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6-23 10:19:50
文|单小花
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失去亲人,尤其是逝去的亲人原本处在幸福之中的时候。
我的大姐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年龄刚过五十岁,儿孙满堂,可不幸的是她得了宫颈癌晚期,医治无效撒手人寰了。每当想起大姐,我的心就像刀绞似的难受。
那天,夕阳西下,树的影子长长地拉在地面上,将窗口的光亮遮住了。
我坐在大姐家的热炕上,望着气息奄奄的大姐,心急如焚,却不见二姐和三姐赶回来。
外甥女发妹看到我焦急不安的样子,安慰我说:“碎姨娘,我妈不妨事,你怕心急娃娃了,快回去吧,这儿有我!”
想起二姐和三姐临走时的嘱托,我眉头一皱,随口对发妹说:“还是等你两个姨娘回来了我再回去,不然的话我要离开你妈,万一她有事,你二姨三姨会埋怨我的。”
偎在被子里的大姐听见我和发妹的对话,慢慢地将身子向前移动了一下,扯着脖子向窗外望了一眼,对我说:“太阳都落山了,还不见你两个姐姐回来。你快回去把娃娃接上来,今晚咱们姊妹四个在我家睡吧。”
听了大姐的话,我仔细看了看大姐的脸色。感觉没有什么异常,心里虽然惴惴不安,可又实在不放心独自在家无人照顾的小女儿,我就顺势下了炕,骑着电动车赶忙回家了。
人啊,有时候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我刚到家里,手机就响了起来,从衣兜里掏出来一看,是二姐打来的。接通后,二姐在电话中已语无伦次,十分激动。口气生硬地教训我:“我让你看好大姐,你跑哪儿去了?大姐眼看着不行了……”
我是见大姐的状态不错,才决定离开的。一会儿工夫咋就不行了?我有点不信二姐的话。再说了,二姐有个爱开玩笑的毛病,有时候一惊一乍的,你都不知道她说的那句话是真的那句话是假的,我真希望她在和我开玩笑。
“我刚刚从大姐家回来,你不要再编谎了……”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却不见二姐的回音,定睛一看,她早已挂断了手机。情急之下,我赶紧将二姐的号码拨回去,手机在盲音中,始终没人接。我又连忙拨通了三哥的号码,向他询问大姐的情况。三哥在电话那头说大姐的确病危了,让我尽快赶过去。
三哥的一句话,像一根闷棍砸在在我头上。此刻,我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两眼发黑,心里一阵绞痛,两个耳也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塞住了一样,空气在刹那间好像就凝固了,我感到呼吸都困难了,惶恐不知所措。
小女儿抬起头看了我一眼,说:“妈妈,你不是说咱们要去我大姨娘家吗?啥时候去呢?”女儿的话一下子激醒了我,我像电击了似的,一把拉开门,牵着女儿的手蹬蹬蹬地下了楼梯,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般地奔向大姐家。
十一月的天气,刺骨的寒风呼呼作响,我忘了戴口罩和手套,一路上竟然没感觉到冷。到了大姐家,我慌张地将电动车随手扔在一旁,急匆匆向屋里奔去。屋里已站满了人,个个表情严肃,神情沮丧。大姐两个孙子不懂事,在屋子里跑过来跑过去,嘻嘻哈哈地笑个不停。小的奶声奶气地对大的说:“你再欺负我,我就给奶奶告状去。”屋子里的人看到这两个娃娃的举止,不住地唉声叹气。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这两个娃是大姐一手抓大的,是大姐的命根子。”接着抹着眼泪低声抽泣,外甥女们跪在地上相拥而泣。
