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武长 新湖南客户端 2024-05-22 17:26:18
我的老家地处永顺土司古都老司城下游不远处的司河东岸,那里群山连绵,森林茂密,木材资源十分丰富,松树、杉树、柏树尤多。
20世纪80年代前,我所在的生产队以种粮为主,只能勉强糊口,经济收入全靠销售木材。当时公路只通到西米公社所在地,运送木材或搬或抬需要翻山越岭走十多里山路,耗时费力。旱路不通走水路,从司河放排最为经济和便捷。
司河属猛洞河支流,发源于永顺县新寨公社凉亭坳,流经颗砂、吊井、老司城、弄塔、哈尼宫、三角岩、牛路河、猴儿跳,汇入猛洞河。河床不宽,河滩也不多,河水始终在犬牙交错的两岸或高或矮的一山又一山夹缝中流淌,随形就势,时急时缓,很少能看到朝辉和夕照,只有正午的阳光能够与河面波光相遇,直射到河底的石头与水草。从彭氏第十一世首领彭福石1135年将治所迁建到老司城,到1724年彭肇槐将治所迁到灵溪河上游的颗砂乡,直至随后“改土归流”(1728年)近六百年里,司河成为连接山外的大通道,人员往来,物品运输,特别是土司贡奉朝廷的茶芽、水银、溪布、麝香等贵重物品以及对外交易的其他大宗溪州特产大多依赖此河。明朝兴修乾清宫、清代重修故宫太和殿急需珍贵木材,土司积极进贡溪州盛产的“木中贵族”金丝楠木,其中的一部分也正是通过司河放排,进猛洞河入酉水穿沅水过洞庭达长江转运河至京城。始于北宋、盛于明代、终于清朝的百余次朝廷征调土家兵平暴抗倭,大多也是从司河启程的。尤其是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冬的东征剿倭,年仅十八岁的第二十五代土司王彭翼南,亲率五千土家精兵从司河启程,奔赴东南沿海抗击倭寇,取得王江泾大捷,嘉靖皇帝御赐“盖东南战功第一”,使该河成为了一条王者之河、英雄之河。也许这条河是土司王朝的命脉,得以“司河”冠名。
秋收过后,进入农闲阶段,也是砍树的最佳时节。每年,我们生产队都会选择一个山头采伐近百蔸优质松树和杉树。山里人砍树有自己的讲究,禁山的树不砍、风景树不砍、弯曲的树不砍、未长成的树不砍。砍树是一门技术活,树蔸要两面砍,形成一个斜尖形,让树顺着山向倒,便于拖出山。树砍倒后,及时将竖着地外露的主干皮削掉,以利风干和避免开裂。
第二年栽秧上岸后,将风干的木材断巅,并将着地部分的皮剥开,再运到三角岩河滩。木材出山最为费力,杉树木质轻稍微好一些,松树木质较重则困难一些。一根松树要三四个强壮劳动力,通过拖、撬、抬并举,方能把树运到大路上,再用牛来拖,一牛拖一木,一人赶一牛,遇到牛拖不动的卡口,人就要用撬杆撬动一下,一直把木材拖到四五里外一个叫那坵的山边滚道口。滚道是一个较陡的斜坡,长二三百米,宽三四米,因长年累月的滚木碾压,滚道上的灌木、草丛都成了倒伏状,很多地方已全是泥土,木头顺着陡峭的地势,直接滑到了三角岩河滩,这是最省力省时的办法。
扎排是放排一道重要工序,也是一项精细活。首先要把一根根零散的木材并拢在一起,在头、中、尾部分别横一根碗口粗的杂木,用竹篾将杂木条与木头交叉捆绑系牢,再在排头安装一支可活动的舵杆木棹,一般用杉木制成,形如木船的浆片,供放排人拨水掌握航向。木排的装木数量视木材大小和河道宽窄而定,一般每块木排装七八筒原木。
放排是十分辛苦且危险的营生。汛期的司河野性十足,桀骜不驯,从三角岩到王村全程八九十公里,河流七弯八拐,水急,滩险,素有“九九八拐疑无路,五五滩潭一线天”之称。特别是从三角岩到酉水河段,两岸石壁耸峙,怪石嶙峋,溶洞飞瀑,急流汹涌,暗礁密布,左拐右弯,放排需穿急流、闯险滩、过峡关,十分凶险。人们常说:“放排放排,人死未埋”。尽管放排都是挑选身强力壮、机智灵活、谙熟水性的青壮年劳动力,因放排而致残,甚至命丧黄泉的事故,每年都时有发生。
