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望见阿巴砦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5-02-17 11:58:57

文/熊玉平

当我再次望见对面的九十九尖,望见天子山,心中的挂念,像从别处带来的一块石头,嵌入阿巴砦上,各种巉岩的山石之中,再也寻不见。虽然阳光还未灿烂,但终于没有雾的笼罩,空中朗润起来,远处的景色,也逐渐清晰起来。

思绪,在山间穿寻,忽远忽近。

两年前,这里是个山包。多是灌木藤蔓,乔木稀疏,且不高大,可说是个草包,也可算是个石包。县文联主席陈智慧带领我们,他为项目牵了线,费了心,希望为文旅融合寻些创意,找些思路。走马坪乡,汨湖村,何家界。“点状用地”,是湖南省委省政府给桑植县的特殊惠遇,看上哪里给哪里,“建多少,批多少”,是对回乡创业,乡村振兴的鼓励。

何家界,全省首例试点。不占耕地,不破坏林地,两个附加,结果只剩下石头。“八山一水半分田,还有半分在路边”。八大公山,澧水,八山一水,实在。“地是刮金板,山是万宝山”,在石头上刮金,在石头下淘宝,浪漫。

王祥来是这里的负责人。奔四的样子,黝黑的皮肤,显然是晒的,透出与当下这个年纪不大相符的干练。更多是意气风发:我们要的只有石头。姐姐出钱,我出力,我们要用石头,造一座城堡。阿巴砦,就是这座城堡的名字。

阿巴,是阿爸,保护女儿的阿爸,新中国的建立,是桑植走出去的许多阿爸换来的;阿巴,是阿巴,是年轻时候的阿爸,是千百年来从全国各地,在灾难中,在战乱中,勇敢寻觅到这片土地的祖辈,是军家;阿巴,是阿霸,是滚烫在桑植人血脉里的气概,男性的,英勇的,壮烈的,博大的。阿巴,有了霸气,就成了阿爸。

砦,就是寨。结在低处,照应而居,叫寨;建在高处,为了瞭望,准备战斗,叫砦。寨和砦,都是因于团结的智慧。桑植北有红军寨,西有苦竹寨,南有民歌寨,都等着东边的阿巴砦。

姐姐的灵感,点燃弟弟的热情,城堡在热情中渐渐长高。

一年前,我们见到姐姐王祝颖,在张家界市内,她的办公室。县作协主席陈颉带领。

经过介绍,才知道她是王总。恕我眼拙,我想到那个年代,扎辫子,穿灯芯绒,踩圆口布鞋的女子。对于把两个亿丢到石头包上玩耍的人,我是做了各种揣测的。行走五十余年,常会看到明显比我富裕很多的人,他们常高谈阔论示豪气,或矜持稳重显深沉;最后给我的经验,三十岁揣摩五十岁的心境,月薪五千猜想月薪五万的状态,都是成长的教训。王总的言谈举止,应该是又一个阶段,又一种境界。

行走在外二十余年,乡音竟依然如初。她喜欢喝桑植白茶,便认为我们应该喜欢,都明知茶味各有所爱,但神会共有一样乡情。她始终在表达对来客们作家文人的敬重,但不会把作家文人挂在嘴上,显得不够真诚;她一直含蓄地表示,自己虽然经商赚了些钱却很是为没多时间读书感到遗憾,却不会贬低自己,那样会让赞美打折,还显得自己故作谦卑。在我看来,她的赞美,自然是给陈颉主席为代表的作家文人们的,我少有作品,鲜有名气,不会借光以荣;但同龄同乡的亲切,还是能感受到。

贯穿在这样语境里,也表达了她的意思:一路走来,经历其实简单。70后,听党的话,走政府指的路。张家界以旅游立市,所以吃了旅游饭。做久了,就有了旅行社;做久了,旅行社就逐渐扩大规模;做久了,就有了旅游产品商场。除了勤劳,就是本分。挣到了钱,干净得问心无愧。择一事,终一生。阿巴砦,看是再创业,实则旅游的继续,有信心。赚钱是为了花钱,文旅结合,正是把钱花对地方。回乡创业,正好在希望归根的年纪,正好在国家乡村振兴号召的时候,一切都刚好。

陪我们一起,一小时车程到工地,正好看看工程进度。

在外打拼二十多年,年纪长大,没见自己有多成熟,反而多了善感的心。城堡建了快一年,步伐越走越艰难。江湖闯荡多年,却让自己的乡亲堵了心:“在烂岩窠里表演,套取国家资金。”“人傻钱多的资本家,在长草不长树的坡上,除了显摆,没有别的可能,反正是洒钱,不如给我多分点。”一个碉堡的位置,问我要十万。我没法一个个告诉他们,因为城堡还在建,运营还要等。不是说我坏,就是说我傻,让我走不动,还让我肝疼。

操心的姐姐,这是在请佛求经。我想起那位曾祖辈,也曾有位姐姐跟他一起操心。“扩红一百,只要一拐;扩红一千,只要一天;扩红一万,只要一转。”说起来痛快,做起来多难。看耕容易使牛难。

我们的参谋,只是竭尽所知。政府只能给政策,不能给权力。私营企业,不能行政执行。但可以看到,桑植进入新时代,到处都在日新月异地建设,火车站、高速路、贺帅纪念馆、长征纪念馆、农夫山泉等大项目,以及遍地开花的各类工程;所以能够相信县委县政府的领导力,也能够相信这片红土地上家乡人民的同理心。大的态度上,可以不担心。

