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芸庐

潘一燕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5-22 12:07:31

文/潘一燕

沈从文,这位命运坎坷的著名作家和文物专家,生前死后并未被太多人关注,近几年似乎时来运转,受到前所未有的推崇。他那些近一个世纪前的作品及有关人和事在网络上频频出现,为更多人所知悉,以至于他那“美得令人心痛的地方”——沅陵,以及他在沅陵的故居—— “芸庐”,也引起了人们的兴趣。

沈从文在芸庐,室内简朴空旷

正因为此,我才得以知道,我家解放初期开始在沅陵住了多年的房子,居然就是沈从文的故居“芸庐”。欣喜之余颇觉惭愧,因为它暴露了我的孤陋寡闻,我只听说过这座房子的主人是一名国民党团长。

“芸庐”是我在最纯真的年纪、最平静的年代居住的地方,我在那儿度过了一段最自在的岁月,因而对它怀有很深的感情、留有太多的记忆。

芸庐是1933年由沈从文出资,他大哥沈云麓经手,在沅陵修建的一处住房,拟用于老母亲安度晚年和兄弟姐妹聚会,地点选在天宁山的高处。为此沈老大专门到青岛、上海考察了7天,回来凭记忆琢磨出了一个楼房的图样(据说他自幼学绘画),自己既当监工又亲自动手,建成了一栋依山而立、中西合璧的两层黄色楼房,与原有的一座两层小楼并排,以宽敞的走廊相连,形成了一组一高一低、错落有致的新式建筑,被命名为“芸庐”,既是他大哥名字云麓的谐音,又赋予了一定的文学内涵。此房在当地小有名气,因其不同于一般老百姓的黑瓦木墙住宅,大家戏称它为“洋房子”。因为有了芸庐,沈从文便一直称沅陵为他的第二故乡。

两栋楼的连接处

芸庐建成后,沈家人在此居住了多年,沈从文虽在北京工作和生活,也常常来此聊歇倦足,最长的一次住了三四个月,并在芸庐写了不少文章;沈家受到兄长们偏爱的九妹,曾随沈从文去外地求学和工作,因多种原因受刺激,神经失常,也被送到这里居住,后来从这里偷偷出走,结婚生子……沈从文的弟弟沈荃,黄埔军校四期毕业,在抗日战争中功勋卓著,曾任国民党128师团长(这就是后来传说房子的主人是国民党团长的由来),在浙江嘉善阻击战中受重伤,曾回到这里养伤,后官至少将,1949年11月参加了起义投诚,却于1951年被错杀,后虽得平反,却是30多年后的事了。

沅陵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了抗战时期的大后方,敌占区和临近地区人员向西南转移都要经过这里,加之沈从文的良好人缘,使得芸庐几乎成了途经此地的亲朋好友的中转站,梁思成、林徽因、闻一多、金岳霖、萧乾、杨振声、许维遹、浦江清、李宗侗等文化名人和湘西王陈渠珍、尹锋、龙云飞、滕达夫、熊子霖、龙恩谱、陈敬等军政要员都曾到芸庐做客,有的还在此盘桓多日。真是想不到芸庐还有这样一段不寻常的往事,林徽因当时对芸庐的评价是:“非常别致有雅趣”。

因我父母均在沅陵一中任教,我家1952年入住芸庐,是政府接管此处做沅陵一中教职员工宿舍后的第一批住户。我在芸庐度过了小学和中学阶段,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芸庐也是我辗转多地中印象最深的居住地。1963年我上大学离开沅陵,中间曾多次回家,母亲和父亲去世后,因一个弟弟后来也在一中任教,所以他继续住在芸庐,1984年才搬离。在芸庐存世的近60年中,我的家人前前后后居住了32年,在所有住户中绝无仅有,由于时间长,芸庐两栋楼的楼上楼下我家都先后住过。

