沩山行吟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5-22 17:59:21

文|骆志平

沩山灵性很足,山情水意拽着白云的手,仿佛告诉新来的脚步,不要走得这么急,这里山湾湾特别多,宛如八卦阵,里面装着不少古韵和禅风。西周的热闹,唐人的偈语,这里全都有,还有不少鲜为人知的往事,搁在了沩水的心窝。

行吟山水,无须怀揣太多念想,靠近古拙容颜,走进一段悠远,表达一份惦念,足矣。若是拿着洛阳铲,背着槁头,来探古访友,就得懂一点五行之说,光循着现代的书本找答案,手中的钥匙,不一定能打开这里的山门。古人做过手脚的地方,玄关不少,偏离了古法,真还开不出好方子。

沩山的法脉气象,一直让人难以捉摸,炭河里的青铜器比马王堆的年岁还要高,在一个不产青铜的地方,居然挖出了四羊方尊、人面纹方鼎、兽面纹铜瓿。这些朝堂才有的法器,到底产自何处?又怎么爬山涉水到了这?多大的朝堂才能容得下?在翻开的书页上,居然没有半个文字沾上边。就像一段流浪的记忆,绕开世俗的檐廊,消失于风尘里。

这就是沩山深处的谜团。有人说,炭河古城为殷商时期的“大禾方国”,也有人将其当作了蚩游部落的发祥地。我倒认为,更像落魄的朝廷,带着不舍的法器,来到了人间僻静地。《炭河千古情》演绎的故事,轻纱妙舞,凤目传情,妲己和褒姒的真实命运如何,是否在沩水岸边沐过浴,无人去探究。西周的风情在此安营落寨,将炭河古城昔日的憧憬,复活成了群山怀抱的幸福,其炽烈和浓情,倒是给了古人最美的慰籍。

四羊方尊背后隐逸的朝歌,面对四面的喧嚣,无以言叙,连掀动一下尘封久远的帘子,都扬不起手。3000多年了,沩水哗哗啦啦,从西周流到现在,为什么不给下游的潭州古郡捎去一句掏心窝子的话。老祖宗到底在这里干过一些什么事?按理说,时间较近的秦国,人才众多,应该在竹简上铁篆留痕,稍后一点的汉长沙国国王刘发也应该有所耳闻。然而,里耶的秦简,马王堆出土的汉隶,都未有触及。站在挖掘出来的宫殿前,今人一头雾水。15万平方米的遗址体量,放在现代,也是一座不小的城池。即使清风明月过来逛逛街,也得花费不少的时间。

远走的繁华,总带有虚幻的光影,洒在夕阳的肩膀,很容易引来幽蓝的月光。苍山如海,凤鸟归巢,扇动的翅膀,从未曾停歇。天机循法理,宇宙的磁场太大,相互牵引,谁也憾动不了。好在古人懂谦卑,铸青铜法器,祭神明、敬天地,为了江山永固,使出了一套好法子。炭河古城的青铜器那么多,文辞却吞吞吐吐,朝廷的威严和气势显然不足。

有疑虑的地方,总有猜测。不论何种解说,都改变不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的逻辑。门户相牵,融融乐乐,弄巷中的日子,朝堂不会有。朝廷要的是天下一统,每朝每代,都会有几个称王称霸的人物,一旦谁的实力不济,卸甲归田,兵戈法礼,必深藏厚掩,以避祸䄃。

何许,这就是炭河古城的宿命吧!卷起大禾方国的帘子,把带露的荷莲放入沩水中,不必沐手焚香,便有一丝禅风拂过来。密印禅寺的修为,堪为丛林祖师,大唐相国裴休曾任潭州刺史,受灵祐禅师之邀,不辞劳顿,来到这里,并奏请唐宣宗李忱御赐寺名,建了此庙。如今,瘦劲的“密印禅寺”三字,悬于万佛殿的中央,不知为何,字形风骨,神似“ 遂良”。诸何许人也!李世民时期的中书令,劝谏能臣,太宗去世时,被授为托孤重臣,其书法造诣,与欧阳询、虞世南、薛稷齐名。唐人佛法缠身,大兴佛事,世人皆知,连远在沅水的龙兴讲寺,唐太宗也曾拨银勅建,难道朝廷的万里江山画卷,从一出生起,就标注了天下丛林的法脉和堂号,或是太宗登基时,血腥气太重,以此超度,以消孽障怨气。

