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2-19 16:21:22
文/许云锦
远望寒山。雪,还是没有飘落。
市井烟火,正浓浓旺旺地升腾。架桥工地,正风风火火地赶工。远方游子,正行色匆匆地归来。可是,季节欠了家山一场冬雪。趴在吊脚楼栏杆上的孩子们很是失落,失落于看不到山野雪飘的壮丽图景,失落于经不到玩雪溜冰的一冬雪趣。逡巡于原野上的农人们很是失落,失落于土地墒情没有得到很好改善,失落于来年虫害可能又是狂放肆虐。暖冬禁流的柳叶溪很是失落,失落于一池春水的泉源废竭,失落于泉水叮咚的吟唱陷入沉寂。
“无论如何,应该有一场雪了!”我久藏于内心的期待,已顽强地破土而出了。
一
雪,终于飘落了。
一夜的山风,屋后坡山上的竹叶树枝风中狂飞,嗖嗖地落在屋瓦上;狠劲地下冻,木屋的榫卯被冻得嘎嘎作响。临睡,奶奶便说:“怕是要下雪了。”听得此话,我心中一阵暗喜。果然,清早便听到母亲在屋后平台上叫唤:“快起来!快看好大的雪!”
听到喊声,我翻身起床,穿衣出门。一片耀眼的白光铺天盖地地袭来,直刺得眼睛生痛。好大的雪呀!老院子的屋瓦上,空地上;屋后的贵竹上,株木树上;坡山的树梢上,脊岭上;原野的平川里,地沟边;全是明晃晃的白。那雪,足足有一尺来厚,平铺在那里,软软地,憨憨地。屋瓦的檐口,河堰的水口,垂低的枝梢,悬吊着一根根一尺来长的冰凌,晶莹剔透,亮亮地,爽爽地。父亲捧起一大把泡雪,又是用鼻子去闻,又是贴着脸摩挲,连声喊道:“好得很!好得很!瑞雪兆丰年呐!”
我抑制住内心的喜悦,吃过早饭,便要踏雪而行了。寒假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十来天。那会儿刚到家,母亲就塞给我一套破衣烂衫,叫我和几个兄弟趁着天气好,赶紧去砍柴。快要过年了,家里人多,又养了牲口,烧柴量大。于时,和几兄弟从早到晚地在山上打柴,柴火已堆满杂屋、厨房和屋后靠山的天塔。下雪的日子,我终于可以去中溪山谷了,去看望中学同窗好友刘云。母亲也顺水推舟了:“你是该看看家云了。你上大学,他守山种地,不容易。中秋节前,他还来看过我。他就像是我第五个儿子。”我连声应诺。
刘云,又叫杨年军,又叫朱法志,又叫刘家云,又叫流云。姓名称谓的变迁,就是他的一部辛酸成长史。和他成为同学,那是在高万村校的教室。那天,王老师把一个瘦削的少年带进教室,并介绍说:“这是班上新来的插班生,叫刘家云,请大家和他好好相处。”于是,我们便是同学了。那时的刘云,还有些另类。他穿着和尚领的学生装,我们穿着小翻领的中山装。他操着一口关门岩腔,我们说着一口合作桥话。他在教室里最喜欢回答问题,我们在教室里都低着脑袋装低调。但缘分就是个很奇怪的东西,一来二往,就只我和他好上了。从交流中得知,他本姓杨,在他一岁三个月时,母亲去世了。父亲娶了后妈后,便由姑妈抚养。自八岁开始流浪,先后被人收养,先是在三岔朱家,后是在南山刘家,十四岁时,便随刘家到了中溪山谷的刘家院子。艰辛流浪的经历,磨砺了他的胆量,他的口才,他的心志。他语文成绩的好,着实让我顶礼膜拜。我数学成绩的好,也成了吸引他的磁铁。高考后,我上了大学。只可惜他偏科严重,中专没有上线;高一时,因养父失火烧山,赔尽家产,只好辍学,怏怏地打包回到山谷。
中溪山谷,夹在山羊寨和香炉山之间,是一条逼仄的峡谷。从天门土到刘家院子,约莫五六里路。这是一条顺溪而上的羊肠小道,雪中行走确实有几分艰难。雪还在下,远远近近的山野沟壑丛林庄稼都在雪被里倾听,偶尔遇到的村庄农户牛栏马厩都在烟火里歆享。
