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前横 ——张远文散文印象

陈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客户端   2024-03-26 09:57:03

“如有佳语,大河前横。”这是司空图的句子。用“大河前横”来概括远文散文给我的印象,颇有点双关的味道。

远文和我,同住一条村子,叫“新村”。在新村面前,横着一条大河——沅江。苇岸说:“看到一只在田野上空徒劳盘旋的鹞子,我想起田野往昔的繁荣。”远文也时常望着越江而过的一块云,或者在云下盘旋的那只鹞子。他就那么呆呆地望着,仿佛另一条河流。一簇簇的狗尾巴草,从他的左边和右边蔓延开来,似乎带着某种微妙玄秘的寓意。

我希望我是一个能够理解远文的人,能够与他一起喝酒、扯谈,一起发呆、呼吸。在许多个清晨,一定是远文的文字吵醒了我,叽叽喳喳的,让人听见了黎明前的寂静。

远文是个慢性子的人。一直以来,他小心翼翼地走着,走得很慢很慢,步子迈得很轻很轻,生怕踩疼了什么,错过了什么。事实上,人一辈子,一不留神,就会错过很多,就像错过你的青梅竹马、你的云淡风轻,你的孤鸿远影。正如罗宾·沃尔·基默尔在《苔藓森林》中所说:“我们需要专注,才能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或者捕捉到一场对话中微妙的潜台词,才能过滤掉所有噪音,听到美妙的音乐。”所以,读他的散文,委实要慢慢读。让时光慢下来,慢些,再慢些,读进去,读出滋味,读出意义。从千年前的那缕烟尘出发,追随一个又一个差弁扬鞭策马飞奔而去的背影……完成一次又一次没有抵达的抵达。

读远文的作品,要从一个个词语出发。读词语,读句子,读篇章。细细咀嚼、品咂、回味。宁停三分,莫抢一秒。你会感受到其中的妙处,即便你对湘西,对远文一无所知,你依然无法放下这本书。

比如,《杖藜虎溪》:深藏不露的天,苍茫着,忽然“雪”了起来。这个“雪”字,名词做动词用,远文很得意。“雪”字的来历很简单,唐白乐天《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白乐天邀约的是知己刘梦得,文学史上二人并称“刘白”。想象中,远文是被邀约的对象,邀约者是天地大儒王阳明。远文要去沅江与酉水汇合处的虎溪山看看,看看五百年前的那一场大雪。那一场落在虎溪山头“眼前佛国”的大雪,弥洒的是“立功、立言、立德”的“圣哲之光”。日暮苍山,天寒白屋,我不知道谁是那“风雪夜归人”?我只看见:一只不知名的鸟,天籁似的鸣了一声,从书院的雪脊飞过,于虚白的空中,划出一道翅痕……

比如,《云顶深处》:大暑过后,我从天边的若尔盖回来,与林业局的家喜兄约定,再去齐眉界看看。从天边,到云顶深处,不仅仅是时空变化,更有人与人、心与心的距离。而齐眉界,不是一座孤单单的山,而是一群巍巍峨峨的峰,一直放在远文心坎里。正是齐眉界,让妹妹的孩子一生的出处有了一个粉妆玉砌的源头,夜夜可以朗读隔山互念的内心;正是齐眉界,让远文给年事渐高的双亲准备好了“老屋”,让他们“心下欢喜,觉得一辈子的辛劳很值”。从一粒鸟鸣到一树绿风,从半块泥土到几许星光,都需要足够的耐心站在原地,直到将村庄的原野站成灵魂的故乡。

比如,《风云独钓》。我们知道,《水浒传》从“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开始写,《红楼梦》从甄士隐和贾雨村开始写,《侠客行》从侯监集玄铁令开始写,而《风云独钓》从窑头开始写。长篇历史散文《风云独钓》有一个长篇小说的开头。远文在乌桕树下挑了一只木筏船,从舒溪口出发,顺沅江而下,抵达沅水拐了一个大弯的窑头。它根据内容对文字进行不同的审美设定,通过苏子《赤壁赋》主客问答这种形式引出司马错,转而追溯司马错浮江伐楚,又一跃千年,追溯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哥汗,迂回蜀地,抱憾止步于钓鱼城前。从窑头到钓鱼城,显而易见的巴山楚水,是如此迢远漫长,而远文删繁就简,举重若轻,千钧一钓,一钓千钧。窑头的一棵树,钓鱼城的一块石头,司马错的灵机一动,蒙哥汗的登楼瞭望,彼此隔着千年的时空,看似毫不相干,却又有无同出,处处关联。不到两万字的一篇散文,以长篇小说的容量给我们展示了时光深处,那一场改变世界历史进程的遇见与冲撞,征服与拥有,失去与痛楚,死亡与重生。无数的时代、无数的事物,需要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徘徊,在战争与和平之间抗争,在死亡与平静之间救赎,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平衡。每一个息息相关的词,或凄美,或悲壮,都带着时间的意义,成为彼此含融、彼此存在的理由。风云独钓的秘密,也许来自于人们的共同期盼:天清地宁,举世安然……

