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客户端 2025-04-13 15:28:15
文|许云锦
夜,已经很深。爷爷还是不想去睡。
火塘里的檀木蔸,只剩下几坨火石,猩红血亮。爷爷还是倚靠在黑亮的老茶柜上,手扶紫藤烟杆,吧嗒吧嗒抽烟。一丝丝,一缕缕,淡淡的青烟朝木屋的梁上袅袅而去,一如爷爷的思绪。烟杆上的麂子头烟盒,在油灯的暗光下,透着深栗色的幽光,显得古老而血腥。
“升儿,你再给万坤说说,看能不能不砍?几百年的老树,是禁树,砍不得。砍了是要遭报应的。”隔着板壁,爷爷给父亲喊话。父亲已酣然入梦。见父亲没有回应,便叹息一声,磕去烟灰,瓮上火石,起身去睡。
“要砍麻栎树了!”这个消息,是今天上午才知道的。生产队的人,在几个院子上下跑动,逢人遍告。听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通知。既有焦虑不安,也有愤怒不解。
鸡叫头遍,爷爷醒了,再也睡不着。于是披衣起床,再回到火塘边,拨开灰中火石,再次把烟点上。鸡叫三遍了。伙房外的端池上空露出熹微。天快亮了。爷爷便去敲父亲睡房的门。
“升儿,天亮了,你起来。你再给万坤说说,能不能不砍?几百年的老树,是禁树。是有灵性的。”爷爷说。父亲在睡房里嗯了一声,有几分无奈。算是回应。
天亮了。父亲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找人去了。爷爷便借着晨光,从老院子的槽门走出来,绕过溪边的那排吊脚楼,走过跨溪的小木桥,来到了那两棵巨大的麻栎树下。
这是一条通行了成百上千年的古老驿道,连通了前港与后港。前港,在山之南,隶属于湘西州大庸县的合作桥,属白水河流域。后港,在山之北,隶属于常德地区慈利县的喻家嘴,属索水河流域。白水河与索水河,都蜿蜒流向东南,最终汇入澧水河。前港与后港的天然界限,便是横亘在湘西北的武陵大山主脉。在凤冠岭与宝峰山之间,天造了一个断崖式下凹的山垭,叫白虎堂,便为千年驿道提供了一条贯通大山南北的捷径,也提供了一个天高地阔满目苍翠的天然歇场。这条驿道路基坚实,道宽平直,处处散发着官驿的气息。顺道进山,便生发出若干小道、山道,乃至柴道、滑道、兽道、水道。
麻栎树下,便是位于前港的这条驿道。爷爷在麻栎树下的驿道上徘徊。两棵麻栎树,矗立在距离驿道十米左右的坡山上,均是几人合围粗细,是乡村难得一见的巨树,树龄应是数百年。一棵主干通条笔直,给人感觉势大力沉。一棵主干在腰部生发出对称的两半,极尽春风柔美。都说是一公一母,是夫妻树。这两棵麻栎树,树形高大,树冠伸展,枝繁叶茂,浓荫葱郁。麻栎树,又叫栎树,也叫橡子树。它能长得这么茁壮,全仗了这里湿润、肥沃、深厚和排水良好的中性沙土,全仗了这里乡民的播种、呵护、敬重和从不打扰。
爷爷拄着紫藤烟杆,爬上山坡,在公树根上坐下。也不抽烟,身子靠在硕大的根部,用手不断地摩挲着深纵裂开的树皮。也许是累了,再从树根滑到驿道上,在路边坐下。听树梢掠起的阵阵风声,望淡蓝晨雾中的古老村庄。麻栎树就好像一个原点,三个院子以一百多米为半径,顺着柳叶溪流水的方向,依次排开。说不清,是三个院子拱卫了麻栎树?还是麻栎树荫庇了三个院子?反正,四方共存,既是古老驿道上的一抹风情,也是人们执着于探索其长盛密码的经年话题。
在那个农村人口猛增,燃料结构单一,使劲砍畲破煞的年代,村庄附近的山岭沟壑,几无柴火可砍。我们便把目光盯上了麻栎树上那密密麻麻的枝枝叶叶。但往往只是这个想法一冒头,便会遭到父母长辈的严厉呵斥。禁山,一如中院子后面的那座大山,株木树,松树,楠竹,贵竹,古老而葱郁,成片成块地封禁着,无须界碑。禁林,又如上院子后面断崖上的杂木林,靠着崖壁沟壑的天然区隔。禁树,是一棵一棵独立存在的古树巨木,显眼而又风光。靠着祖祖辈辈的口耳相传,靠着家族长老的严苛责罚,遏制了愚蠢、懒惰、贪婪以及穷途末路的冲动,它们千百年来得以保全,并形成乡土文明最具活力的生力军。少不谙事的我们,经过调教和熏陶,日子长了,脑海里便固化了一个意识:“禁山禁林禁树是不能动的。想一想也不行。哪怕再穷再苦再累,禁山禁林禁树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最后本钱,谁妄动,就意味着鱼死网破。”正因如此,即便山上茅草都不剩了,都不会有人打麻栎树的主意。麻栎树便长得“丰乳肥臀”,滋养了万家院子的一代又一代子孙,也给我们带来了无数福音。
