上,或许正拓印着光绪八年兰州制造局的鎏金月光。梁启超说他“五百年来的第一伟人”,我倒想看看,这个让湖湘子弟拍栏而歌的狂人,如何在铅字丛林里策马而来。
转过第八棵杜英老树时,德兰书园的八角楼便从记忆里浮出水面。这座枕着南湖涛声的书屋,总是古色古香。八年前某个雨夜,诗人远人新书发布会的水牌还浸着水汽,签售台前的铜铃铛摇碎满室茶烟;再早些年月里某位荆楚女作家的新书发布会,如今连名字都沉入南湖的雾霭,只余签章处褪色的朱砂,洇在学群老师那依然在耳的电话邀约里。
推门时依然撞响那串青铜风铃,声纹与往昔的涟漪重叠。大门口现代文学和历史类书柜前,曾摆过签售用的榉木长桌,而今堆着《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活着》和《学位英语单词手册》等图书的书塔。指尖掠过那些未拆封的塑膜,恍觉学群老师当年说的“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原是文学经纬线织就的网,教人总得捧一瓣心香在扉页。窗边绿萝垂下的气根,还悬着那年新书发布会飘落的彩屑,在柔和的灯光里细数着铅字与流年。
墨色波涛漫过书封时,青铜风铃恰在门楣上晃出碎玉声。《孤勇》二字如戈壁孤烟直刺眼帘,刘江华三字隐在副标题褶皱里,倒像左公当年在骆秉章幕府写的密折。白短发女店主从收银台边起身,笑容满面地朝我点头,南湖的水光在她玳瑁眼镜上淌成一道晚清驿道。
报出单位名号那瞬,收银台的计算器突然成了古算盘。原价在八折的涟漪里瘦成柳庄的黛瓦,再被六十元秋风吹作天山残雪。扫码枪“滴”声穿透百年云雾,恰似当年兰州织造局的梭子穿透西域月光。塑封书脊在掌心微凉,竟与柳庄青砖的温度暗合。
柔和的灯光将书园染成奏折的明黄纸页,收银美女递来的书袋系着靛蓝绸带,多像左文襄公舆图上标记的伊犁河谷。转身间,展书台上《孤勇》的空位已有新书补上,恍若那个抬棺西征的背影,永远在历史拐角处为后来者让出半阙江山。
扫码枪的红光尚未消散,我忽然在收银小票的褶皱里瞥见算盘的幽灵。八折的月光与六十元的星辰交汇处,财务凭证正化作柳庄荷塘里飘摇的浮萍。白短发店主烹茶的陶壶咕嘟作响,多像审计账簿里悬而未决的气泡。
微信对话框弹出时,图标里新姑娘的背影正对着浮桥和西下的太阳举起了iPhone。指尖在九宫格上敲击的焦虑,惊飞了书园梁间筑巢的雨燕——那些未签名的空格,多像左公西征舆图上的未标隘口,稍有不慎便会陷落数字的流沙。我仿佛看见月底对账时,两列数字在金鹗山下兵戎相见,打折优惠化作断戟残甲,零落成报销单上褪色的朱批。
新姑娘回信的振动波掠过书架,惊落《孤勇》封面的一粒沙尘。她说早已与书园签过君子协定,往来账目都锁在雕花檀木箱里。我望着展台上被新书填补的梯形空缺,忽然懂得这世间有些糊涂账,原是要用文人间的信义来轧平。就像左文襄公当年在陕甘总督任上押印的军饷,终究化作天山南北的万里青杨。
当我抱着《孤勇》踏入灯火阑珊的金鹗山步道,书脊上的沙尘与扉页里的西征驼铃忽然共振——扫码枪的红光里游动着算盘珠的幽魂,打折优惠在报销单上锈成青铜戟,而白短发店主锁进雕花箱的信义,在铅字丛林里沙沙作响。此刻金鹗山的星辰坠入书袋,与近一个半世纪的兰州织造局的鎏金月光轻轻相撞,溅起满城书页翻动的潮声。
(刘曙,岳阳市散文学会监事,辗转于金融幕帘与文艺光影之间,曾用歌声在霓虹灯下浅吟低唱,借电波向城市夜空投递故事碎片,近年浅涉荧屏,在《因为遇见你》《三代支付情》等的镜像里折射金融人生,褪去镁光灯后,将未及消化的月光酿成文字,任由方块字在宣纸上游牧,填平时光的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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