我从人群中挤进去,看见大姐紧闭双眼,躺在炕上,已经不省人事了。大姐的小女儿一个劲儿地向大姐跟前扑,旁边一位老人说:“你妈的病情你们都清楚的,别再打扰她了,让她安心地走吧。”
看着眼前的一幕幕,我傻住了,不知道身上的力气都跑哪里去了,脚是软的,腰是软的,全身的骨头都是软的,我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三姐瘫在地上边哭边诉:“大姐啊!都是我太惜命了,明知道你的病情严重,我却去给自己看病了,耽搁了对你的照看。大姐啊,你可要挺住,不要吓唬我们了。”三姐一边哭诉着,一边用手捶打着自己,脸上挂满了泪水。
我得身子也瘫软到地上,拉着三姐的手安慰她:“都怪我没看好大姐,你就骂我打我吧,别难为自己了。”三姐没理会我,依然泪眼婆娑,哭诉不止。我无法安慰她,不知所措,只能任眼泪不断地往出涌。
劝不了三姐,我仿佛攒了好久的力气才慢慢地直起身子,走进炕沿,注视着大姐,在心里默默地祈祷,愿她能够脱离危险,尽快醒过来。我一直梗着脖子站在炕沿边,心里难受极了。
突然,大姐的眼皮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我激动不已,爬上炕,向大姐身边靠近。一位老人看到了我的举止,指使我下炕。他说:“你姐已没力气翻身,也没力气再开口说话。你们不要再打扰她了。”我极不情愿地遛下炕。炕上的人将大姐慢慢地扶起来,大姐的目光不断地在屋子里来回移动,将屋子里的每个人从右到左齐齐看了一遍,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留恋。眼睛好像在说:“我的兄弟姐妹啊,在我生命垂危的时刻,你们能来看望我,我感到很欣慰,也很感动。我即将去另一个世界了,与你们从此永别,我会永远记住你们每个人的容颜的,非常感谢你们的到来。”
当大姐的目光移到三姐时,她的眼睛睁得格外的大,她静静地盯着三姐,目光显得很复杂,许久没有移开来,仿佛在说:“远方的妹妹,大姐本想和你睡一晚上的,将长时间积攒在心里的话一一告诉你,可这世上的事大姐也无可奈何,尤其是自己的生命,谁也无法掌控,只能尊重命运的安排了。如今我得先走一步,心中的遗憾只能带到后世里去了。抱歉啊,我远方的妹妹,大姐今生无缘再和你相聚了,如果真有来世的话,我继续做你的大姐。”
长期以来,大姐和三姐的关系最好,只是她们相隔太遥远。大姐在痴痴地望着三姐的时候,我知道三姐的心如万箭穿心。大姐用眼睛表达出了她的牵挂、留恋、无奈、友善……大姐的身心遭受着病痛的折磨,在经历灵魂与肉体的分离时,她对亲朋好友以及家人倾注着她所有的爱,这让全屋子里的人为之动容。
突然,外甥女发妹走近三姐身旁小声说:“三姨娘你快到另一个屋里去吧,不然我妈扯心着你走不开。”三姐没听外甥女地规劝,继续瘫坐在地上,咬着嘴皮子,泪水爬满了脸颊,不愿意离开。发妹和外甥媳妇只好再次俯下身子动员三姐离开,众人的眼神也集中在三姐身上,三姐拗不过大伙的心愿,只好起身含着热泪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大姐,大姐的目光痴痴地盯着三姐再也没有移动。我默默地凝视着大姐的眼神,觉得她的眼神如一把锋利的刀,剜着我的心。那撕心裂肺地痛,蔓延了我的周身。
炕上的人将大姐小心翼翼地平放在炕上,大姐紧闭双眼,嘴皮微微颤动……屋子里庄严肃静,所有人的目光注视着大姐。突然,大姐的头向右侧一斜,手滑落在了炕上。念经人停止了诵经。满屋子人一下子放开喉咙哭起来了。
三姐听到哭声一下子从门口扑进来,谁也拦不住,她跳上炕将身子附在大姐身上,脸贴在大姐脸上,哭得死去活来:“大姐啊,你说咱姊妹四个今晚上睡一晚上呢,你咋说话不算数呢?!”