凭直觉,密印禅寺和炭河里的心手相牵,还藏有不少鲜为人知的往事。顺着古人心思,把西周的铜铙,秦汉的简牍,唐人的梵语,置于一起,断续迷离中,总有一种剥茧成丝的牵挂,萦绕心间。

如今,沩山从遥远的天际走过来,并没有被悠远的记忆绑住手脚,这是一种智慧。古人丢失的行囊,总得有人提起来,再续前缘。这样既可摸清其生辰八字,引其入典。老百姓也可以顺着古乐琴声,做点小生意,捡拾一下门庭,充盈一下日子。现代人有本事,只要性子莫急,章法不乱,就能干出热热闹闹的好活。可惜,有的地方,把古人留下的风物,当成了自己的家当,过于招摇,用力过猛,本应温火去煨的山药,撂进了急火中,让看得懂的人急得直搓手。炭河古城做得不错,讲祖法循礼制,内敛不张扬,该保护的家当放进了博物馆,该撒野的风情回到了沩水的岸边。

出青铜器的地方,大多朝堂威武,文臣武将,手握朝堂重典,还有史官着墨写春秋,皇帝老子再大,不心怜百姓,就有可能背负横征暴敛的骂名。岁月依着性子往前跑,有一根用文脉搓成的法绳,牵着勒着,是一件好事。不然,横冲直撞的人多了,天下难以真太平。炭河古城的史官去了哪?难道是朝歌虚弱,养不起闲散之人,以至于留下浮尘满地,朝堂器皿撒到了荒野,都无人问津。一个时代,拿不出一点像样的文字,甚至连只言片语的典籍,都无从找寻,这多少有点悲怆,若不是后人有力量,又怎么拾得起这份岁月的沧桑。

炭河古城,多么大的阵仗,15万平方米的城池,不可能全是泥巴裹脚,该描金的地方,一定拿出了手艺,精雕细琢的纹饰不会少。不然,那么多的青铜器,放在哪?不落座红木雕几之上,难道和墙角的几个泥罐子一起,摆放在地上?来此兜过圈子的人不少,僻壤无争,沩水源头,囤兵散养之地,在朝代更替频繁的时候,稍藏一份心机,便可举旗立号,占地称王。2000多件古文物,其厚重足够支撑一个博物馆,何况还有那么多的青铜器,玉器和陶器,每一件都精神十足,似有千言万语藏心头。多几个郎中把把脉,扯出一些源头故里的事,应该算不上难题。可是,从上个世纪30年代开始,近100年了,岁月似懂非懂,不得不承认,人类的认知尚肤浅,即便站在古人的身旁,也不一定听得懂古人的话语。

依此追源溯理,密印禅寺的法脉,同样不简单,光“密印”二字就足以让人揣摩,那么多的汉字,为什么独取“密印”二字为寺名,是否藏有密而不宣的玄机?印为何物?不是通常与玺连为一词么?古代官家才有的印玺,隐匿于山门法号里,谁能讲清其中的原委。

大唐相国裴休不简单,与灵祐禅师佛缘相牵,亲自送儿子法海出家,鼓励其在镇江建寺庙,自己在南蛮之地呈奏折,搭榫卯檐梁,崇文礼佛,算得上朝廷良相,也是湖湘名人录上出名较早的先贤。至今,橘子洲上还留有裴公亭,其身后墓地,栖隐于沩山怀抱,足见其对沩仰法脉的牵念,法心不二,善始善终。后人喜欢杜撰历史,疯言疯语,把法海这样一个高僧大德,写成了水漫金山的恶僧。好在沩山可作证,开辟沩仰宗祖庭法脉的灵祐禅师和其弟子慧寂禅师都心知肚明,法海在禅界的地位和影响,唐代鲜有人能及。密印寺辗转数朝数代,堪称禅庭祖师。不少的日韩僧人,前来寻宗问祖,密印禅寺佛法远扬,在禅界的驻足,不只有沩仰禅宗这么简单,其学术法相,肃穆庄严,不管多大的和尚,来到了庙前,都得拱手三匍匐。

