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志平:洗心长者

  新湖南客户端   2024-03-11 10:26:09

一诚法师(1926-2017)湖南望城人,知名爱国宗教人士,第十届、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常委,曾任中国佛教协会名誉会长,中国佛教协会第七届理事会会长。

佛门乃清净之地,普度众生,无争无扰,方为正觉正念。然而现实生活中,空门不空的事时有所闻,让人难免产生歧义。对于佛门中的人和事,我有所接触,大多为高僧大德,他们潜研佛理,澄明通透。在慈悲大爱中,践悟人间佛教的真谛,筑稳了爱国爱教的根基。

一诚法师就是这么一位长者,他走了已有六年,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低眉垂目,木讷少言,有如一个红尘过客,随缘随性,走进了佛法丛林。很少有人看得出其内心的悲欣,落在了哪株开枝散叶的菩提上,更无从窥探其内心的忐忑,皈依了哪座梵音袅袅的禅堂。凭心而论,在近现代丛林中,一诚的能力、学识、见闻并不抢眼,但他的憨实修为正念,堪称佛门典范。正因为如此,至今佛门念及长老的人不少,熟悉他的人,在山门之外,都亲热地称其为洗心长者,入了山门,又尊其为一诚长老。

近现代佛门,除虚云、弘一两位佛门大德,还有三位同龄的高僧备受瞩目,其为一诚、星云、传印,三位皆为1927年出生,丁卯之兔,同修佛法,不乏交集,虽法门空阶各有倚重,但佛理相通,念的都是菩提经。

一诚本名周云生,望城人,二月初二出生,民间称作龙抬头的日子,是老百姓向往的生辰八字。少年时,其学做石匠,刻过墓碑,打过猪槽,垒过石桥,获得一身好蛮力,也为其出家后修祖庭建祖庙留存了一身好手艺。1946年,他在洗心禅寺当行者,开始沾染佛法,1949年剃度出家,正式皈依佛门,由沙弥变成了洗心禅寺的僧人。1956年3月辗转云居山真如禅寺,参拜于虚云长老法门之下,同年在广东南华寺受具足戒,虚云长老亲任得戒和尚,接着在虚云长老和性福大和尚座下承嗣临济、沩仰法脉,由此登堂入室,走入了佛法丛林的深处。

一代禅宗虚云长老的空门之境,和弘一法师不一样,弘一法师一身才华,悲欣交集于红尘万念,书法戏剧,诗词歌赋样样精妙,论才情,僧界无人能及。虚云长老的心思全都放在了修为道德上,其门下弟子众多,出众者皆为苦行僧。一诚在真如禅寺的受戒之序并不靠前,但捧持虚云长老衣钵,最为严实,从一枚小僧做起,苦修农禅19年,终得法门认同,在多方加持下,1985年,一诚法师荣膺真如禅寺方丈。

在真如禅寺期间,其严持戒律,面对纷纷扰扰的闲杂之言,忍让不争,以圆融化俗念,持戒律正山门,以身释教,苦学苦练,延展了虚云长老苦修农禅的本领,也悟出了“和”字的本真本义,随着云居山禅檐高展,佛法因缘,渐融高臻。2002年,其出任中佛协会长,法源寺方丈,一代高僧,归于禅门尊宿。

其弟子悟圣说起恩师的坚忍包容,列举了一个见闻,在九如山的一场禅堂辩法中,一个刚入山门的年轻小伙出语冒失,冲撞了一位年长的僧人,被其骂骂咧咧中用竹杖打成了轻微脑震荡。一诚长老见了焦灼心疼,但禅定如常,法相庄严不改,一连说了几句习气习气!然后告诫僧众:“出家人打了出家人,不要去告官,打针吃药的费用庙里全都报了吧,此事就此打住,不可外扬,传出去了会伤及佛祖颜面,也会毁了佛门清净,颜面何存咯”。也许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软弱,其实这是长老的智慧和从容。出家人中,不乏偏执者,但大多本心不坏,懵懵懂懂,低了一点僧格。只宜温火细煨,佛理纠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与一诚长老有过几面之缘,每次参访时间不长,微澜法语不多,却总感觉有一股般若加持的力量,迎着心门走过来,叩动心底隐逸无声的琴弦。后来两次为陪访,其时长老年岁已高,法语吐齿不清,只能从其愉悦的表情领悟禅机妙理。