看到三姐悲痛欲绝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罪人,是我没看好大姐,可这时候说这些多余的话还有什么用喝茶呢?哭声响彻在满屋子里,悲痛笼罩了我的周身。我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挣脱人们的阻拦跳上炕双手抚摸着大姐的脸放声痛哭。
生活就是一个五味瓶,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或许因为各种原因我们并不在意,一旦她离开人世的时候,人们就会记起她的好,就会舍不得她离开。生活也是一本难念的经,健康的人不懂得珍惜生命,不健康的人想多活几年又不能。
我万万没想到,那天是大姐与我们的最后一面。记得那天,我走进大姐家的院子,一群可爱的小麻雀在头顶上空盘旋,追逐翻飞,有的落在树枝上,有的落在墙头上,还有几只落在了电线上,叽叽喳喳叫唤着,它们好像很快乐。屋檐下的炉筒里冒着浓浓的青烟,盘旋而上,盘成一圈圈,在屋檐上空随风飘散。透过窗户,我看见几个女人簇拥在炕上,说话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炕上摆着一张长方形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大碟子咸菜,二姑、二姐、三姐等围在桌子旁,一手捉着筷子,一手端着碗,低着头只顾吃着饭。见我来了,她们才抬起头,侧脸向我打招呼,二姐打着手势让我坐到她身旁。大姐背靠着被子坐着,捏筷子的手微微颤抖,饭在眼前的枕头上放着。见我来了,便放下筷子,两手撑着炕向后移动了一下身子,凝视着我说:“你上来了,花旦(大姐的大媳妇)快给你碎姨娘把饭舀上。”大姐声音干涩,像是挤出来的。
“别管我,你快吃!”我带着笑容对大姐说。
“你三姐大老远从银川赶过来,偏要吃玉米面馓饭。”大姐有点嗔怪三姐的意思,但声音微弱还夹杂着颤音。
“我觉得这散饭比肉都香,顿顿吃也吃不腻。”三姐一边吃一边笑着说。
我用余光瞥了一下大姐。由于病痛的折磨和煎熬,大姐的脸蜡黄蜡黄的,形体枯槁。二姐将碟子里的咸菜往大姐的碗里夹。大姐低着头慢慢地夹起一筷子饭,异常艰难地咽着,每吃下一口饭,就抿着嘴,眨眨眼睛,抽抽鼻子,脖子一伸一缩,胸前一起一伏,那样子好像是在吃毒药。看到大姐吃饭艰难的样子,我的心如锥戳一般,全身的肌肉似乎也随着这种刺疼而抽搐,此刻,我感到嗓子干涩难忍。我怕大姐看到我难过的样子,就走进卫生间揩干眼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从卫生间出来,我强装笑脸劝道:“大姐,看你吃饭艰难的,还是缓缓再吃吧!”大姐转过脸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喘着粗气说:“今天突然想吃了,平常根本咽不下。”大姐又夹了一筷子饭,送到嘴里好大一会儿才咽了下去。大姐好不容易把一碗玉米面馓饭吃光了,她高兴得像个孩子,激动地说:“好长时间都吃不上一大碗饭了,今天一高兴破天荒了。”二姑见如此,很开心,嘴角露出了微笑,她对大姐说:“人是铁,饭是钢,能吃病就好得快。你要是病好了,家里几个娃娃就长精神了。”
“可能是我几个姨娘都来了,我妈一高兴,才吃了这么多。”花旦特意看了我们一眼说。
“只要大姐能多吃饭,我们轮流陪伴。”三姐笑眉笑眼地说。
大姐还想说点什么,被二姑挡住了。她说:“我的娃啊,你身体不好,别再多说话了调养很重要。唉!如果病能替换的话,我想将你的病捉在我身上。你的几个娃娃都还瓜着呢,有些大事情没经过,需要有人照顾呢。”二姑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
“二姑,您别难过了,生死路上无老少。我都活了五十三了,该享的福我都享了,没什么遗憾了。”大姐面带笑容地安慰二姑。
这时,有孩子的欢笑声从外面传来,大姐抬了抬屁股,向窗外望了一眼。不一会儿,大姐小儿子的两个娃娃来到门前,一左一右地站在门外,脏兮兮的小手扒着门框,将半个身子探进屋内,脖子伸得长长的,歪着脑袋,扬着下巴,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巴着。
