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老街巷

张灵均     2024-03-07 11:35:01

文/张灵均

从乾明寺出来,进入宽窄不一的小街巷,我被一处两层半的民居吸引,它似乎与周围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不是因为它有矮围墙、小院子才吸引我的,也不是民居有了厚厚一层岁月的擦痕。大凡一个岳阳人都知道,城南一带的民居大多是民国时候修建的,至于那些更加久远的、诸如明清的老建筑基本上都毁了。这似乎是大多老建筑的命运,是难逃过的一劫。但这个民居,给予我一种好奇。


走进了这栋民居小院。小院的门是虚掩的,推门便看见一棵柚子树,树枝上结满了黄澄澄的柚子。树下,一只偌大的陶缸吸引了我。这时候,一红衣女孩从双开的正门出来,提着一篓青菜,看样子是准备在院子里剔选蔬菜。见有不速之客,她并没有怯场,而是微笑地打起招呼。那陶缸看来很老了,里面却盛满了水。我问,这水是用来洗菜的,还是洗衣服的?她说,都不是。我们洗刷早用上了自来水,以前直接到湖码头上洗。随着她目光的移动,我的目光落到外墙角一个青砖砌的小方形槽口,我看见上面装了一只水龙头。她说:这水缸是祖传的。这还是一个天气预报,灵验得很呢!如果缸里的水清时,则明天是晴朗的天气。如果水浊了,明天就是阴雨天气呢。女孩在上海读大学,国庆长假回来了,在家帮父母做点家务打理网店平台。我想,这样乖巧的女孩现在已经很难得了。至于陶缸的天气预报现象,她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我只好猜测琢磨,蹊跷大概可能不在缸里、水里,而在那逼仄的小院子,以及围墙四周,置于拔风袪湿而又吸纳阳光空气的地理位置。那口陶缸一定通过它独有的环境,接受到了由云彩、光影、草木乃至砖石青瓦等所发布的关于气象的信息。我指着陶缸问:一定是你家的宝贝吧?她说,这是我祖上留下来的遗产,连同这房子。听我父亲说,以前房屋是青瓦木质结构的,地基是麻石的,在清朝就有了,祖上曾经是大户人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老屋就已经破败不堪,修缮起来也是一项大工程。那时候,我们邻居们先后拆旧建新,我父亲动了心事,想拆了重建,而爷爷和奶奶都强烈反对,只同意修缮,父子因此十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一直拖到了九九年,爷爷还是没有拧过我执拗的父亲,终于在原地基上做起了这栋二层半的楼房。或许由于手头拮据,或许是爷爷与我父亲之间相互妥协的结果,一些原来能用的木料几乎都用上了,包括旧门框和窗户等材料。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第二年春天,我才生下来,父亲就在院子里栽了这棵柚子树,就是你们看见的这棵,连我的小名都取了柚子啦,不知我父亲如何想的。但我猜想,无非是柚子树贱,好养的缘故吧?

你们看,我家这房子是不是有点不伦不类呢?才不是呢,正是这些老窗户上的雕花吸引了我,这才是真正的宝贝啊!是的吗?我告诉你们,原来我家还有一张老式林铺床,上面雕琢了人物,动物什么的,有的浮雕,有的缕空。很旧了,真的很旧了,不知是什么木质,但挺沉的。以前,是爷爷奶奶睡的床,又大又宽,还高呢。挪动一下位置,都要几个人才搬得动。爷爷过世的那年,听说父亲把爷爷生前所有的衣服都烧了,连同这张林铺床,费了好大一晌午功夫才拆开,并用车子搬到爷爷的坟山上烧成了灰烬。

在爷爷生前,我父亲就已经很嫌弃这张床,说太占地方了。还说,不是他一定要烧床的,是爷爷在那边托梦来的,父亲才下了决心。反正,自烧了老床以后,父亲不再夜夜失眠,才能睡得安稳觉了。

