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4-04 18:01:18
易石秋
“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前些年一位女教师的一封别具心裁的辞职信,产生出巨大的震撼力,迅速红遍了整个网络,成为不少人的口头禅与心态写真。可惜的是,故事的后文却远没有这么诗意,据说这位女主人公经过累累碰壁之后,最终还是身居闹市,找了一个伴侣,开了一个小店,准备“遇一人以白首,择一城以终老”。
是的,生活中虽然有诗和远方,但也少不了“蝇营狗苟”,要在两者之间寻找一种深度的平衡,构架一座连通的金桥,阅读就成为了人们解读生活与改写生活的最为重要的密码。
据《战国策》记载,苏秦游说秦惠王铩羽而归,备尝世态炎凉之后,曾痛定思痛,立志从书中寻找破解之道:“乃夜发书,陈箧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由此不仅创造了我国阅读史上“头悬梁,锥刺股”的著名典故,也彻底地改写了自己的人生,乃至成就了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自己挂六国相印不说,还开启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合纵连横时代。尽管按照今天的观点来看,苏秦读书的目的并不那么纯粹,理想追求更是包含着直裸裸的名利思想,是极端个人主义的,但读书对他人生的开启作用确实是显而易见的,可以说苏秦生命中的远方尽在书中。
阅读于人生的意义实在太大,各种范例更是举不胜举。颜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诸葛亮高卧隆中而能洞察天下大势,足不出户而能从容对答刘备于隆中,定下刘氏其后数十年的发展方向;归有光深居项脊轩,后徙居嘉定安亭江上,虽然以不得奇人伟事为憾,而学徒常数百人,称为震川先生,并且永远地走进了中国文学史……这些人虽说成长路径各异,人生成就各有千秋,但都是读书为他们插上了飞向远方的翅膀。
我本僻远山乡里又野又穷的顽劣小子,但叔曾祖父与伯祖父也曾是本地远近有名的读书人,特别是伯祖父还长期在岳阳城里教书,曾经是名副其实的城里人,属于既有恒业、恒产又有恒心的哪一种。尽管都命途多舛,最终偏居乡野,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农民,但村里对两位长辈从心底还是十分敬重甚至神往的,不仅因为他们会吟诗作对,屋场上下的红白喜事都要请他们作为写手,更因为他们曾经在城里生活过,见过大场面大世界,那是一个我们连做梦都无法触及的幻境与高度。那时还极为幼小的我们尤其如此,因此每当稍有闲暇,大家围炉夜坐,祖上们偶有兴趣闲谈到这一段生活时,我们总是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地听,生怕漏掉其中的一个哪怕是极为细小的细节,听完之后还要回去咀嚼很久。后来听说从我们屋后的高山顶上可以望见洞庭湖与岳阳城,我们都兴奋莫名,每当天青日朗之际,夕阳下山之时,只要有机会,都要登临极顶,远眺那红光动摇的天际,都要为之欢呼雀跃,仿佛真的看到了洞庭湖,看到了岳阳城,看到遥远的远方。尽管当时读书已经并不那么紧要与重要,但我们心底里已经知道,两位祖上的远方是读书打造出来的。
第一次近距离地领会读书的重要,是刚恢复高考半年之后,我们村一位比我只大3岁的师兄竟然一鸣惊人,从我们那个偏远至极的乡中学里考起了清华大学。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受到媒体追捧,各级重视,自然是免不了的,不仅地区与县里的电台进行了广播宣传,甚至连当时的县委书记也亲自上门进行了慰问,还爱屋及乌般地看望了我们学校的师生,真是极一时之盛,弄得我们心头都痒痒的。但感受最为深刻的还是我们这些经常一起的伙伴,平时老看着他常常拿着一些似乎不太相干的书津津有味地读,觉得他有些迂腐而不合时宜,没想到不几年还真的就派上了用场。除了彻底地佩服他与他父母的先知先觉之外,就是无比艳羡他一步登天,竟然一下子就踏进了那个我们只有书画里与美梦中才能相见的大都市里去了。这不仅彻底地颠覆了我以前对阅读的认知,也让我第一次把读书拉进思考空间,正是在这样的刺激下,我才把读书作为奔向远方的一个重要阶梯。虽然其后的一年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皮肤病,好长时间都被针药折磨得够呛,上课常常昏昏沉沉的,中间还被从重点班调到了普通班,但还是坚持了下来,顺利地考入了后来彻底改变我命运进程的岳阳县毛田区高中。