“快把这两个娃娃领过去,不要吵了,让妈好好缓病。”外甥西满给媳妇说。大姐慢慢地挪动身子,将脖子一偏,看着她两个心爱的小孙子,笑眯眯地将身子微微前倾,慢慢地抬起胳膊,向孙子招手示意到她身边来。两个孙子心领神会,像麻雀一样轻巧地扑进来,贴到炕沿边上,拽着大姐的手撒娇,嘴里不停地喊着奶奶。大姐的手在两个孙子的头上来回抚摸着,并喊媳妇子把亲戚拿来的好吃的分发一些给孙子吃。两个孩子一听给他们取好吃的,不住地舔着舌头,在地上一蹦一跳,像两只欢快的小兔子,还咿咿呀呀地唱起来。大姐看着孙子高兴的样儿,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她弓腰曲背地靠近孙子说:“主麻,这两天没给奶奶喂牛牛了,赶紧给奶奶喂个牛牛吧。”主麻嘴里憋着一嘴好吃的,说不出话来,把头扭向大姐,将脖子向前伸了伸,睁大眼睛看了一眼大姐低下头,叉开腿,手伸到裤裆摸了一下小牛牛,然后将手抬得高高的,往大姐嘴里“喂”。大姐低下头亲了亲孙子的小手,开心地笑了,并在他的头上摸了又摸。
过了一会儿,二姐要陪三姐去医院检查病,让我来照看大姐,说等她俩回来了让我再回去看娃娃,我点头答应了。二姐和三姐急匆匆地走了,二姑也顺势下炕去看三爸了,炕上一下宽敞了。我脱了鞋爬上炕,贴在大姐身边,让她好好睡会儿,我给她捏捏脚揉揉腿。大姐是宫颈癌晚期,癌细胞扩散到了腿上,两条腿粗细不一,左腿细如麻秆,右腿肿胀得很厉害。医生私下里告诉我们,大姐顶多能活半年。由于大姐心态好,三年多都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多大危险。看到大姐的两条腿,我的心隐隐作痛,不由得给大姐揉起了腿。揉了几下,我忽然心酸得停止了动作。
大姐以为我累了,将头往起抬了一下,微微一笑,说:“揉乏了吧,缓缓再揉。”
“没有,你好好睡一觉吧。”我冲大姐咧嘴一笑,继续搓揉着她的腿脚。
“这会儿真不疼,你缓缓再揉吧。”我知道她的腿一直在疼,只是大姐心疼我,怕累着我,才这样说。我知道,大姐多说一句话,都在耗损她的力气,于是,我就停止了揉腿,也不再说话。给大姐盖好了被子,想让她好好休息。
看着大姐清瘦的脸庞,我记忆闸门不由得打开了。在我们姊妹几个当中,大姐的命是最苦的。年轻的时候饥饿困扰着她,中年的时候又丧失了丈夫,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她又患上了宫颈癌。在我的记忆里,大姐一直是对我好。或许我是小妹妹,或许我们过早地失去了父母,或许是我和大姐两家距离并不遥远,每当我有个头疼脑热大姐就会及时地来看望,她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是让儿媳妇给我送过来。我也经常念着大姐的好,有事没事就跑到大姐家转悠,大姐一见到我就很开心。
正当我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时,门外又来了一帮人看大姐,我赶忙跳下炕,帮小外甥女看娃娃,外甥女做饭。大姐向来客打招呼,拉话。发妹在一旁抱怨道:“医生要我妈多休息,我妈硬是不听,这下又休息不上了。”
那天来看望大姐的亲戚很多,来者个个拎着大包小包的水果和牛奶,出出进进地不断。来的都要去和大姐见面,有几个拉着大姐的手问长问短,我不好意思劝阻,只能在一边干着急。等了好一大阵,客人终于走了,我才走近大姐身旁,催她睡会儿。这时,大姐的电话又响起来了,是微信视频。发妹不让大姐接,大姐执意要接。电话那头说:“妈,您今天感觉咋样?我这会儿忙,晚上就过来看您。”大姐的三女在视频上笑着问大姐。“我好着呢,你忙你的生意去,今晚上你就不来了,有你几个姨娘陪我呢。”大姐说着这话的时候,一脸的满足感。
大姐那天一整天没休息,她期待着晚上和我们团聚,我们也期盼和她团聚。谁知,世事难料,那天的傍晚却成了她和我们永别的日子。
人生如一根草木,有旺盛的时候,也有衰败的时候。我知道这是自然规律。人来到这世上,就是一个匆匆过客,该去的时候谁也留不住。可大姐并不衰老,五十来岁正当享福的时候,她却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带着遗憾,带着留恋,离开了她热爱的故土,离开了她热爱的亲人,这叫人怎能不伤心呢?
大姐走后,这件事像根无形的棍子,时刻敲打着我的身心,我整夜整夜不能入眠。我的灵魂好像出窍了,仿佛变成了两个人,肉身回到了家,神魂却留在了大姐家。很多天,我的眼泪就像绵延的秋雨不能自抑。有时从梦里醒来,还拉着哭声。常常将孩子从梦中惊醒,一脸茫然地望着我。
如今,大姐离开我们已五年多了。每当闲着的时候,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姐临终前的眼神总会闪现在我的眼前,将我带回曾经的那个傍晚,泪水刹那间就模糊了我的视线,内心会隐隐作痛,凝成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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