我在雪地里跋涉着,不小心一脚岔到了小木桥的树枝缝里,鲜血直流,一股钻心的疼痛电流般迅速传遍全身。在这雪中的山野,没有止血药,也没有包扎物品。血,就让它恣意地流,反正,我是不会折返的。我艰难地行进在峡谷里,脑海里总是时不时地出现一些经常模拟的画面。比如,被迫辍学的刘云跌跌撞撞地走过峡谷,传递信件的邮差骂骂咧咧地走过峡谷,失去暗恋的英姑失魂落魄地走过峡谷。我行进着,血水,就在峡谷雪地上留下路标,一串串,猩红夺目。也许是感动了苍天,终于,结痂的血渍封住了伤口,鲜血便不再汨出。
我终于来到刘云最新的生命渡口,刘家院子。看着我满身的雪花和带血的伤腿,刘云与我紧紧相拥。在火塘边,他的养父养母热情地给我端茶、疗伤。刘云则是到处翻箱倒柜,不知寻找什么。他终于满端着一些东西来到我身边,吃的有红薯片、玉米糖、苞谷花,看的有连环画、大部头以及他的小作文。我们便边吃边聊,火塘里的开水茶烧了一壶又一壶。他还是“话痨”,从下地干活,到上山砍柴;从人际交往,到少年烦恼;从读书写作,到书信往来…… 说着,他又从睡房箱子里搬来我在大学期间给他写来的几十封信件。给他写信,无非是介绍大学生活,规劝他不要灰心丧气,鼓励他在农村干出一番事业。他的养母嗔笑道:“看俺云儿,同学一来,就像变了个样子,高兴得不得了。”
入夜,我们睡在一起。峡谷里深冬的夜晚,雪花飘舞,寒气逼人。我们相拥而卧,互相取暖。他还是继续滔滔不绝,但话题已极具私密性。他说的是英姑。他说他和英姑互有好感,只差私订终身。但英姑的父母听了媒妁之言,已把她远嫁他方。临嫁之前,在一棵大树下,他们见了最后一面。然后,英姑是含着眼泪离开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要离开了。刘云一脸的黯然,就在雪地,送了一程又一程。他说:“又要半年才能相见了,你要常给我写信。每次收到你的信,就是我的节日。”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转过峡谷里的一个山嘴,我们便挥手作别。看着他变黑变瘦的身躯,久久地矗立于那山谷的遥远处,我的眼里湿润了。
忽然觉得,是我把他弄丢了,丢失在这贫困孤苦的雪地深峡。而我,却在那城市的远方。
二
又是一场大雪。刘云和邓洁在刘家院子举行了婚礼。一对青年,相识于乡场,打拼于市场。岁月如梭,终结连理。
在中溪山谷的大山深处,抑制不住那颗火热躁动的心。刘云于农活之外,开始为村里的事打打下手。先当村校的炊事员,再兼村里的团支书。在他看来,这是一份信任,也是一份荣誉,更是一份责任,没有理由不全心全意。于是,他离开了刘家院子,把生活行头都搬到了香炉山顶的村校院子。
村校原是香炉山寺,历史的烽烟已让寺庙只剩残垣断壁。学校所用的房子,基本上是后来用石头黄泥垒砌。那时的村校,不过几十名学生,三名老师。肩负着引火做饭的重任,他便过上打柴种菜、烟熏火燎的日子。记得他是颇为讲究的,除了经常穿着的和尚领学生装,还有唱花灯阳戏时翘起的兰花指,甚至有下地干活上山打柴时不时掸去身上的尘土,是一副厌弃肮脏洁癖缠身的模样。但在村校的厨房,因为“业务”不熟,常常是灰头土脸。那次我上山看他,他从厨房跑出来,差点没让我认出来。身上抹着深色围裙,脸上沾满黑色锅灰,脖子上汗水直流,手里拿着黑色火钳,只一口白牙在零乱中显示着尊贵的气息。他看我笑得诡异,便急忙解释说:“柴火湿气重,老是烧不燃。快要吃饭了,有点急。嘿嘿……”
厨房的忙碌零乱之外,也让我看到了他的斯文。在厨房旁边,竟然有一间书屋,名曰 “青年图书室”。除了报纸杂志,还有很多小说连环画。我知道他是极喜爱看书的,心想,莫非他是把这里当成了书房?便问。他说:“是我个人捐给村里的,我是团支书嘛。你别说,看到那些村民和学生娃在这看书,我心里是蛮舒服的。”
