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蔡测海:故乡,故人,故事

蔡测海   新湖南客户端   2024-05-01 20:29:11

认识萧振中,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他是湘西凤凰人,我是湘西龙山人。龙山,凤凰,武夷山腹地,湘南最西边的边区县。我的家乡与萧振中的家乡,山连着山,水连着水,相隔也不过两百里,如今是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那时,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俄罗斯人该知道普希金,爱尔兰人该知道乔伊斯。我那时不知道凤凰沈从文,还有画家黄永玉,对武夷山精灵人物闻所未闻。那时的萧振中与我一样,认识土地庙的木头菩萨,也不认识故乡的文化大神。湘西,与湘关系不大,地理上属大西南,地接云贵。历史文化承接,是巫傩文化,自然精灵,也杂以楚人文化血统,有项羽的英雄主义精神,不事功利。武陵山的精灵,是一种艺术精神。如山之象,奇峻,独立,挺拔。如水之势,自由自在,从善如流。善者,合天地也。

那时候,萧振中也不知道有一天会成为一位艺术家,去画画,去从事美术教育,去一画就是几十年,一边画,一边想,把自己搞成个艺术思想家。想别人怎么画?自己怎么画,画什么?人一成为艺术家,必定还是饮食男女,饮食为了活命,活命为了艺术。艺术家虽然也饮食男女,为艺术是操性命的。看遍黑白青蓝,上穷碧落下黄泉。人可以做官,可以经商,可事桑麻,一旦成为艺术家,就入了一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行当。所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与艺术无大关系。艺术是属于任性的人,听命于天,捕捉灵光。

二十来岁年纪,我在凤凰吉信医院做实习医生。那里有个知青农场,县城下放的知识青年。我们这些见习医生与麻厂知青狭路相逢,他们便齐唱:赤脚医生向阳花,人人见了人人夸。当时电影《红雨》的主题歌,讲开门办学,讲新生事物。那些知青对我们唱,不无调侃,也不无妒意。我们这些见习医生,是要由国家分配,有铁饭碗的,知青们前途未赴。唱吧,得乐且乐。萧振中就是这群知青中的一位。他不会参加这样的合唱,他是个少言的人。他爱画画,旧书上画,旧报纸上画,墙上画,石板上画。武陵山的孩子,有的爱唱,有的爱跳,有的爱画,有的爱写,有的爱发呆。

少年的萧振中,讲不好,唱不好,跳不好,但他画得好,画墙报,画黑板报,别人说,让萧振中画,他画得好。画图,萧振中最好,他代表凤凰少年的美术高度。这少年有一点得意,有一点自信。将来,要做一个画得最好的人,做一名画家。

画家这个词,最先是来自到凤凰写生的那些大画家,有中央美院的,广州美院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大画家。后来才认识凤凰的前辈黄永玉。初见,再见,三见,然后就是师徒情谊,忘年交。人生际遇,往返曲折,所谓遇见,迟早逢其时。少年时在吉信,我并不认识萧振中。我也是而立之年才认识凤凰人沈从文。沈先生一生绝笔,是他为我的小说集的题写书名:今天的太阳。那时,我正在读文学讲习所。沈先生在病中,不敢叨扰。沈从文先生题字,后来由张兆和先生寄给我,竟成先生绝笔。

我先是到过桂林,桂林山水甲天下,不虚传,再到过黄山、九华山、南岳衡山、日本富士山,然后才见识家乡的青岩山——张家界。近处世界,习以为常,远处才有无限风光。看过远处,才见近处胜景。是的,人生回头,才见胜景,才见大师。

故乡,故人,朋友,因为脸熟,成为遮蔽,熟悉成了隐身术。

与萧振中是同乡,朋友,当然脸熟。人一熟,要写他什么,做出煞有介事的样子,还真不太好意思。有时一起聊闲话,讲到沈从文,讲到黄永玉,又想一定要写点什么。记一下两个湘西人的闲话也好。

