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逝的唢呐声

    2025-02-26 13:53:17

文|贺辉才

我外婆家与我家在同一个冲冲里,两村相距很近,只隔一条小小的象江河。

虽然我村后也有一片竹林,而外婆村那边有一大片一大片竹林。俗话说:“靠山吃山”。外婆村家家户户都会篾匠活。有一个叫运开的远房舅舅的篾匠活远近闻名。然而,让人们记起他的是他的喇叭声。

在我的记忆中,运开舅舅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他乐观开朗幽默风趣,不仅是个好篾匠,还是个民间艺人。能吹喇叭,拉二胡,唱夜歌,讲笑话。他早先住在我外婆家隔壁,后来在村尾盖了一栋新房。

运开舅舅的新房就掩映在翠竹之中,一条石板古道从房子的侧面而过。过往行人喜欢在这里歇脚,运开舅舅吹喇叭拉二胡。

我每日上学走过石拱桥来到千年银杏树下,沿着银杏树旁近百级石阶往上攀待气喘吁吁地到舅舅家门口,我总会一屁股墩坐下,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睛却滴溜溜地寻找运开舅舅。

舅舅家的院子敞亮开阔,竹子堆得像小山,那是他的宝贝疙瘩。彼时,舅舅常坐在厅堂里,忙着摆弄篾活。尽管有脚不太利索,而他那双手灵巧得很挑竹、破竹、去节、分层、启篾、刮削、编织,一招一式,流畅得如同山间清泉,一气呵成。

“哟,外甥上学了。”舅舅抬头,脸上挂着暖融融的笑,眼角皱纹好似岁月犁下的沟,里头却满是亲切。“舅舅,您这编啥呢?”我凑上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渐渐有了模样的物件。“给村头三叔家编个竹篓子,他家新收了稻子,急等着用嘞。”舅舅边说边拿起根竹篾,轻轻一掰,竹篾就乖巧地分成两半,在他指尖欢快地旋转、交织。我也看到了墙上挂满了簸箕团箕,还有大大小小的篮子,那是准备去赶圩的。

放学回家时,我们一群小学生又到运开舅舅家,听舅舅吹喇叭。他搁下篾活,转身进屋,眨眼工夫,就捧着那把擦得锃亮的唢呐出来了。舅舅往院子边竹椅上一坐,把唢呐凑到唇边,深吸一口气,刹那间,嘹亮激昂的唢呐声仿若一阵穿云破雾的劲风,“呜啦啦”地冲破宁静,在山谷间撞出阵阵回响。吹的是《百鸟朝凤》,高音处,唢呐声清脆高亢,仿若真能瞧见林间鸟儿欢腾跳跃,亮开婉转歌喉,与这曲调应和;低音时,雄浑厚重,恰似大地沉稳的心跳,每一个音符都带着千钧之力,直撞人心坎。这是村里人最熟悉的声音。

他又兴致勃勃地拉起了二胡。二胡声悠悠扬扬,如泣如诉,《二泉映月》的旋律从弦间淌出,我仿若瞧见阿炳孤坐在泉边,用音乐倾诉一生的苦难与不屈。听着听着,我的眼眶就湿了。

正说着,村里几个小伙伴也循着声跑来了,大伙围坐在舅舅身边,听得入了迷。

在咱老家,运开舅舅的唢呐那可是红白喜事的“定海神针”,有他在,场子保准热闹得像炸开了锅,成了老一辈心口抹不去的念想。

办红喜事时,迎亲队伍还在村外头,欢快激昂的唢呐声就远远飘来了。舅舅身着崭新却已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胸前别朵红通通的大花,大步流星走在队伍前头,那精气神,活脱脱年轻了十岁。他手里的唢呐在日头下亮闪闪的,吹的是《抬花轿》,唢呐声时而俏皮欢快,仿若能瞅见新嫁娘坐在花轿里,双颊绯红,满心欢喜憧憬新生活;时而热烈奔放,引得路边孩子跟着奔跑欢叫,大人也纷纷驻足,脸上笑开了花。

到了新娘家门口,舅舅更是铆足了劲,一曲《百鸟朝凤》,吹得百鸟和鸣,热闹非凡。新娘家亲友围拢过来,听得如痴如醉,原本还有些羞涩的新娘,也被这欢快气氛感染,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办白喜事时,整个村子像被一层阴霾笼罩,唯有运开舅舅的唢呐声,如泣如诉,为逝者送行。他换身素衣,神色凝重,《哭五更》的曲调从唢呐里悠悠飘出,呜呜咽咽,如泣如诉。每一个音符都像饱含着生者对逝者的思念与不舍,闻者无不落泪,那悲戚声音让逝者离去添几分庄重,几分哀荣。