话是这么说,在不到两年以后,他便辞去了村里的“公”职,跑到岩口的乡场上摆书摊去了。就是一分钱一看的那种,属于租书性质。听到这个消息,我是一阵错愕,靠一分钱一看的租书,能养活自己吗?乡里乡亲的左邻右舍也觉得,稳稳当当的村干部不当,是不是不值得?要知道,那时的乡村,在人们心目中,只要与“公”字挂上钩,身份便极其尊贵。比如,乡办猪场,乡办麻厂,村办林场,村办加工厂。只要在其中谋得一份差事,那么在酒席上就可以坐上席,就可以充分享有话语权了。至于当上了村级干部,那份尊贵就更加了不得。但是,搭乘市场经济顺风车的刘云,还是毅然决然地跑到乡场上摆书摊去了。
在摆摊租书的日子里,有一天他忽然脑洞大开。这几日,连续有人问,有字典卖吗?有杂志卖吗?有好看的小说卖吗?于是他便觉得:我何不卖书呢?如果卖书成功,乡亲的买书问题解决了,自己还有足够的书看,养活自己便没有了问题。主意打定,也不需要和谁商量,租书摊位便变成了卖书摊。最初的本金,自筹一点,赊欠一点,私借一点,便搭成了一条从新华书店、到书摊、到顾客、再到新华书店的图书市场营销线,简称 “三点一线”。
卖书摊在岩口和合作桥乡场上辗转的日子,刘云意外地认识了邓洁。邓洁的家,就在乡场所在的河对岸,大南山。因为父亲离世得早,她十六岁就由亲戚介绍,到了重庆船舶配件厂打工。邓洁眉清目秀,微露羞涩。接触之后,两人便好上了。刘云下定决心,把邓洁从重庆接到了乡场上,一起过起卖书谋生的日子。
因为刘云在这片乡土的文化影响力,乡政府决定聘请他担任了乡文化站站长。说是文化站长,乡政府却不负责俸禄,他依然卖书,依然是农民。最大的变化,是他参与乡里的文化活动多起来了,比如,推广阳戏,组织青年活动。当了文化站长,便在脖子上系了一条围巾,一副文化人的样子。这种形象保持至今,成为了刘云的标配。做了一点事,便对乡镇文化专干的归属及待遇问题当起了“小刺猬”。他执笔的呼吁文章“文化站还要不要站下去”在省级媒体发表后,引起了市长和省委副书记的注意。于是,市里面一部分文化专干解决了编制待遇,但刘云不在其中。乡场上一些知情人士就笑他,是猫儿扳饭甑,给狗儿干活。但他不在乎,成天乐意地忙着。
赶集日,在摆摊、收摊的循环中重复。歇场日,用背篓背着图书,走村串寨,吆喝叫卖。春夏秋冬,日晒雨淋,从不懈怠。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誓山盟。相似的磨难,共同的汗水,浇开了他们的爱情之花。冬月初八,是他们自己选中的日子。虽然大雪纷飞,但这场婚事依然办得热热闹闹。从大南山的娘家,娶亲队伍抬回了一些柜子、箱子。虽然这些嫁妆,很多还是邓洁母亲嫁到邓家时的“古董”,但新刷了油漆后,还是崭新的样子。刘云的养父养母也不阔绰,因为屋子逼仄,有些柜子没有地方摆放,就暂时放在风雪中过夜。
婚礼还是十分正式的。仪式很地道,气氛很热烈。因为他算半个“公”家人,乡里也来了干部。证婚人是乡党委副书记,他的致辞很规范,是写在纸上的那种,无从挑剔。我作为来宾代表,临时被拉上去发言。因没有准备,就灵机一动,从“刘”和“邓”的关联上,凑出了一个关于“刘邓”大军的故事,什么向传统婚姻观念宣战,什么建设一个新青年励志的大别山根据地。胡说八道一通,竟引来一阵阵掌声和喝彩。
起哄的时候,有人大喊:“新郎官唱一段阳戏!”一呼引来百应,大家都喊:“来一个!”刘云也不忸怩,清了清嗓子,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端起戏台的架势,唱将起来:“八月十五桂花香,举子纷纷奔考场;一篇锦绣皇选上,御笔钦点状元郎。”是著名阳戏片段《山伯访友》,那金线吊葫芦的高腔在雪地的山谷间回荡。