听这位叫柚子的女孩的叙说,我不知道这对父子之间什么文化心理或其他冲突?但我委实替他们心疼,也替老林铺床惋惜。感觉这么好的东西就这样毁掉了,有败家子之嫌。当我问及她父母现在从事什么职业,如何维系一家人的生活?才知道,他们原来在油榨岭附近开了一个二十平方米的门面,经营一家布料缝纫店。时代变迁,大家都在赶潮流,传统生意越来越惨淡,实在难以为继,不得已打掉了,在家里开了个麻将馆,起初生意还马马虎虎,后来三天两头遇麻烦事,不是派出所来检查,就是街上糙子混混们打架闹事,便又关了。从此,父母双双失业,在家啃起了老本,生活越来越拮据,他们就天天吵架,相互指责对方。从此,父亲天天抱瓶而醉,妈妈就哭闹不停。我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居然还考了一个双非一本,并靠自己做家教俭学解决了学费,现在想起来,我还蛮佩服自己的。这两年,在我的建议下,家里开了网店,专营洞庭湖的野生鱼。我们只做点干货,生意还蛮好的,尤其是三两以上的毛花鱼特别受欢迎,这种鱼又叫刀鱼,在上海、杭州、广州等地特别抢手,可以说是一鱼难求啊,还有刁子鱼、桂花鱼、米虾也比较好卖。一年下来,能赚个一二十万。我们的具体分工是:我父亲负责与渔民联系收鲜鱼和剖鱼、晒鱼;我娘负责下单、发货及家务;至于我嘛,主要开拓市场,网上找客源。现在,我父母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却也其乐融融。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还没回来。而我想等他们回来,好好聊聊,进行深度采访,写个老街民间普通人的专访什么的。 看来,等落雨天再来碰运气吧。

从柚子家出来,横过洞庭南路到西边鱼刺去走走。有人说:洞庭南路就是岳阳地理上的鱼骨背,我想,那么这些个小巷子成了鱼刺,倒也形象,且越看越像。如果用无人机从高空拍摄,活脱脱的鱼骨架形状。路边的慈氏塔仍旧醒目,风铃吊在八边檐角隐隐约约地作响,昭示着这座南宋淳祐二年(1242年)的历史并没有随风而逝,它仍在洞庭湖东岸的高处醒着,对望岳阳楼、君山岛,且熠熠生辉。


据史载:慈氏塔塔高34.575米,共七层,塔形是按唐朝开国元勋尉迟恭的兵器雌雄鞭的模样修建的,平面成八方形,塔基占地面积46平方米,从下至上全部用薄青砖砌成实心建筑,为砖石结构。塔上的铁顶有2吨多重,6根铁链从顶部直贯塔基,起避雷和稳固的作用。塔从第二层起,每层的四周小佛龛共28个,佛龛里安放着石雕佛像,所有佛像的像座和塔的飞檐上装饰莲花浮雕,每层的檐角上悬吊铁钟。由此亦可窥见宋代建筑艺术成就之一斑。因而,元代有一位诗人游南湖后,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慈氏塔直指苍天,挺拔奇丽,便匆匆赶来拜访,一时触景生情,就在塔身留下一首《咏慈氏塔》的诗:

云笔伸天永不收,

洞庭湖水映巴丘。

君山笔架艑山砚,

画尽江山日月图。

塔身上的字迹模糊,作者如同一粒游尘,被岁月洗刷风化,早就不知是谁了。翻遍地方志,也没有了记载。但我知道,前几年,塔受岁月侵蚀,损害严重,塔身朝南倾斜,如再不及时修缮抢救,这座古塔可能就像西湖雷峰塔一样倒塌在历史的尘埃中了。慈氏塔幸得在我市文物部门奔走呼吁下,政府财政终于拨下了专款,使得文物得到了抢救、修缮,加固了地基,拆除了周围的违章建筑,这座全国重点保护文物才得以焕发生机。

塔下是一个斜坡巷子,叫游击巷,由青石与麻石铺陈而就,看上去,就有年份,显苍老。问住巷子里老人,游击巷有什么来历吗?他说不知道,他不是巷子的原居民,他是洞庭湖的渔民,年纪大了,无力再下湖去捕鱼,就上岸了,在鱼巷子做点鱼虾生意。房子也不是他的,他帮人家看守,不收租金,仅收点水电费。这里大多数的人都搬走了,但房子没有人住,就没有烟火气,容易老。房子也要有人气来养,才有生命力。听说洞庭南路沿线的民居大多都空出来了,成了城市改造的棚户区,第一期工程是鱼巷子,已经改造完了。在一个旧院落里,我亲眼看见了洞庭南路沿线棚户区改造一期(鱼巷子地段)项目部的长条牌匾,至于第二期或第三期什么时候,住在这里的人也说不清楚,他们也懒得去打听。