读远文的作品,要从一条河流出发,看远文内心的河床如何去复活那些梦中的河流,把自己的脚印与掌纹嵌在它的深处。

一道细碎的水,小,是弱点,却也正是力量所在。它能带动筒车,浇灌人们吃上一顿饱饭的希望;它能带动碾房,带动整个村庄的炊烟在天空上飘。它的每一滴水,并不比那些大江大河的任何一滴渺小。毫无疑问都有着它的形状,它的颜色,它的声音,它的气味。远文喜欢这些水,胜过喜欢他自己。

从这条名不见经传的河流起身,淌着、款着、跑着,义无反顾地朝远方奔腾。河流的前方是河流,远文明白,河流从来都不是用来被征服的,它有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光荣和使命,只要河流还有最后一滴水,它所创造的生命和辉煌就会永远存在,庄严伟大的活力就会延续在河与岸的远方。每一个人都可以通过身边这条细浅的水去继承一处浩渺宽博的天涯。没有河流停留的地方,是没有生机与灵性的。没有河流眷顾的村庄与城市,是没有未来的。

多少鸟儿飞走啦,再也不会飞回。

在远文的河流上,有一抹流云,一声风吟,一簇狗尾巴草,有一片树叶的光荣与梦想。树叶上的雨滴成珠状,上面映着高远的天空。

筋疲力尽的时候,远文会四仰八叉地躺在落叶草丛中,让薄薄的、斑斓的阳光漫不经心地覆盖住周身。时间,就这样慢下来;身子,就这样软下去。远文心里柔软了一下,又柔软了一下,树上的鸟儿便开始说话。

于是,在远文的笔下,有豢养着数百年阳光的村庄,村头必定站着几棵树,或许还是千年木王,就那么静静地站立,站成季节,站成气候,站成岁月,站成整个村庄的历史。

浦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那里有活着的莲花池和看不见的冯家大院。苍苔寂然,星空稠密而硕大,散发出一种遁世的悠远。那些墙内墙外的往事,只要有风一吹,往往都会在春天醒来。

那里有深处的借母溪,那些深浅不一的炊烟,带着牛粪和青草的味道。每一滴水都在相思另一滴水,每一朵花都在幻想另一朵花。在那里,你可以从头到尾将自己的人生时不时地抚摸一遍,再静静地,让风风过,让雨雨过,让雪雪过,沿着一条小路通向村庄,也通向自己。

读远文的散文,要把远文读成一条河流,看远文怎么让自己的生命流动起来。远文在书写河流的同时,也在书写自己。每个人的内心,其实都有一条梦里永隔千年万里的河流。远文一直习惯站在清晨与黄昏的十字路口,凝望一条条大大小小纵横参差的河流,更多时,与其说是凝望如川之逝的日子,倒不如说是凝望一个西风瘦马的自己。

水走了,毕竟岸还在,时光走了,我还能在吗?

脚下的这方水土才叫远,远到奔走一生,都无法到达。进驻一条河流的内心,委实很难,很难。一个试图与河流对话的人,其实本身也应该是一条河流。远文改变了河流的方向,河流也塑造了远文。远文对河流,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有一种直截了当的情感。他始终用尊重生命的方式,去关照天空、大地、河流、树木、花朵、青草、泥土。

河流,一直以自己特立独行的方式行走,哪怕偶尔站成一围围彩练当空的瀑布,逗留成一个个斗折蛇行的故事。河流,最终只属于它自己。当目光探入河流深处,渐渐地,远文开始像河流一样思考了。

世间所有的秘密都在水里。水的力量,只能在水中获得。每一滴水都是有故事的,每一朵浪花都是有思想的。亲近它的涟漪,亲近它的光芒,亲近它的波涛,亲近它的歌响,必然是所有生命的方向。走遍了千山万水,远文唯一想做的是,带一条瘦小而又忧郁的河流回家,用自己的汗水和墨水来提升河流的水位。一个人拥有一条回了家的河流,他的未来和希望,想必也会是纯净灵动的。

我相信,一个喜欢探究河流秘密的人,终有一天,会从自己内心的深处找到答案。比如,远文。接下来的航程里,还会有更多的风景和故事在天空之下的河流上展开。风,会带他去往各处,开始新的旅程。

站在远文的河边,我能听到春雨的涓滴,我能闻到春天的潮润,我能感受到渐渐增大的湿度在脚趾间弥漫,那一簇簇狗尾巴草将碎花开到了天边。

大河前横,一泻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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