放排,一般都是一块木排安排两人,青少年可上排见习。一九七四年,我正好初中毕业,趁暑假我和读高中的堂兄参与放排见习,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参与放排。那次生产队由十八人组成放排队,共扎了八块木排。我随大叔和表哥负责一块木排。大叔是生产队数一数二地放排高手,负责在前面领排。堂兄则安排在另一块木排见习。也正是因为这次见习,我对放排有了切身感受,一直没有忘却,有次还梦见自己站在排头,劈波斩浪。
选择好地放排时机非常重要。放排人不仅要善于观察水情,还要能够捉摸天气。水太大太急,排虽走得快,但遇险滩,排易打散,危险性大;水太小了,排则易触礁搁浅。特别是行排的几天不能下暴雨,否则,河水陡涨,极易排散人亡。那时没有天气预报,即便有,乡下也不知晓,只能凭老农夫的经验,请地理先生看个黄道吉日。
那天,照例先观察了水情,也算了日子。放排前,照例举行了敬河神仪式。一大早,生产队长就领着全队的汉子们来到河滩上面河列队。随即,生产队长向前走几步,把“刀头”“酒”和蒿菜粑放在一块大石板上,点上香,烧上纸,带领大家磕头作揖,祈求“河神”保佑行排顺利,一路平安。
祭祀活动一结束,领头的大叔声若洪钟高呼:“开~排~了”!众人立马放肆地喊起号子来。
“水平稳呀,一路顺哟——哎嘿”
“闯险滩呀,莫畏难哟——哎嘿”
“河里卵呀,无人管哟——哎嘿”
“河里妻呀,无人欺哟——哎嘿”
在高亢粗犷的号子中,放排人跳上木排,解开缆绳,撑起竹篙,岸上人顺势一推,木排便顺流而下,浩浩荡荡地向峡谷驶去。
我坐的木排行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大叔在排头掌棹,表哥站在排尾用竹篙撑排,木排不紧不慢穿行在青山绿水间。
“鸡笼门”是第一道险口。只见几块巨石矗立在河中央,只留下窄窄的河道,恰似一个鸡笼的门。我们排行此处,大叔一脸严肃,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方向,表兄用竹篙使劲左突右撑,木排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下一道险关就到了“十三浪”。十三个险滩连在一起,每个险滩形成一个大浪,一个大浪连着一个大浪,木排时而涌上浪峰,时而跌入浪谷,在浪峰浪谷中沉浮,大家坐在排上颠簸不停。最终,我们一行安然无恙把“十三浪”留在了身后。
“阎王滩”是司河上最危险的险滩,长百余米,滩陡浪急,暗礁四伏,峡狭而曲,左右猛拐。只见大叔在排头使劲掌控木棹,欲使排头转向水缓处;表哥则手持竹篙,点击在转弯的石壁上,木排左撞右碰,下跌上翻,振荡倾斜,那种紧张的气氛真让人窒息。
过了“阎王滩”,木排便进入了水流平缓的深潭,这也是放排人最悠闲的时刻。我们一边抽起喇叭筒草烟,一边欣赏山水美景,兴致来了还忍不住喊几句山歌,惹得两岸猕猴群循着歌声摇着树枝结伴而至,聚集在离排不远的沙滩上,等待我们去投食。
就这样,我们一路闯险滩,穿急流,沐瀑布,过峡关,总体还算顺利,但有两处我们也遇到了较大的麻烦。在穿越“那必拐”时,因这段河道乱石嶙峋,巨大的石头犬牙交错般横卧在河道中,蛇形的河道忽左忽右,让人捉摸不透。我们的一块木排通过时因操作不慎,重重地撞在巨石上,木排散架,原木散落一地,幸好人跌入水中未受伤,其他放排人赶紧靠岸,合力把撞散的原木一根根拖上沙滩,重新扎排。另一处是通过牛路河时,因河面较宽,水流平缓,水位较浅,一块木排在沙滩上搁浅了。其他木排停稳后,一起帮忙去撬排,大家光着背、赤着脚,一边用撬杠顶着木排,一边喊着号子。
“齐着力来,哎哟!使劲撬来,哎咳!”
