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安民

多年以前，我家曾经收藏着三幅祖传的明代字画和一把瓷质茶壶。茶壶通体红色，壶口镶嵌鎏金细线，壶身题有描金的“翘然独步”四字款识，署名徐达。题款者是否明代开国将军徐达？不曾考证。茶壶品相完好，长期用来盛放针头线脑，从未充当过茶器。后来被猫触翻，碎片不知所终。字画用塑料裹着，置于一只老式大柜顶上，经年累月，塑料硬化，积满了灰尘。1984年，先父把这些字画捐赠给了湘阴县政府。

湘阴县政府发的奖状

三件字画均出自明代的紫禁城。最为珍贵的一幅，是《寿星图》，它是宣德皇帝朱瞻基为先祖夏原吉63岁生日亲笔所绘的贺寿礼物。绢质，画上有楷书署款“御笔戏写寿星图，赐少保太子少傅兼户部尚书夏原吉”，盖着玉玺，受赐者在画后有题跋。史料记载，夏原吉是在褚遂良的《阴符经》等著名法帖上题过字的，书法定当不俗。可惜他在《寿星图》上的题跋，墨迹淡化，已完全不可辨识。

另外两幅分别是一道圣旨、一幅宫廷画师所作的《夏忠靖公小像》，圣旨首句写着“皇帝敕谕文武群臣夏原吉等”，字是典型的馆阁体，只点了夏原吉的名字，所以保存在夏家。字画均未装裱，虽已泛黄，但品相都算完好。宣德皇帝赐画给夏原吉，在《明史》里有记载。《明史》乃清代皇家修撰的正史，体例严谨，惜墨如金，所录皆为国家大事。纂修时间长达95年，期间反复增删，正式刊行时，距宣德赐画已有三百年，清代的史家，最终仍然择其“载入史册”，绝非偶然。

夏原吉是从湘阴县走进朝廷的明朝辅国重臣。选入禁中不久，便因一件小事而获朱元璋赏识，提拔为户部主事。为官 41年，当了27年户部尚书，历仕五朝，终老任上。明朝十六帝，从第二个皇帝起，夏原吉以户部尚书之职辅佐过四个。宫廷政治，是讲究“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作为前朝旧臣，夏原吉不仅没被清算，反而一再被朱棣等几个继位的皇帝倚为砥柱，稳坐户部尚书大位，甚至还兼掌吏部、礼部、都察院，直至“总揽六部诸阁院事”，在不设宰相的明朝，虽无宰相之名，却行宰相之实。其处事，想必是干练周全的。

明代实行大部制，国家机构极其精简，朝廷只设了六部，户部掌财政、民生及一切经济事宜，比之当今，相当于财政部，更类似于发改委，堪称经济中枢。财政是国家强盛的根本，夏原吉作为明初经济中枢的掌门人，对明朝及后世，作出过巨大贡献。2016年，央视制播了一个纪念夏原吉的纪录片，脚本是经明史专家审定的，该片称夏原吉为“大明管家”。

中国历史上，成就了“盛世”“之治”的帝王不是很多。夏原吉为帝国当管家时，辅佐明成祖朱棣、明仁宗朱高炽、明宣宗朱瞻基三祖孙，接连开创了“永乐盛世”“仁宣之治”。明初经济能恢复性增长、明代能有资本主义萌芽，夏原吉功不可没。永乐大帝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堪比秦皇汉武，在位23年，营建紫禁城、迁都北京、疏浚大运河、修明长城、编撰《永乐大典》、平安南、七下西洋、五征漠北，建立了系列不世之功。

有学者认为，“永乐盛世”远超后来的“康乾盛世”，他做成的事，其他任何一个皇帝只要做成一件，都足以名垂青史。这些历史性的浩大工程耗资巨大，《明史》记载：资金“以钜万万计，皆取给户曹”。夏原吉总揽调度，居然既保障了重大工程，又做到了“民不加赋”。明初其实也只是一个吃饭财政，为了保运转，夏原吉只好把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胡椒，折合作工资发给官员。

历史学家黄仁宇在其成名作《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一书中说，历史上的户部尚书，对当朝经济发展贡献最大的，首推夏原吉。其实，黄仁宇的说法还不全面，他的贡献，不仅仅在经济，也不仅仅只在明朝。夏原吉竟是上海港的奠基人！明朝初年，太湖下游水系紊乱，河道不畅，苏淞一带水患频仍。1403年，永乐皇帝派夏原吉前往治水，他大胆采用“黄浦夺淞”方案，将黄浦江从支流变为干流，黄浦江成为上海地区的唯一入海水道，彻底改变了苏淞地区的水系布局。夏原吉浙西治水，不仅根治了水患，还意外地重塑了航运物流格局，奠定了上海发展成为为航运中心的“地”和“位”，《上海市志》记载，黄浦江开通后，“巨舰可直驶郭（上海县城）下”。此前，上海港还只是一个渔村码头，主要用来晾晒渔网。国家航运中心在江苏太仓的刘家港，郑和七下西洋，头6次就是从刘家港出海的。上海人感恩夏原吉，上海黄浦江博物馆特别塑有夏原吉的雕像，苏浙沪一带，如今还有多处纪念他的庙宇。

三幅与夏原吉有关的字画捐赠后，湘阴县政府发给父亲一张奖状和三百元奖金。我父亲没有收钱，只拿了奖状。1997年，故宫博物院的湘阴籍副院长杨新获悉《寿星图》还存世，大喜。故宫出资收购了这幅画。据说，买价是70万元。明宣宗是公认的艺术皇帝，他的画作，只有宋徽宗赵佶可与之比肩。乱世黄金，盛世古董。如今，这两个皇帝的任何一幅字画，拍卖出来都是天价。《寿星图》在明史里有记载，除了艺术价值，更有文献和文物价值，《故宫博物院院刊》称这幅画为“国之至宝”，它完全可以卖个更好的价钱的。

《寿星图》是从故宫流出的，600年后，它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故宫。这也算一段奇缘。前两年，我作为岳阳乙烯项目工作团队的一员，数度到京，每次路过故宫，总会感慨夏原吉为营造这座宫殿筹措资金的不易，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寿星图》。我曾对这幅画的处置做过多种设想，拿去拍卖或者继续收藏在家里？我想，这都不好。物归原处，这是它最好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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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