总算,刘云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三
那个秋天,是个比严冬还要寒冷千倍万倍的季节。
秋天的南国深圳,栾树,杜鹃,木棉,尽情地张扬着生命的烂漫鲜美。那天正在赶制《张家界风光》宣传品的刘云,刚刚从工厂拿到制版彩样,便接到家中打来的电话:“洋洋失踪了!”放下电话,刘云震惊得六神无主,灵魂出窍了。洋洋,可是他的只有六岁的独生儿子。
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镇定下来之后,刘云便想到了官方的帮助。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拨通了市委书记的电话。市委书记也不迟疑,立即拨通了公安局局长的电话。在失踪的结果里,谁人不怀有一丝丝侥幸,万一,平安!然而,无情的灾难还是降临到了刘云的头上。第二天,家里传来的消息,便是洋洋溺亡了。
“山重重,水迢迢,云峦缥缈山路遥。”恨天高,恨路遥,不过千余里,却以万里遥。刘云从深圳出发,紧赶慢赶,到家已是第三天,只能看到儿子的最后一眼。泪水已流干,怜儿上青山。
进城后的刘云,在旅游职业学校的门面上开了一家“武陵书社”,靠卖书营生。那时节,虽然夜以继日,含辛茹苦,但也没有多少资金的积累。炎炎夏日,书店里没有电扇,空气中看得见彩虹色的热浪。没有电视,邓洁就靠在门框上歪着头,蹭一蹭邻居家的电视剧《渴望》。没有住处,就到处租房,形同游击。直到洋洋出世,条件也略微好了点,才租住到了烈士塔下的鱼苗场,一户民宅。
记得那是一栋两层小楼,房东住一层,刘云住一层。四周全是鱼苗场的池塘,一口口,方格式地分布着。那些池塘,四边内墙敷满水泥,极其光滑,岸上没有栏杆,靠长满的蓬蒿织成一道道脆弱的安全网。每每走过,看到附近的孩子们在池岸的小路上追打嬉闹,我都有几分提心吊胆。洋洋还是被池塘吞噬了,扯去了父亲母亲的心肝五脏。
洋洋是个腼腆可爱的孩子。什么时候看他,都是拿着一本书在翻。在书店里,他会帮着大人取这取那,一副热情熟稔的模样。看到我来,虽然很熟,就是不叫我,害羞地笑着。直到父亲母亲善意地提醒,才涩涩地叫一声许叔叔。还会给我搬来一大摞图书。有一次,看洋洋脚上的那双鞋子确实太大了,便问怎么不买小几码的,刘云笑笑说:“孩子是长的,也许明年就合脚了。”其实,我知道,刘云是把能够周转的一点财力,都用在书店里了。
为了把事业做大,刘云已开始从卖书转为编书卖书一条龙。就在洋洋溺水的上一个春节,刘云是在北京度过的。谁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与洋洋共度春节的日子。为了赶印《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旅游指南》,刘云住在北京车公庄文化部的第二招待所,长达半个月。这个招待所名字高大上,但在地下室的三层,是光线暗淡,空气滞涩,暖气时有时无,冷意清奇。有好心人劝他去住酒店客房,但他哪里肯去?新年的钟声敲响了,他独自一人在王府井的一个餐馆吃了个套餐,汉堡充饥,雪碧当酒。他终于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儿子在那头甜甜地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在外面好吗?”