“太阳大来,哎哟!晒脱皮来,哎咳!”
“排入水来,哎哟!快快到来,哎咳!”
木排随着号子声在浅滩上一寸一寸地挪动。
夕阳西下,鸟雀归巢时,我们择一宽阔地带将木排“弯梢”靠岸食宿。大家垒石搭灶,拾柴生火,采摘野菜,煮饭做菜,忙得不亦乐乎。善于垂钓的几位大叔在岸上挖些蚯蚓或捉几只蚂蚱作饵料,蹲在排尾钓鱼。不一会儿,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鲤鱼、草鱼、黄刺骨、翘嘴鱼等装满一大桶,经河水一煮,鲜嫩软糯,满口留香。我们围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声交流,对唱山歌,其乐融融。“峡谷是家排是床,一夜涛声到天亮”,一天的疲劳烟消云散。
次日清晨,鸟声四起,把大家从睡梦中唤醒。稍作清理,又开始起排上路。累了,逮一杯草烟解乏;渴了,捧一手河水吮吸;饿了,嚼一个蒿菜粑充饥。
木排进入酉水河,河面宽了,水流缓了,行排速度虽然慢了,但排手轻松安全了许多,可享受一番闲情逸趣,观酉水沿岸,青峰对峙,山高林密,河谷深切,两岸青山倒映水中。我们与排共舞,依水而行,穿过老司岩、哈铁枯、岩仁坪、龙天坪,放排的终点王村就映入了眼帘,正如文学大师沈从文所描述的:“夹河高山、壁正拔峰、竹木青翠、岩头黛黑、傍山作屋、重重叠叠、如堆蒸糕、入目景象清而壮。”进入雷钵湾,一条宽六十余米、高七十余米的瀑布从古镇悬崖上倾泻而下,气势磅礴,如雷贯耳。绝壁上“酉阳雄镇”四个大字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木排停靠王村森工站码头,稍事休息,便拖排上岸,拆散,检尺,码堆,结算,领款。当晚,我们在王村古镇街上找了家伙铺,点几个下酒菜,要两坛老酒,一醉方休,庆贺放排圆满。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七十年代末,王村下游的凤滩水电站蓄水发电,凤滩到猴儿跳成为了波光粼粼的平湖。一九八七年,在王村拍摄的电影《芙蓉镇》在全国上映,千年古镇名扬四海。县里抢抓机遇开发了王村古镇游和王村至小龙洞平湖游,沉睡的千年古镇王村迎来了蓬勃生机。九十年代初,县里修通了西米至哈尼宫公路,将哈尼宫至猴儿跳河道进行了整理,开发经营了猛洞河漂流,过去放排的河道已成为休闲漂流的游道,木排换成了游客乘坐的橡皮船,风餐露宿地放排人已摇身一变成了撑船手,一山山的用材林已转变为靓丽的风景,昔日河谷中悲壮的船工号子已变成了游客们的欢歌笑语。每到夏秋季节,猛洞河漂流游人如织,尽享沐青山、漂碧水、穿激流、越险滩、闯峡谷、搏激浪、淋瀑泉、钻溶洞、戏野猴、闻鸟鸣、玩水仗、唱山歌的乐趣。如今,猛洞河已成为国家4A级风景名胜区,“天下第一漂”的美誉也享誉国内外。我的老家也从一个闭塞贫穷落后的小山村已成为交通便捷、生态优美、生活无忧的幸福家园。
(本文作者系湘西州人大常委会原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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