区高是高考恢复不久那段特定时期的产物,虽然存在的时间不长,但彻底地改变了包括我在内许多山里孩子的命运,我们毛田区高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因为地处偏僻,又曾经是全国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下放到这里的知青不少,其中颇藏有一些奇才异能之士,学养深厚之辈。当他们听从时代的召唤,汇集到区高任教之后,就将这里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知识磁场,释放出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正是从他们的身上,我们知道了什么是腹有诗书气自华,什么是口若悬河字字玑珠,什么叫诗词歌赋样样皆通,生动形象地感知了阅读对于成长对于生命的意义。也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我生平第一次到图书室借阅课外书,虽然学校图书室极为袖珍,虽然课余时间极为金贵,虽然囫囵吞枣浅尝辄止,但还是为生命洞开了一扇崭新的窗口。
当然其中对我影响最为深远的还是那本《高中文言文100则》。考虑到当时学生们的文言文底子差,而高考文言文的占分又比较重,老师们苦心孤诣地精选了100则短小精悍的文言文,单印成册,作为针对性的补充资料。册子既着重考点实效,直击增分要点,又注重文学性、思想性、趣味性,让学生喜闻乐见,很受同学们欢迎。我更是如饥似渴,充分发挥记忆力优势,全部都背诵了下来。说来也巧,当年的高考文言文占分竟然高达34分,无论是分值还是比例,都达到了历史最高点。更巧的是,其中的一段文言文翻译《子罕弗受玉》“宋人或得玉,献诸子罕,子罕弗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为宝也,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竟然与资料上的选段完全一致。这大大地刺激了我的神经,让我欣喜若狂,不仅将这道题一挥而就,而且以出奇的平和心态去解答其他试题,终于考出了进入高中以来语文科的最好成绩,后来还阴差阳错地进入了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
湖南师大是我生命旅程中的重要支点,也是我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纯正的阅读趣味与主动注重阅读存储的真正起点。尽管进师大并非我的初衷,但站在师大的偌大的校园里我还是表现出一种莫名的激动,在此之前任我如何放纵想象,也想不到大学竟然有如此之大,比我过去所历学校的面积总和还要大好多倍。那鳞次栉比的主体楼群,都是清一色的苏式建筑,红墙,碧瓦,对进,双开门,无论是高度,长度,还是厚度,在那个年代里都极为罕见,既彰显厚重的人文底蕴,又尽得其恢弘气度,让你情不自禁地升起一种仰视的情怀。尽管“大学者,非大楼之谓也”,但那海纳众藏之势还是让你一见倾心,置身其中顿生一种浩然之气,如果不认真读几本书回去,还真的对不起爹娘与师长了。
当然作为高等学府特别是师范大学,“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是学校教育的主要追求、主体精神与基本特色。囿于识见,其他专业我不敢妄加评说,对本专业也仅知皮毛,但人才之盛已经足够让我们为之自豪。当时的中文系主任马积高先生是海内外著名的古代文学专家,著有中国第一本《赋史》等9部重要著作。老一辈学者中周秉钧教授在古汉语研究方面硕果累累,其《古汉语纲要》成为大学中文专业的必备教材之一,宋祚胤教授潜心《周易》研究,自成一家之说,在学术界有着广泛的影响,蔡健教授是著名美学大师蔡仪先生的胞弟,与鲁迅先生还有过笔墨之交,深受鲁迅先生影响,是著名的现代文学学者。中老年学者易漱泉、王安仑、汤龙发、张隆华等先生都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取得过丰硕成果,中青年才俊颜雄、凌宇等老师都已经在业界声名鹊起,特别是凌宇老师从湘西地域文化的角度解读沈从文,受到国内外学者的高度评价,甚至获得了沈从文先生本人的高度肯定。玉在山而石润,日日与名师为伴,自是如沐春风,任是何方顽石也得以不断的感化,对我们阅读的深度影响与促进自是可想而知了。
据说近百年来中国最有学问的是陈寅恪与钱钟书两位大师,尽管也看到或者听说过他们的不少传说,但没有亲历过他们的教化,对心灵的震撼力并不太深入,倒是师大群师的耳提面命与博览群书更让我们感受到了阅读的意义与紧迫性。在师大的各位恩师之中,对我触动最大,记忆最为深刻的,是马积高与吴容甫二师。