夜晚守灵,舅舅就坐在灵堂旁,他唱夜歌一个要顶几个,嗓子好,声音圆润。偶尔吹几声喇叭,在那寂静夜里,唢呐声悠悠回荡,穿透黑暗,仿若带着逝者灵魂去往另一个世界,让生者在这最后的陪伴中寻得一丝慰藉。

怎奈时代变了,村里年轻人像被一阵风卷了去,心都飞向城里。他们念叨着,城里有高楼大厦,有霓虹闪烁,有挣不完的大钱,能过上电视里洋气日子。于是,一群又一群年轻人背着行囊,头也不回地走了。

随着年轻人离去,传统婚丧嫁娶仪式像没了根的浮萍,摇摇欲坠。新人们爱旅行结婚,拍时尚婚纱照,在朋友圈晒幸福;丧事也一切从简,大伙好似都在追“效率”这阵风,把老一辈传下来的繁文缛节全扔脑后了。

与此同时,机器织的竹制品像洪水猛兽,从城里漫向乡村。集市上,批量生产的竹篮、竹篓摆满摊,价格低,样式花哨,虽少手工韵味,却迎合众人消费心理。运开舅舅的篾匠活,自然而然少得可怜,上门求购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近乎绝迹。

不单如此,村里娱乐方式也翻了天。电视、电脑、手机进了家,孩子们课余不再围着舅舅听故事、听音乐,而是沉迷电子游戏、短视频,与虚拟世界打得火热。曾经热闹非凡的晒谷坪,如今常常空无一人,只有偶尔路过的风,卷起尘土,似在叹息往昔热闹。

起初,舅舅还较着劲,每天清晨,依旧坐在院子里,精心挑竹子,准备编新物件。可编好的竹制品常堆在角落,无人问津。他闲暇时,还是会拿起唢呐、二胡,对着空旷山谷吹奏、弹奏。山谷虽有回声,回应他的却只有风声、鸟鸣,那些热切听众,早没了影。

有一回,我回家,路过舅舅家,见他独自坐在院子里,面前放着唢呐,眼神空洞望着远方。夕阳余晖把他影子拉得老长,孤独又落寞。

“舅舅……”我轻声唤他。

舅舅回过神,努力挤出一丝笑:外甥回老家了。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布满皱纹的脸,心里一阵酸涩:“舅舅,您别难过,说不定以后大家又会喜欢您的手艺了。”

舅舅苦笑着摇摇头:“时代变咯,咱这老古董,怕是跟不上趟了。”

家里生计愈发艰难,舅妈常背着人抹眼泪,为一家人温饱,舅舅最终还是低了头。他咬着牙,跟着熟人进城打工。走那天,他背着简单行囊,带着精心包好喇叭,小心翼翼挂在肩头,一步一回头望着熟悉村子,望着家,望着银杏树,眼里满是眷恋与不舍。

在城里,舅舅找了个建筑工地看仓库的活儿。白天,他守着堆满建材的仓库,灰头土脸,与冰冷钢筋水泥为伴。寂寞时,吹起了喇叭。没有听众,没有喝彩,只有城市喧嚣远远传来,仿若一头巨兽,无情吞噬他的喇叭声。

再后来,舅舅年纪大了,身体毛病像约好了似的一并袭来,被工地辞退。他拖着病躯回村,村里已大变样,新修水泥路平坦宽阔,洋气小洋楼一幢接一幢,可熟悉面孔却少了许多,那些曾围着他听曲儿的孩子,都已长大成人,散落在天涯。

舅舅回到,从布满灰尘的柜子里翻出喇叭、二胡,摆在院子里。他颤抖着双手,想吹吹、拉拉,却没了当年的气力,喇叭声喑哑无力,二胡声断断续续,仿若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低吟着最后的倔强。

又一个春节将至,外出的游子陆续回乡。一群孩子在厅屋嬉闹,不小心撞翻了舅舅放在墙角的喇叭。“哐当”一声,喇叭滚落,裂了一道口子。舅舅蹒跚着起身捡起,眼里满是落寞。他轻轻擦拭着喇叭,嘴里喃喃:“老伙计,咱的热闹,是真的远去喽……”

而我,站在一旁,望着舅舅落寞的背影,泪水悄然滑落

我在想,没有了舅舅的喇叭声,小山冲里好像缺少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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