“把心交给中国”,一诚长老这么说,也这么做了。晚年身体不好,仍然秉持人间佛教思想,在专注弘法的同时,创办洗心基金会,广播慈悲大爱,深得各界好评。对于一诚长老,我一直心存敬重。在我看来,其佛法因缘,既有自身造化,更离不开高僧引路前行,结识虚云长老,受其器重,并成为后来的传灯人,此乃命中注定,别人无从可比。虚云长老何许人也,活了120岁的禅门泰斗,其在近现代禅宗中高居翘首,法眼高瞻,阅遍红尘万象,岂会看错人。另外,一诚长老穿芒鞋执竹杖,踏破山中云雾,尝足人间疾苦,用坚忍披上了一肩护法的铠甲,本心通透,佛理澄明,禅宗之路自然走得远。其在农场挑粮时,曾被人用竹尖刺穿大腿,摔落田泥中,自己裹布疗伤,落下左脚萎缩变短的伤残,后又被人用铁丝穿锁骨,悬梁戏谑,落得一身胆小。现在看来,这是一份菩提劫,是穿透肉身的滋养,也是进空门,悟禅机,煅炼慈悲必度的苦厄。

妙华法师说起一诚长老,言语中充满了谦恭。九十年代,妙华法师履职中佛协时,真如禅寺就已入列四大样板丛林,其多次参访真如禅寺,也曾拜随一诚长老,在多个丛林讲经传法,长老的坚忍不争,随缘随性,以及生活上的极简无求,给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95年冬天,妙华法师宿居云居山真如禅寺,遇上大雪封山,那时的云居山还没有通电通水,极寒天气下洗不了澡,长老的手脚冻得开了裂,一钵剩饭一连吃了七、八天,妙华法师为此闹腹泻,差点弄得下不了山。这份经历,法师回味起来,依然心存余悸。

现在的空门僧人,很少经历人间劫难,到了一定果位时,就容易高举法幡,忘记打七清修的承诺,过起空门富足的日子。一诚法师秉持恩师虚云长老苦修农禅的执着,一直过着苦行头陀的生活,在云居山时与当地老百姓一起种菜、耕犁、筑路、搭建便桥,寺庙破损了也是自己担灰和泥,修修补补。在遣散寺院,下放农场劳动的那段日子,他被推选为生产队长,他唯一想到的就是赶紧组织山民,尽可能多、尽能快地修出更长一点的山路,他素食禅衣,从不畏苦,至今云居山的老人念及长老时,仍有人提起曾经的那个周队长。

高居中佛协会长一职后,长老的生活没有太多的改变,蜗居于广济寺偏隅一角,两间陋室,既不通风,也不明敞,室中之简陋,与一般僧众无有差别,几双老旧的鞋袜,皱皱巴巴,从不舍得丢弃,按妙华法师的话讲:“芒鞋蜷缩一个团,床底老鼠一窝窝”。这不是贬低之词,恰巧映衬出了一个出家人持戒潜行,苦修禅定的功力。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中国佛教发展迎来了一个小高潮,长老顺势而为,在国运加持,佛法因缘簇拥下,相继对真如禅寺进行修建,同时重建宝峰禅寺、洗心禅寺,延展祖庭法脉。这期间,长老身兼数职,弘法十方,既要安僧布道,又要忙于教务,着力僧才培养,可谓殚精竭虑。即便如此,仍然坚持打七悟禅,始终不忘佛教的核心精神:在慈悲智慧,在去执无我,在宽容忍让,在济世禅定,在严持戒律。

年老之后,一诚法师出行不便,生活难以自理,但对身边侍者极尽包容,每天除了一碗饭,一杯羹,再无其他诉求。其弟子悟圣每每回忆起师父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便会不由自主的泪目伤心。由此看来,出家人的最高境界并不在学识法理,能够以身悟法,以身释法,以身传戒,方可抵达无上清凉之境。有人说,入了空门就是佛,其实不是这样,空门人杂,有的为生计而来,有的失魄而来,有的浑浑噩噩而来。入得山门,修行念佛,一切都得从头开始,能走多远、悟多深,无有定数,一切自在佛缘中。