麻栎树是一把擎天巨伞。砍柴的,走亲的,打猎的,讨米的,赶马的,送信的,会在这里歇歇脚。阉猪匠,弹匠,纸匠,木匠,岩匠,篾匠,会在这里歇歇脚。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本土人,外乡人,都会在这里歇歇脚。雨,淋不到。太阳,晒不到。山风吹来,一阵凉爽,疲累便没有了。对岸,是茂林修竹,古木参天,流水潺潺,是临溪而建的一排排吊脚楼,是一幅天然绝伦的山水画,看上一会儿,烦恼便没有了。
麻栎树是一个聚宝盆。树皮树叶可以入药,可以收敛止痴,治疗久泻痴疾。灯笼状的麻栎坚果不仅可以解毒消肿,而且可以磨成豆腐。每到秋高气爽,或清晨,或黄昏,孩子们背着背篓,提着篾篓子,去到树下捡拾鸟儿口中掉下的干柴,寻找星星点点的麻栎坚果。拨开树下的竹林草丛,翻开秋田的稻窠草垛,总能发现躲藏着的栎果,一窝,又一窝。人气旺的地方,少不了信息交流,于是,也就少不了多一条生存的活路。
麻栎树下是一个快乐家园。山风吹来,栎树万千枝条使劲地摇曳。那阵仗太大,感觉在地动山摇。我们便模仿它的样子,四肢舒展,摇头摆尾地舞蹈。枝条摇曳,便有无数天空之物穿过枝叶缝隙,哗哗下落,春有花骨,秋有栎果,或有漏坠的鸟雏,或有褪掉的槲寄生残枝。落在身上,落在地上,落在林中,落在田野。我们喜欢天降“果雨”,喜欢追逐运气,在疼痛中承接,在快乐中捡拾。呀声此起彼伏,笑声回荡山野。山风大了,我们便在麻栎树下的驿道上奔跑,向着坡下的水竹湾,向着柳叶溪的出水口,向着更大世界的山那边,奔跑,呼喊,呼喊出山懂水懂栎树懂的声音。迎风而跑,则张开双臂,衣袂飘飘。顺风而跑,则收缩身躯,腾空欲飞。
麻栎树下是一个山野道场。吃完的中药,药渣要倒在麻栎树下的驿道上,千人踏,万人踩,让疾病永不再来。亲人患病,要到麻栎树下焚香烧纸,祈求平安。长辈离世,要在麻栎树下树起灵幡,将逝者的衣物,在灵屋纸钱纸人纸马的陪伴下,燃烧殆尽,归入流水。家事不顺,心情不好,就到麻栎树下走一走,坐一坐,吹一会儿山风,听一会儿栎叶的絮语,烦恼便会烟消云散。
我们的童年,何尝不是爷爷经历过的童年?爷爷走一会儿,坐一会儿,心里就是不踏实。天大亮了,村庄热闹起来,鸡鸣狗吠,炊烟袅袅。不久,大爷爷来了。幺爷爷来了。亚大公来了。雁幺公来了。就连子明大公也来了。子明大公是坤叔的父亲。坤叔,就是爷爷口中的“万坤”。
老人们都先后来到了麻栎树下。无所适从。站一会儿,坐一会儿。说话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望着可能失去麻栎树的村庄,心中不免一阵悲凉。看爷爷在麻栎树下待得最久,有人便劝他:“ 初哥哥,回去吧。兴许还有办法的。莫急坏了身子。回去吧。”爷爷想想也是,便拄着紫藤烟杆,往回走了。几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边走边回头,看那风中婆娑的麻栎树,眼角噙满了泪水。
午后,爷爷在火塘边打盹。忽然一阵喧闹声传来。他打了一个寒战。急忙起身,拄着紫藤烟杆,向老院子的槽门外走去。一到天塔边,便望见对面的麻栎树下站了好些人,正在清理场地。爷爷心想不妙,便急火火地朝麻栎树下赶去。
果然,今天要动手了。十几个青壮年挽着袖子,有的拿着斧头,有的拿着锯子,有的拿着柴刀,一个个虎视眈眈,跃跃欲试,一副刽子手准备行刑的架势。爷爷一下子急了,便拽住一个壮汉,要他喊大家不要动手。“麻栎树砍不得!砍不得啊!砍古树要遭报应的!”