“儿啊,你要明白爸爸没有回天之力找到你,可在爸爸精神世界里,你像一只可爱的小鸟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啊!”“来,坐在无垠的胸膛上,爸爸的孩子,在朝阳出来时,开放出你的心,像一朵盛开的花。” 悲痛至极,刘云用血写出了《我的儿子,我的天堂鸟》的祭文,向山而烧。袅袅青烟中,一只青色鸟飞向了天堂。
年底,为了生存,刘云再次从张家界机场乘机飞往北京。在飞机起飞的刹那,他看见儿子归去的那片山坡,不觉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脑海里,不时浮现出每次他出门时洋洋的纯真祝福,浮现出洋洋在水中挣扎绝望的画面,浮现出与洋洋最后一别的痛不欲生。当飞机进入远方的深蓝,洋洋的童声在他脑海里再次响起:“爸爸,你一路平安!”
泪流满面。
四
初夏,刘云再次乘机从张家界飞往北京。
这次,他是以私人之缘,行公干之活。三天前,他与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的工作人员一道在云南考察,听闻中国美术大师吴冠中逝世,颇感意外和悲痛。于私而言,必当前去吊唁。经与森林公园管理人员商量,带着一份特殊使命,他便即刻转程,从昆明到张家界,再从张家界飞往北京。
早在20世纪七十年代末,吴冠中大师造访仙境般的张家界时,感叹“张家界是一颗风景明珠”,于是创作了《自家斧劈张家界》画作,撰写了散文《养在深闺人未识》在《湖南日报》“洞庭”副刊上发表,从而引发张家界旅游开发热潮。吴冠中之于张家界,有再造之恩。早些年,因为文化活动,刘云与吴冠中相识。大师也不端架子,给刘云题字“一朝邂逅,情意无穷”。后来,为了编印《张家界》画册,刘云到吴冠中家中造访了一代大师。吴冠中再次欣然为刘云题词:“为他人作嫁衣裳,美意流长。”并略带歉意地说《自家斧劈张家界》被法国一家博物馆收藏了,现在只能复制作品进入《张家界》画册。一来二往,刘云成了吴冠中的忘年交。
这些年,刘云也没闲着。因为其对书的痴情和出色的营销能力,市委研究决定,特聘他为《张家界》杂志编辑部工作人员,主管营销。履职上岗的那一天,确实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终于告别数十年漂泊,成了有组织的“公家”人,成了白水河畔、中溪山谷响当当的名人。那天黄昏,我陪他在东门桥小餐馆喝了一杯。酒酣耳热之际,他便说起了经历三十余年的人间磨难,从少小流浪时经受的饥饿、口水、辱骂、殴打、狗咬,到青少年经受的辍学、失恋、沉重的农活,再到成年以后经受的风餐露宿、嘲笑鄙视、中年丧子。他哭了,感觉到他的灵魂都在抽搐。
成了“公家”人后的刘云,就像一团火,什么时候问他,他都说:“在上班。很忙。”他没说假话,多年沉淀下来,他的著述,他的功绩,他的荣誉,可以装几大箩筐。打开“百度”,关于他的搜索项数不胜数。其中,关于他所编著的作品,就有数十种。记得我为他的免费赠书上门两次站台,两次写作书评。我被他的诚心和文化义举感动,似乎觉得不给他加点助力,就对不住中溪山谷那漫天的雪。
文化是旅游的灵魂,旅游是文化的载体。从张家界旅游的萌芽开始,刘云就先入为主了,积极地做好书与旅游的融合文章。以至于,他不仅把写书、编书、卖书玩得溜溜转,成为“书海弄潮儿”,还积极融入旅游的毛孔细胞、细枝末节。可以说,他是张家界最杰出的把传统方式与现代方式完美结合的旅游营销人。作为市导游协会秘书长,他被誉为“张家界导游之父”;作为市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他是参政议政、建言献策的“多面手”;作为省市厅局的特约监督员,他是大胆谏言、积极作为的“啄木鸟”。那天,他从省公安厅参加一个有特约监督员参与的评议会议后,过来看我。我问他:“你如此尖锐,想没想过后果?”他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老百姓有意见,我不吐不快。”