单凭马老师以系主任、教授之尊亲自为我们上课,就足以让我们自豪与感动,要知道那时可不像现在教授博导满天飞,很多人在讲台上头发都讲白了还是讲师,有的甚至连讲师都没有混上,有这样的名师亲自为我们上课确实是人生一大幸事。更让我们感动的是,马老师上课绝不是像今天的很多所谓名人一样做做样子作作秀,而是披肝沥胆,全身心投入。听他的课真正让我感受到了什么叫大气磅礴,大师风范。他总是先提出问题,再引述国内外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动态,把它们归纳成若干条款,然后发布自己的意见,提出支撑自己意见的理由。整个一堂课下来,如果你细心整理,绝对是一篇相当有分量的文章,但是马老师从来绝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到学生身上,而是引导你去自行翻阅资料,深入思考问题,做出自己的判断与选择。他似乎永远就是一位资料收集者,理性分析者,深入思考者,耐心引导者,真正做到了广与博、读与思、引与导的高度融合,让你发自内心的要去阅读、查找与思考,真是循循而善诱,让你受益终生。
吴老师是马老师国立师范学院的同学,据说关系十分融洽,工作经历大体相同,但人生道路与学问路径完全不同,所以教学风格也大相径庭,不过效果上却是殊途同归,都对我们影响深远。马老师尽管文革期间遭受冲击,但一直在高校从事教学与研究工作,又有深厚的人文积淀,所以学问比较博大精深,课堂教学中尽显学者本色,特别注重对学生学术素养的培养与提升,课堂思路宽阔,建构宏大,字字玑珠,集资料性与学术性于一体,既开阔了我们的阅读视野,又启发了我们的研究思维,是我们阅读与研究的领航人。吴老师也功底十分扎实,但造化弄人,因性格耿直,在1957年的“鸣放”中遭受打击,被错划为右派,在农村劳动长达19年之久。长期枯燥无味的生活不仅没有泯灭吴老师的文人秉性,还给他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文化普及空间,他长期为当地的老百姓讲《红楼梦》,讲其他名著与普及读物,因为积淀丰富,声情并茂,深受群众欢迎,不仅没有为难他,反而待若上宾。这一经历极大的提高了吴老师的名著深入阅读的机会,他自己说将《红楼梦》通读精读过上百遍,很多章节甚至能熟练地背诵,极大地强化了他的原始积累,所以他在课堂上能信手拈来,如数家珍,让我们深感佩服。同时长期故事会式的讲述,极大地提升了他的口头表达能力,使他具有了古代说书艺人般高超的表达技巧,所以他的课堂抑扬顿挫,承转自如,妙语连珠,妙趣横生,有着强大的磁场效应,让我们听得如醉如痴,即使今天百家讲坛上的高手也很难企及他的境界,只可惜生不逢时,不然一定会在电视上红一把。也惟其如此,吴老师的课成了我们的最爱,无论何时,也无论教什么内容,都是堂堂爆满座无虚席。同时吴老师本人的生活经历也成为活生生的励志教育蓝本,给我们以深深的鞭策与鼓舞,成为诱发我们阅读的原动力之一。
“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正是在老师们现身说法式的启示下,学校的阅读风气大盛,晚上与周末去图书馆抢座位成为了学习生活的常态与时尚。再加上师大学习型社团众多,为阅读与运用开辟了众多的渠道,也大大地促进了阅读风气持久走高。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我基本完成了自己阅读的原始积累,也初步养成了自己阅读的品格,从首先的饥不择食,到后来兴趣诱导,再到专业引领,从浅尝辄止,到贪多务得,到字斟句酌,到因事、因时、因需而异,也算小有收益。尽管因为底子太薄,悟性不够,终是生吞活剥,芜杂肤浅,并且有时玩心太重,毅力不够,但回首四年,光阴总算没有虚度。
“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走上工作岗位之后,更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书到用时方恨少。教育界有一句耳熟能详的话,“给学生一滴水,自己必须一桶水”,其实这还远远不够,因为像我们这样的百年老校与三湘名校,学生都是精英里的精英,没有更加足够的知识储备还真的无法应对。再加上随着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网络平台的高度普及,师生已经同处在一个知识平面,没有与时俱进的阅读习惯,海量的阅读积累,就连一个教书匠也混不成,就只能被无情地淘汰了。这也是我从教近40年,从走出校门时20不到的一个毫无经验的青年教师,逐步走向成熟,并且在行业里还薄有虚誉的一个根本原因与最大体会。
忽然记起一段十分有趣的对话。有人问:“你读这么多书,都记得吗?”答曰:“只记得其中极小一部分,其余大都忘记了!”“那读书有什么用?”答曰:“就像吃饭一样,你吃过的绝大部分都排泄出去了,只极小的一部分沉淀了下来。但是你仍然天天要吃,因为这极小的沉淀已经内化为你的血肉与骨骼,成为你生命的最为重要的存在形式。”
是的,当阅读已经进入到你的血脉之时,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就已经深深地打上了知识的烙印,即使粗缯大布也无法掩饰你典雅的气度与风华,即使深居陋巷也无法阻止你吞吐远方的思绪。有了书香为伴,你就享有了真正的诗与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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