“荒地无人耕,一耕有人争。”有可能人家就是以为地下有矿,合理争取。阳光照来的时候,会有阴影,换个方向,是可以照亮的。离开家乡太久,想和乡亲融在一起,本是你的初心。对你的诚意,必要的考验,还是会有的。“人不知而不愠”,正是君子之教,圣人之学。文化传承,不仅是形式,更要有必定产生的效应。小的思量里,可以不犹疑。

思绪回来,转头望见砦顶的女儿冠。此刻太阳不亮,但她依然闪光。涌动的人潮,一定会赋予这座城堡,更多想象。盛大的开业典礼,王祝颖忙着迎接各级领导,各方来宾,我不便再打扰,只在不远处,投以不需要被看到的笑意。

缓行。松林,绿草,卵石,木栅,青砖,黛瓦,白墙。墙上有字,我想把这些字连起来。因为“忘忧”,所以“扶摇”。见识“琉璃”,智慧“灵泽”。告别“落霞”,即将“邀月”。曾经“沧海”,向往“星汉”。身临“翠微”,心怀“牧野”……

刚好我读过李娟散文集《我的阿勒泰》,读到王祝颖散文《我的阿巴砦》,多了共鸣,增了体会。她母亲出生38天,外公就去世了。“养儿不知娘辛苦,养女才知父母恩”。阿巴砦,带着浓厚土家语色彩的名字,萌芽于王祝颖半生成长中,对父亲的感恩,对母亲的补偿。这是一位文艺青年,在努力完成一个又一个“小目标”的同时,一直编织着一个文学梦。

我的工资账户,从来不足“一个碉堡”,无法体会拥有“一个小目标”的心境。所幸的是,来到这里,我能感受到这份宁静。远看一幅画,近走一篇文。一位造梦者,一位圆梦者,用石头、沙子、水泥,描出心中的那幅画,写出梦里的那篇文。

画的中心,图的上部,是女儿冠,众星捧月,掌上明珠。是美好,是希望,是灵魂。四周拱卫的房子,错落有致,毗连照应,是曾经的阿爸,后来的阿巴。是守护,是力量,是安心。环绕的道路,穿插的小径,跨越的小桥,是心绪,是思念,是柔情。包围的城墙,矗立的碉堡,是家庭;再向外,是家乡;再向外,是家国。

进入城堡的路,白族三道茶,一道苦,二道甜,三回味,是人生成长的经历。

女儿街,女儿会,是土家习俗。女儿长大了,女儿要出嫁。农历七月初七到七月十三,七天时间,成年的女子,来到女儿街,唱桑植民歌,跳土家摆手舞,展示土家布鞋,土家织锦,白族扎染,苗族银饰,各种手工,茶叶,腊肉。每一件物品,都能显示出妙手才艺;每一句歌声,每一个舞步,都展示出优美与温柔。

天造地设的“落花洞”,随时回答“顶一万句”的问题。“高山砍柴不用刀,大河挑水不用瓢。好姐不用郎开口,只要眨眼动眉毛。”年轻的阿巴,会询问物件价钱,打听物件来自哪里,再问可不可以帮忙送去“落花洞”,回头来取。话外之音:“落花有意”,“流水”可是“有情”?一起去“落花洞”,是友好的开头,或可留下友谊的礼物,或许交换联系的信息。只要看对眼,至少是朋友。回头再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一起游戏,一起手艺,逐渐酝酿一个可能的新的青春故事。

山顶的女儿冠,创意于苗族银帽子。苗族银饰,是桑植28个少数民族中,最显雍容华贵的。土家族,白族,苗族,因为人数最多,堪称桑植少数民族三原色。把这三个民族的元素组合在一起,是桑植各民族团结融合的象征,更是互文修辞的赞美。

这篇文,渲染了桑植人民各民族相亲互敬的底色。这篇文,讲述了修身、齐家、报国的人生旅程。这篇文,抒发了心底柔情。曾经创业远行,终究会因为思念,转头回到家乡;深情仰望里,是对父辈,对祖先,对家国的感恩。这篇文,这座砦,承载了红色文化,军家文化,男性觉醒文化,还有民族团结文化。

大家各自沉浸在热闹的气氛中,我独自转悠在青砖黛瓦间的甬道上,竟碰到同样独自溜达的诗人小北。对于诗歌,我一直处在“好龙”的“叶公”境界,笔不能至却心向往之,读过他许多诗,总有能触动我的,每次见到,都是亲切,恍惚长相颇似刘年。常究其底,更是因为年龄小我许多,让我看到桑植更年轻的一辈,藏着才情潜力,于传承于未来,有可期待的欣喜。

蓦地想到,关于美好形容,莫过如诗如画。追忆的苦痛,感恩的纠缠,怎不会是一首挣扎而灵动的诗?阿巴砦,本是有诗有画的。

结伴而行,遇到王祥来。如今的砦主,一改往日劳动时的灰头土脸,变得抻敨利整,妥妥的阿巴形象。砦上阿巴,一边是勇敢,一边是体面。会心一笑,为阿巴相见。

美好,需要发现的眼睛。解读美好的事物,却会破坏美好本身,因为解读终究不能完整。这种遗憾,便会再度融入一次次转头,一次次仰望。

感谢阿巴砦,一个让我仰望良久的地方。

责编:田锐

一审:田锐

二审:田育才

三审:宁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