我家的窗户,可看见一中校门

在我的记忆中,“真正的芸庐”位于沅陵一中校门外的高坎下,背靠山体,由一高一低、坐北朝南的两栋二层楼房并排组成(它们西边还有一排木板平房,应是后来所建),中间由一段宽走廊和一个小楼梯连接,上下楼共用一个帯栏杆的木楼梯。两栋楼之间有一个几十平米石板铺就的天井,其东北角是一个厨房(内有一烧柴的大土灶和不大的储物空间),西北角是一窄小的上行石头台阶,登顶即是院子后门,出去后往左下坡通尤家巷,往右走就是一中的校门,芸庐的后门虽小,却比大门的利用率高。

通后门台阶的拐角处

东边那栋楼房共有8个房间(每层4间),上下都有宽敞的走廊,一层走廊外是一个用一米多高的黄土墙围成的院子,泥土地面,面积有近百平米,是院内的主要活动场所。院子尽东边有一南北走向的长形小花坛,高出地面半米左右,由于无人打理,杂乱地生长着一些花草。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大理花,而且发现有一根梗上背靠背开着两朵黄花的花球,十分罕见,所以印象深刻。南面院墙边有棵高高的香椿树,春天发芽时,有人会将一根长竹篱上端劈点縫,卡一根小棍,去钩香椿芽,感觉效果不错。

西边那栋黄色楼房

西边那栋黄色楼房较高,上下各有两个房间,一楼走廊的台阶下有一石板天井,它的东南角就是院子的大门,两扇大铁门上布满大圆钉,一对铁门环,虽有门栓,却从未用过。门外有一不大的方形石板平台,靠外的边沿有一长条石凳,既可防止人摔下坡,又可供人歇脚。平台往下是通向坡底的石板台阶,下去后就能看到一眼圆口水井,井的内壁呈正方形,井深只有几米,一眼能望到底。井边有一供洗衣用的大石盆,盆边凿有一圆洞(便于储水、放水)。井的北侧坡上有一棵大树,炎热的夏季总会撒下一片荫凉。从井边往左走一段路向左上坡可到一中和东门上、荷花池,向右走可到伍家坪和马路巷;如往右拐弯能到灵官庙和尤家巷,可谓四通八达。

院子带圆拱门的隔墙

在东楼院子和西楼天井之间,有一隔墙,中间是一圆形拱门,门的两边各有一棵葡萄树,藤蔓繁茂,緾绕在隔墙上,绿葱葱的,煞是好看,结的葡萄不少,只是等不到成熟就会被小孩们摘光了。

由于战争年代造成的人员流动,那时沅陵一中的老师不少是外乡人,在芸庐居住的均非等闲之辈,几十年过去了,那些早已沉寂的名字和身影,似乎从未走远,穿越历史的风尘,从我的记忆中呼之即出,在我离开沅陵之前入住的主要有:向培良(民国时期的著名作家、戏剧学家,狂飚社、莽原社的主要成员,鲁迅的学生,在小说、戏剧、杂文等领域均有建树;后调黔阳一中)、冯本溥(武汉大学毕业,西南联大研究助理,解放后曾任一中史地教研组长;后调湖南师院、芷江一中)、龙盛恒(乌宿小学校长,曾在朝阳中学任教,后并入沅陵一中)、潘畏三(大教育家陶行知的学生)、秦和森(国民党时期的军医,沅陵一中的校医)、黄渭霖(中南军政大学毕业,先后在解放军步兵学校、沅陵女中工作,后调入沅陵一中教数学)、陈一民、殷日炎、吴子静、赵家骥、田绥之、唐宏宽、全汉镇、田长云、瞿迪、许孝淑、向德茂、陈清生、李富贤等等,他们给芸庐营造了一个很好的文化氛围。

那时沅陵一中在住房的分配上教职员工一视同仁,按人口多少安排(我家人多,住的是两间),有进有出,随时调整。大家在称呼上也比较一致,凡在一中任教的叫老师,其夫人均以师母称之。

由于芸庐原是沈从文一家居住的地方,一下子住进十多户人家,很多方面顿感捉襟见肘,局促不堪。全院子只有一个厨房,最多能供两、三家使用,大多数人家只好利用偏房、空地、走廊置放灶具。好在一中有专门的教职员工食堂,才大大减轻了这方面的压力。