正说着,看见父亲和坤叔从水竹湾走来了。坤叔,才二十七岁,刚刚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爷爷便朝水竹湾方向喊起来:“砍古树,作大孽!万家院子怎么会出了你们这些不肖子孙?”
到了近前,坤叔立马拉起爷爷的手说:“初伯伯,没有办法呀。公社要求每个大队都要修一个礼堂,没有材料呀。您老是木匠,您也知道,礼堂进深四十米,跨径二十二米,每四米一根架梁,总共要九根二十二米长的架梁,再加前后两座山尖。您看,现在山上成料的树都没有几蔸,到哪里去弄架梁呀?公社催得紧,要限期完成任务,急死人了。大队几个负责人商量,要凑九根架梁,就只能动古树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初伯伯,也请您老人家担待一下。”
爷爷浑身战栗着说:“公家的事,我也阻不住。那能不能不动这两棵麻栎树?这两棵麻栎树是动不得的,是禁树,是神树,是风水树。动了就要遭报应。”坤叔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双手互搓,一脸苦笑。
一旁的父亲便把爷爷拉到一边,悄声地说:“前头在马家峪砍了一棵大柏枝树。马家峪的人意见天大,就说万家峪的古树又多又大,怎么不砍?就因为大队书记是万家院子的,就可以不砍?别人点名道姓地说了,两蔸麻栎树不砍,修礼堂的事就干不成!万坤才当书记,正是干事的时候,公社交的这个任务,是他接手的第一个大事,不办成肯定不行。还是要支持一下。现在风声又紧,都是夹起尾巴做人。您莫冒头了。您回去吧。这个事您莫管了。”
听到这里,爷爷彻底明白了,麻栎树是保不住了。农协主席出身的爷爷便沉默了,步履踉跄地向老院子回走了。“橐,橐......”还没走到木桥边,便听到了斧头砍树的开斧声。爷爷心里一紧,一口酸水从胃口翻出。一进屋,就喊心里过不得日子。奶奶急了,着急忙慌地给他冲了一杯红糖水喝下。“几百年的麻栎树保不住了......”吐出半截话,爷爷便昏睡过去。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砍麻栎树,万家院子的老人们都不在场,劳动力也大多不在场,孩子们则是在老院子的吊脚楼上远观。操刀动手的,是邻近生产队的青壮汉子。那天天气阴沉,气氛压抑,没有人愿意说话,只有斧头砍进木头的声响,就像刀子割进肉里心里。
最先倒下的,是公树。只听到一声嘎地作响,开刃处便传出树干纹理撕裂的声音。“快让开!”有人大喊,伐木工便迅速向上方散开。树的上半身开始向外倾斜了,但那些枝枝叶叶还在与母树的枝枝叶叶纠缠不舍。大约半分钟以后,公树才与母树作最后的告别。在寒风中,如排山倒海般,天崩地裂般,气贯长虹般地倒下去了。轰隆隆地,倒在了驿道下方的田野里,倒在了人们惊悚不已的目光里。山野,河流,村庄,为之肃然,为之震颤,为之恐惧。一代枭雄倒下去了。一段传说结束了。一个梦想破灭了。
那棵母树,裹挟着初冬刺骨的寒风,撕心裂肺地倒下去时,出事了。当时,十岁的华儿不听劝,非要从树下驿道穿过。就在麻栎树着地的那一瞬间,华儿不见了。“华儿是不是出事了?”人们大喊起来,纷纷向麻栎树倾倒的水竹湾方向赶去。烟尘散去,华儿灰头土脸地站在树枝扫到的地方,已是呆若木鸡。好在虽有小伤,却无大碍。但可惜,时时跟在他身后左右的那只白狗,倒在了血泊中。有人说,是白狗替主人死了。有人说,是麻栎树显灵了。更奇怪的是,二十年后,华儿意外离世,下葬之地,就是麻栎树倒下时他逃过一劫的地方。