2020年9月25日下午于北京画院(入木—黄永玉版画艺术展)闭幕式上,这也是我最后一次面见先生,聆听先生讲述艺术创作过往,已是抹不去的记忆。

萧振中与我,两位湘西人,一位画画,一位写小说,都不是读书人入仕之道,习技艺,也算耕读一脉。两人一起茶叙,自然会说起另外两位湘西人:文学家沈从文,画家黄永玉。振中问我见到沈从文先生是什么时候,我说是八十年代,我三十来岁,先生七十来岁。那时正在北京读书,先是文学讲习所,后是北京大学。当时,对沈先生的小说读得不多,只读过《边城》等少数篇目,但是我重要的阅读,他对我,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是巨大的。作为有世界影响的大师沈从文,当时在京城的居住拘束,凤凰同乡人刘祖春,是延安时代过来的高级干部,写信给当时的文化部长,要求解决沈从文的住房问题。这位叫刘祖春的京城要人,正是萧振中的叔外祖父。乡里乡来,总多有关联。在京城,三位凤凰人,沈从文、黄永玉、刘祖春,都多有来往。我问萧振中,是不是因为叔外公的关系才结识黄永玉的?他说不是。他说是多年后,他拿上自己的画去拜访黄永玉。黄永玉离开凤凰几十年,很少回凤凰。少年萧振中也没见过这位前辈大画家。他倒是见过全国各地来凤凰写生的大画家,帮他们找景点,找模特,看那些大画家是怎样把景色和模特落在纸上,还能蹭一顿饭。一位有绘画艺术天分的少年,日后成为一位杰出的花鸟画家,一切好像是上天着意安排。那些大画家来了又走了,给萧振中留下的,是那些神采飞扬的笔墨和他们的风范。一个愿望在少年心中生长。他要成为一个画家,不再是随处涂鸦,要画出自己想要的东西,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能画出什么。别人没看到的,你能看到,别人没想到的,你能想到,这是所谓天赋,然后能画,这是技能。技能是练出来的,人勤快,就不辜负天生禀赋。

这位凤凰少年,不停地画,练了十几年,对自己的画作充满自信。那年广州美院招生,他带了自己的作品报考,本来应该考中,却意外落榜。第二年,他考上湖南师范大学美术系,师从著名国画家曾晓浒先生。他在大学是受到怎样的艺术训练,我不得而知。我见到他时,是在他的工作室,他已是大学美术教授,知名花鸟画家。有人说,中国画,第一是山水,第二是人物,第三才是花鸟。这有点像猪肉档行市,第一是前腿肉,第二是大骨,第三是猪下水。八大山人,徐渭,画花鸟,齐白石不画花鸟还是齐白石吗?萧振中也画人物,见他画的水浒人物林冲,怎么看,也是现实中充好汉的一类人,手里家伙不错,精气神不在,功夫不行。大概是人的毛病多,萧振中不多留笔墨,他只画花鸟。画花,多画荷。画界荷圣。徐渭,八大山人都有好荷,后来的张大千也画荷,黄永玉也爱画荷。各人有荷,各人有心意。萧振中第一次拿画给黄永玉看,他对萧振中讲,你是能吃这碗饭的人。黄永玉再回凤凰,萧振中让他看自己的画,只说了一句:画得好。再过几年,黄永玉看了萧振中画的荷花,先是一声不吭,然后说一句:你这荷花,让人惊奇。

三人行白描手稿

湘西出来的画家,最先见黄永玉,在全国文学大奖颁奖时,他坐我前排,说过一两句话。他说,这样的大奖,有两位湘西土家族人获奖,真不容易。再后来,他的《比我还老的老头》参评骏马奖,我是评委。后来认识黄永玉的二弟黄永厚,有文字往来。再后来认识画家刘鸿洲,自称二黄弟子。以黄永玉,黄永厚为师。最后才结识萧振中,本来,我早年在凤凰吉信做实习医生时,就该和振中见面的,擦肩而过就是几十年,然后相聚省城长沙,一切皆天意,人世间自有安排。武陵山,草木有灵,人怀绝技。武者,如贺龙,枪林弹雨中,有金刚不坏之身。文者,如沈从文,读小学,教大学,著文学,笔下世界,成世界的湘西。画者,如黄永玉,如刘鸿洲,如萧振中,让草木声色,武陵山添彩。

陪同黄永玉先生及夫人张梅溪女士在凤凰写生

萧式绘画,内容丰富,精神旺,不苟且,不流俗,且浪漫。一纸荷花,落满红尘。得红尘者得艺术。

与萧振中对谈,说艺说文,说沈从文,说黄永玉,说到徐渭,朱耷,说到张岱,李渔。滚滚红尘,人间踪迹。立者为文,画者有画。如萧振中,如我,是也。

2022年与李家池一同为人民大会堂湖南厅创作《天下洞庭》画稿(局部)

铜官窑花器

书法作品

巨幅荷花作品(局部)

书法作品

与刘鸿洲先生,老友吴正义陪同黄永玉先生为吉首大学《黄永玉艺术博物馆》创作《松风如涛》


蔡测海,土家族,湘西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

肖振中,湖南省凤凰县人,中南林业科技大学教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原湖南省中国画学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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