沅陵城是湘西最早有电灯的地方,我们入住时已有电灯,因住户增多,负荷加大,时有停电,因此家家户户还是备有那种带玻璃罩的煤油灯。

当时用水主要靠大门口下面的那口井,因为用水量猛增,井里水量不大,用得多时还需停一段时间等它再渗出水来;也有人走一段路去东边女中墙外那口深井打水和洗衣服,个别专门替人洗衣的人会把大量搓好的衣服用背篓背到河边去清洗;夏天也常有人去龙头井提些清甜的凉水来饮用。后来一中把龙头井的水源截流了一部分,建了个抽水房,那里的水量充足,且清凉甘甜,可以去一中挑水后,才真正解决了大院的用水问题。

西边楼房后面,院子的东北角有一处不大的房子,大家搬进去后,成了大院的公共厕所。粪池是一个很深的方形大坑,上面由一些留有空框的木板舖成厕所的地面,分隔成男女厕所,每隔一段时间会有郊区农民来把池里粪便掏走。我还记得有一位老师的母亲是东北人,个子高大,却是一双小脚,每每上厕所都得带一长条凳子,否则蹲不下去;有一年我那三岁的儿子随我母亲在芸庐住过,他至今还记得最恐怖的事就是上厕所:因为地面是木板,离下面粪坑又高,板间缝隙还大,害怕木板糟了或不小心会掉下去,颇受煎熬。

那时因刚解放不久,人们还沉浸在欣喜中,加之入住的都是文化人,整个院子气氛安逸平和,邻里之间互敬和睦,没有闹过什么矛盾。当时大家生活都很简单,由于每家住房都不宽敞,打扫卫生倒是省劲,互相之间却很少串门走动,因为屋内没有周旋余地,一般也就是在走廊或院子里打打招呼,聊聊天。

我们兄弟姊妹都在芸庐生活了多年,在这样一个良好的环境中成长,受到难得的文化氛围熏陶,耳闻目染,潜移黙化,受益匪浅。我们感恩芸庐,没齿不忘。

听说芸庐被拆除的消息时,我确实有一种莫名的伤感,甚至愤怒。后来我们几兄妹重回沅陵时,还专门去芸庐大门下面的水井边看了看,已然面目全非,再也找不到记忆中的模样,眼前只有一堵高墙。大哥当场悲愤地喊着:“家门何在!”,无奈的吼声在空中回荡,原来的故居却已荡然无存。据说1992年5月17、18两日拆除芸庐时,旁观者不少,多为将入住此地基上新盖宿舍楼的人,他们应是怀着期待的心情乐见其毁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多么简单的道理!

对于芸庐被拆这件事,在痛惜之后我也进行了咨询和思考。由于当时芸庐已存世近60年,破损得厉害,属危房之列,东边那栋楼房已无人敢住,只有几个年轻老师还苦撑在西边那栋楼里。如要保留芸庐,就得大动干戈,进行彻底的整修,相当于重建。需花费一笔不小的资金不说,修好后如还当职工宿舍,许多功能已不符合人们现在的居住要求,而且能容纳的住户也太少;如果作为旅游资源,就不能住人,仅供人参观游览,长年得有管理维护的人员和资金保证;再说呢,名人住过的房子也不是都得作为故居保存,否则会不堪重负。

当时一中等待分房的职工不少,原来学校所属的地皮由于修建五强溪水电站“淹老城、建新城”时多被县里征用,修建新的宿舍楼的地点已别无选择。后来当我听说在芸庐的地基上建成的职工宿舍“望江楼”,解决了一中48位教学骨干的住房问题后,一直为芸庐被拆毁而纠结的心便顿感释然。

芸庐虽已无迹可寻,近年来,蹭其热度以芸庐冠名的机构却不断地冒了出来:芸庐酒店、芸庐文学社、芸庐雅苑、芸庐御院、芸庐学府等等,人们已经把芸庐变成了一个名人故居的传说,一个抽象的名词,一种宣传和营销的手段。对此我无可厚非,唯愿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要亵渎了“芸庐”这个美好的字眼。

尽管芸庐已不复存在,但在我心里,它永远是一个值得追忆、值得耗尽余生去怀念的心灵归宿。

(照片系作者提供)

责编:封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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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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