后来得知,因为修建礼堂,和那两棵麻栎树一同“遇难”的古树巨木有二十余棵。它们分别是,万家院子的中院子沿溪的三棵大柏枝树,上院子后山上的两棵大青冈栎,上院子右边坡山上的一棵大椿树,柳叶溪母亲经常洗衣的青石滩边的一棵大栗树,瓦窑坡上的三棵大栗树,祖坟山上的一棵大柏枝树,张家院子后山的两棵大松树,马家峪的一棵大柏枝树,其他的,我就记不清了。其中,损失最大的,就是万家院子,独占了十二棵。据说,修建礼堂根本用不完那么多大树,但为了公平起见,只能对古树巨木一通扫荡了。在砍红了眼的乡村世界,古树巨木在浩劫中纷纷倒在了血泊中。或许,这就是古树巨木的宿命。或许,这也就是古老山村的宿命。
麻栎树的“遗体”,经过数天后,被弓锯锯断,被盖锯切分成块成片,被四人一组八人一组地抬到了犀牛堡的礼堂工地,有的做成了架梁,有的躺在了建成后的礼堂角落。建成后的礼堂,十分威武,从村口的几里外望过去,就像望见了一个城堡,望见了一个吃公粮的所在。这个礼堂的存在,也确是完成了阶级斗争的使命,那几次声势浩大的批斗大会,至今让人记忆深刻。后来,礼堂里剩余的板材不翼而飞了。后来,礼堂门脸的右上角垮塌了。再后来,礼堂,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人们的诅咒声中,彻底垮塌了。一切化为了尘烟。为了对麻栎树的怀念,万家院子里的子孙们去现场寻找板材碎片,却失望而归。麻栎树,已尸骨无存了。
在没有麻栎树的日子,爷爷便不怎么说话了。站在槽门外,向远处怅望。两棵麻栎树的树蔸,就像一双惊恐的泪眼。从此,再也没有了如笛风声,没有了绿意葱茏,没有了摇曳多姿,没有了心灵水岸。似乎,鸟儿也少了许多。毕竟,鸟儿习惯于攀附高枝。在没有了麻栎树的麻栎树下,因为不舍,人们依旧叫着“麻栎树下”,仍然在这里散步歇脚,仍会在这里焚香祈祷。爷爷时常自言自语:“没有了麻栎树,万家院子不晓得会不会风调雨顺?”然后,一行清泪顺脸而下。几个月后的二月初五,爷爷便离开了人世。医生说,爷爷是郁气伤肝了。
坤叔后来没有当书记了。一场意外,受了重伤。养好身体后,借着退耕还林的东风,他便拼命地种树。在响水洞的山山岭岭,把杉树苗都栽满了。后来,全村的森林覆盖率已达到了历史峰值,实在找不到种树的地方了,他便坚持巡山。看见砍树的偷树的,就是一通呵斥,一顿好训。
几个月前,老院子屋后保坎,请了几个帮忙的。父亲对我说:“走,到坤叔家打点酒去。”到了坤叔家,我才仔细地打量起来。坤叔家从上院子搬到下院子后,建成了一栋二层小洋楼,确是一处惬意所在。左边,是万家院子的生态广场;右边,是水竹湾由驿道改成的公路;前面,是河柳成荫的柳叶溪;后面,便是两棵麻栎树曾经矗立的地方,现如今,已是树木成林,满山葱郁,最大的树木已是水桶粗了。
好一派绿水青山,好一个如画家园。我不禁想起侄儿几年前上任村党总支书记时,在村口立下的第一块宣传标牌,便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第二块标牌,便是“梦里故乡高万村”。在森林如海、风景如画的户外胜地,在历经沧桑、名声在外的梦里故乡,这,既是一种宣示,也是一种告慰!
坤叔家的取酒作坊,酒质不错,小有名气。昔日意气风发的年轻书记,如今已是七十多岁的沧桑老人。看他鼻头红红的,一准是成天泡在米酒里。早也喝,晚也喝,笑也喝,哭也喝。不知道,他端起酒杯,敬天敬地敬神灵时,可有一杯,是敬给那两棵相亲相依的古老栎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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