关于沩山的典籍,零零散散,800多米的海拔,没有直指苍穹的气势,但群山簇拥,铺出了峰峦如海的壮观。古韵禅风,翻滚在起起伏伏的绿浪里,充满了撩动心弦的美感。不过,对于昔日的说辞,总让人半信半疑,毕竟汉代以后,朝堂上就很少再有司马迁这样的史官。除了近代史上冒出过几个言辞犀利,锋芒带刺的人物,正了一下风骨。当下,骨中缺钙,粉饰太平的文辞依然不少。难怪有些过去的事情和人物,放进历史的长河中,稍加思索,就打起了问号,总觉得挂错了牌子,贴反了标签。

为什么不把笔墨置入更深的土壤,让老百姓耳根子一张开,就能听到自大地的声音。一天到晚做加法,累得值么?扫码的时代,只要不折腾,人人个个都轻松,别让时代卷在了相互掣肘的忙碌中。两只脚不停地往上蹿,很容易摘了桃子闪了腰,老百姓见了这怪相,心里咋想呀。偶尔让心清净一回,不是坏事,扫尘除土之后,至少懂得拉车的时候,不能老是仰着脖子,还得低着头,一个足窝一个足窝往前挪。

密印禅寺的法脉相传,已跨越1200年,沩仰正宗。有名有号的高僧大德,罗列了一屋子。不要花费太多心思,去琢磨因缘相叙的法事,只需把眼睛停留在万佛殿,这里的廊柱很抢眼,唐人的榫卯,架着宋人的菩提,沉绛色的檐梁,青灰带浆的圆柱,时不时滚出几粒残存的朱漆,斑驳厚重中,裹满了禅风和古意。歇山顶上的琉璃瓦脊,色泽老旧,顺着檐阶遮风挡雨,低掩的门楣,谦恭礼让,法眼微张,无有挂碍。让来者凡尘未扫,顿生菩提入骨、无上清凉之感。殿墙上的万尊佛像,靠上端的原汁包浆,没被后人摸过脸,刀痕犹在,充盈着古拙清安之美。其他够得着手的地方,不知被哪位好心的施主,用金粉洗脸,涂成了现代僧人的模样。

好在善端善本,出点差错,也不为过。菩萨的肚量,可容寰宇,我们不妨学一学。人在世上走,难免不出点小差错,只要心思围着百姓转,私囊里没放入公家的铜板,就无须过多去追究。不然,都低着头念经,不去干活,家底再厚,坐吃三空,怎么得了。涂错了金粉有啥可怕,请做修复的师傅褪一下漆,然后做点小保养,不又眉目传神了么。

有密印禅寺在此青灯伺月,山湾中的鸟雀也格外守规矩,每天成群结队,早出晚归,在茶园里拉把屎,站在檐前的树上唱支歌,干的都是农家活,纯天然的日子,和老百姓一个样。密印禅寺背靠毗卢峰,几百级台阶直抵观音台,十足的唐人气势。早些年,99.9米高的千手观音登上了山脊,有人担心观音个头太大,容易招风。其实,立在群山之中,如同立了一柱香,何来那么多的顾忌。太平盛世,没必要把一个送子的菩萨当作一个不敢视人的话题。国运昌盛,靠的就是人,江山社稷,人声鼎沸,家家户户,儿孙满堂,多好呀。

可以讲,密印禅寺从出生那天起,燃起的香火就有朝廷的身影。不论哪一个朝代,都有权贵来加持,这是天意。民间不可能有这么多的散碎银两,来装点这么大的佛庭,也没有胆量和如此眼力,把一个最好的山窝窝,交给菩萨来打理。