在北京方庄吴冠中寓所,风尘仆仆的刘云来到那间熟悉的小客厅,见到大师的儿子可雨、有宏。房子还是那么逼仄,沙发上的破洞还是用透明胶粘着。一切都物是人非。遗像,就摆放在《吴冠中全集》的书堆上。刘云坐在沙发上凝望着大师的遗像,百感交集。想到大师在张家界山水间的流连,想到大师对自己的那份懂得与关爱,不觉潸然泪下。
“我们张家界要为吴冠中先生建一座铜像!”刘云哽咽着对可雨、有宏说。随后,拿出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关于建造吴冠中铜像的方案,并征求他们的意见。没想到,他们竟毫不犹豫地就签字同意了。然后,刘云赶到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吴冠中生前所在单位征求意见,结果也获得了同意。接下来,按照可雨和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建议,便是与雕塑大师李象群沟通。那两年,他不断地往返于张家界与北京之间,就如行走在一条苦苦的朝圣之旅。
建造铜像,需要资金。刘云想到了台商张辅仁。张家界旅游开发初期,张辅仁就从台湾来到了张家界,与森林公园合作修建了黄石寨索道。在张家界黄金旅游线路,获得了比较可观的收益。在业界,谁都知道,张辅仁与刘云好得不同一般。曾经,刘云先后举办六届“黄石寨索道杯”导游风采大奖赛,其资金支出就主要来源于张辅仁。而刘云凭借每届比赛决出的前十名的优秀导游,就代表张家界市走南闯北进行“导游万里行”,以优美的人文风采为张家界旅游进行现场营销。这次为吴冠中大师建造铜像,张辅仁毫不含糊,一口就答应了拿一百万。张辅仁在长沙去世后,刘云写下了《长歌当哭念辅仁》的悼念文章。“昔有海峡相隔,今又阴阳诀别。此番西行路漫漫,不见人间惆怅客。黄石寨顶不老松,梅园深处拈花香。二十余载冷暖知,仁兄义弟情谊深。”一曲遥寄,已是泪湿满襟。
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建园三十周年纪念日那天,吴冠中铜像落成了。铜像坐落于森林公园门票站的站前广场,面向千千万万纷至沓来的世界各地游客,背靠奇山异水惊世骇俗的壮丽美景。最近处的奇峰,叫闺门岩,那便是大师当年《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预制件”了。吴冠中铜像,面容清癯,风尘仆仆,极具大师神韵。其设计灵感,来自大师画作;其背景故事和象征意义,非同一般;其材质工艺,极具艺术价值。在“奇峰三千、秀水八百”的张家界,有人说:“天子山顶的贺龙铜像是第三千零一峰,而在锣鼓塔站前广场的吴冠中铜像,便是第三千零二峰了。”
铜像揭幕之时,京城,省会,市府,来了不少贵客;还有成千上万的游客,共同见证了这一历史性时刻。记得那天,秋阳高照,山欢水笑,就像刘云那几天的心情,就像张家界三年疫情后的热烈蓬勃。
我常想,像刘云这样的草根,在张家界,算不算也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奇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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