一诚长老读书不多,诗文讲义中,繁简字交迭,时而出现几个错字别字,但丝毫不影响佛理禅机的表达,其文字和风细雨,无有波澜,有的诗词貌似口占,平仄韵律并不十分考究,但读着让人感到亲切。其诗《答问禅者》:“贫僧不会禅,洗脚上床眠;饿食烟霞粕,心明月满天”。通俗易懂又禅风尽显,多好!另一首《打七》诗:“结七唯究心地法,发明心地便解七;结解本来无两处,谛观般若波罗蜜”。似长者讲经说法,心存慈念,无有折痕。在接待海外客人时即兴所作的《禅味如茶》一诗尤为绝妙:“客人请饮赵州茶,清淡休嫌衲子家;一缕因缘通六合,杯中云雾佛光华”。气韵通畅,禅风萦绕。其书法取法颜鲁公,本为刚毅之体,但在一诚长老的墨宝中,却无骨架刀痕之缚,结体圆融,满团和气,吐露出一个现代高僧内心的澄明通透,无挂无碍。2010年,一诚法师回洗心禅寺过年,为我赐写了一个“福”字,“福”字四周留白很足,画家郭文光老师见了心生喜悦,捉笔添了一尊佛,以示福上加福,后来楷书名家杨明臣老师又在上面题了两首菩提诗,现在装裱在我的书房中,每每看见,倍感温暖。

和一诚法师的交集,让我对佛法禅机有了更多的了解,其实,生命源头里,理不清的思绪还很多,当人心迷离不定的时候,能循着善念的方向打开一扇窗,透透气,转换一下能量场,这就是佛家的呼唤。有时候,我们喜欢把一个简单的事理弄得很复杂,让殿上的菩萨无所是从,更让念惯了阿弥陀佛的信众怀疑走错了方向。

出家人悟法释法打七守戒是本份,无须太懂山外之事,守一份善念,念几句阿弥陀佛,干干净净地扫出一个小院子,让进来的人,坐在地上也心安,不就化解了来者心中的烦忧么。有些知根知底的事,留点白,大伙都自在,活出的味道会更好。

一诚法师打禅七的功夫,佛门人人皆知,从静入手,顿悟心智,其门下经其戒律严持的弟子,衣钵传承中都藏有一身农禅并重的佛理,这是一诚长老心底的无上菩提,从虚云老和尚身上延展而来,释放出的菩提善意,随怎么看,都是一部必须念好的真经。

总有一些世俗之人带着红尘杂念步入空门,求这求那,从不想想身上的果就是前世种下的因,摸不着方向,找不着戒定慧,忐忐忑忑,反反复复,时间一久,人就跌进了是非恩怨中。即使出了家,头上烧了小圆点,穿粗棉布衫,该放的没放下,成天嘟嘟囔囔,也不能算作出家人。

一诚长老何等的坚忍,不嗔不痴不贪,笑呵呵走来,又笑呵呵走了,从洗心禅寺出发,辗转名山古刹,2017年冬至日,圆寂于云居山的霞光万道中,化身而出的舍利子,依其心愿,皈依到了其生前弘法的庙宇。有人不理解他为何没有选择在洗心禅寺圆寂,这里是其剃度出家的地方呀!或许在其心中,侍奉虚云长老,仍是下辈子需要报答的恩情,还有如何打七悟定,苦修农禅,仍有不少地方需要当面请教长老,这样的理由顺耳温馨,可作参议。

如今,那一件袈裟,一根竹杖都留在了其生前的寺庙中。人们谈及他的念想,除了普渡众生,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话语,多好的一个出家人,尊者、长者、儒者、也是最大的空者。二月初二龙抬头,许多人惦念他,你一言我一言,我记了下来,趁着晓雾仍在赶早的路上,我忙着梳理了一下,搁笔时又看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任何的纷纷扰扰,只有朝霞读懂了我心思,钻入晓雾中,灵境一般,尽展菩提散叶之美!

(作者系长沙市政协社会法制和民族宗教委员会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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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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