毛爷爷青年游学时,路经密印禅寺,一眼辨识万佛殿中的金佛,吓得庙里的方丈一哆嗦,心领神会中,看到了来者的不一般,赶忙腾房子,打铺盖,让毛爷爷在这睡了几个安稳觉。这可不可以视作寺中藏印,密而不宣的暗隐玄机,交给大伙悟一悟。毛爷爷慧眼通乾坤,早年就把秦皇汉武写进了《沁园春·长沙》。在此心生顿悟,眉心聚欢喜,欣然填了一首《归国谣》,这是完全的偶合么,不见得。1956年,再次来沩山,老人家再三叮嘱当时的县委书记张鹤亭:“沩山是个好地方,有个密印寺,应该好好保护”。这是沩山的自豪,也让密印寺在特殊年代有了一道护身符。一个地方,耐人寻味的事情多了,就得竖起耳朵听一听,山背上的民谣,是否暗隐有古人传递的音符。

城里人喜欢来沩山避暑,再热的天气,晚上的露气也沾床,不盖个小被子,很容易像田里的蛙子一样着了凉,叫着叫着就哑了嗓子失了音。闲着的时候,去密印寺走走吧,这里的灵性,挂满了佛珠。连出身普陀山的观世音菩萨,也把这里当成了自已的家。千山延绵,千手拂尘,千年古寺,还有哪座寺庙,能占据比这更多的风水。

寺中的方丈,厚道憨实,一身的本份和不争。不过这么大的道场,讲经说法的声音,还可大一点,不然,听到的人就不多。祖庭法脉,该讲的排场不能免。庙中的菩萨这么多,大小和尚好几桌,每天消耗的能量不小,没有一点烧香许愿的香火,日子怎么过?万一哪天朝廷手头也吃紧,破损的山门,哪来银两去修理。另外,寺院占据了沩山的风水,变着法儿,为老百姓助点力,也是菩萨应有的心肠呀!如今,观世音菩萨在这上了户口安了家,按理说,站在那么高的山脊上,随便洒几滴甘露,不论多远,都能佛光普照呀!把山门还推开一点,庙里的高僧不够多,就来几场天下高僧的雅集,把嗓门亮开了,时间一久,禅风戏月,曲水流觞,风生水起的气象,不就来了么!

趁着月色还在檐角上,喝一泡高山茶,沩山的空灵和意境,很快就清起了心火。在千年古刹的梵音中开枝散叶,自带禅心慧眼,无须再写禅茶一味这样的匾额。30000多亩茶园,聚散于群山怀抱中,听得懂暮鼓晨钟,也敲得响市井铃铛。山上的老百姓不傻,把门窗往外推一点,老屋子就变成了山中的别墅,摘点野菜,捞两条冷水鱼,把外来的胃口撩开了,钱夹子一打开,钞票不就转到了自己口袋么?在这里吃两碗农家饭,也打起了饱嗝,回到城里,摸摸肚子,依然惦念着那里的擂茶、清新的空气和甜甜的水。

如果说炭河古城的复活,有跨越秦汉的厚重,那密印禅寺的禅机,就一定还存放在唐宣宗李忱的心㡳。时隔1200多年,山门加砌了两三层,那气势,比唐人的宫殿不会差。千手观音站在那,给了江山无恙的加持,没人不说好。唯有那堵新砌的山门,面容稚嫩,略显唐突,立于平地之上,无延坡作缓冲,总感觉冲淡了一点清安不争的禅意。如果心存佛念,不妨在下次投放银两时,稍作谦恭礼让。

我乃红尘过客,过名山古刹,总要伸长脖子,透过山门缝隙,看看寺中的菩提,是否开在了莲花座。当然,用肉眼看见的世界,不一定都是拱露红尘的偈语。但沩山不一样,青铜之礼出于斯,法脉祖庭藏于此,百年前的游学路上,毛主席在这酣然入过梦。不顺着前面的山湾湾,把衣领子整成书生的模样,万一碰到禅风问起山前的路,四羊方尊开不了口,铜铙古器一脸肃穆,旁人见了,也不敢轻易乱张嘴,只剩下山窝窝里的鸟雀,盘旋在头顶,叽叽喳喳笑起来,不会急得山情水意到处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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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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