往前走,一栋老屋外墙的粉刷基本都脱落,正准备进去瞧瞧,只见墙上钉了一个红框框告示,如下:

安全提示

此房屋年久失修,墙体老化,房屋断裂,存在较大的安全隐患,请过往行人注意防患确保安全。

慈氏塔社区宣

我只好退出来。一下午,巷子穿多了,老屋看多了,给我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干裂,深深的干裂感。其实,这些伴湖而生的民居老屋也需要水来养着,我想:让湖水来养着它的颜容,让湖水来养着它的秀发,让瓦檐下的滴水,来养着墙角处大片大片的青苔;门罩上一抔潮湿的浮尘,慷慨地养下了一蓬草或一株花。我想,青石板的窄巷被水浇透了,便愈显得清幽而深邃;斑驳的墙壁被雨淋透了,方见历尽沧桑的伤和痛。我不妨大胆地把街巷老屋喻作女性的眼睛吧,有水养着,于是,就有了秋波和热泪,就有了叫人怦然心动的妩媚和怜爱。时下十月,正是雨水少的旱季,老房子干得发白起燥,瓦是枯涩的灰,墙是失血的青,石板是晃眼的亮。看来,建筑比庄稼更需要水的滋润,古街古巷的传说故事也需要水分来滋养。不需要的,应该就是陶瓷了。

一个码头通向游击巷,码头又喊煤码头、二码头,沿岸有一条还在使用的铁路线,几个文艺青年在轨道上拍艺术照。这些码头名字有什么来龙去脉,恐怕要问老岳阳了。但我知道,这沿线有许多这样的码头,至少有十几二十个吧?!有的古老,也有的近些年修的。我猜测:在公路交通不发达的年代,水运是这座城市最重要的交通方式,我不敢说,岳阳是水运来的城市,但水运给这座城市带来繁华与便利是不容置疑的。清末民国时期,岳阳便是湖南近现代化基础设施网络建设中的重要节点。洞庭南路片区也因为占据着水陆交通的重要位置,出现了湖南最早的铁路,并被划入湖南第一个自开埠口岸范围,成为湖南地区近现代化历史的见证。基础设施的发展带来了文化的交融和商贸的繁荣。清末以来,街河口、梅溪桥、南正街、竹荫街银楼钱庄、外商洋行密集。汇集了佛教、道教,本地特色的水神信仰,以及后来的基督教会。一座城市的变迁,有太多的过往故事,太多的悲欢离合,太多壮怀激烈的场面,它本身就是一部浑厚的史书。

在古塔下,有几棵罗汉松和槐树,还有一口被封口的古井,它们的传说让我为之一振,它让我看到了民间故事传说依附于民俗相传,看到了人与天、人与自然生命的感情联系和十分微妙的内心冲突。现实中的民间已经失去了想象,也不会让那些臆想出来的天庭束缚自己。所以,那些蕴有民俗内涵的故事传说只能从记忆里搜寻了。

很久以前,一户人家在修缮房屋时,见旁边的那棵罗汉松枝桠太茂盛了,碍了房屋,挤压了瓦檐,便用斧头砍伐了一些枝桠,只见刀伤处流出一股血红的浓浆,一条大蛇从水井中钻了出来,尾巴翘起很高,把砍树的主人扇倒在地,算是一次深刻的教训。从此,便认为此树具有人的血性,敬若神明地视为人间仙树。苍劲挺拔,枝繁叶茂的古松,记录着南街世代的崇拜与呵护,而与罗汉松生死相依、休戚与共的,却是频频出入松下古井的一条大蛇。蛇为树而生,树拥蛇而眠。树为蛇的庭院,蛇是树的门神。每逢刮风下雨,电闪雷鸣,神蛇就会披挂上阵,围绕古树怒指云雨,扬蛇信作画戟,举蛇蜕为旌旗,擂古井为鼓号,与风雨雷电肉搏厮杀,决不让古松受到伤害。而另一棵槐树也是神奇,一旦它满树繁花,那么,当年必定是发大水的年份,它像一棵消息树,一个预言家。

城南老街坊一定蕴藏着不少志怪传奇。我一直觉得,再繁华的老街也是不安的,它和自然挨得太近,风雨雷电必定会释放被它深深囚禁的原始情感,孤独和恐惧,困惑与无奈。人们用美好的祈愿抚慰自己的心情,而民间祈愿与命运现实的矛盾,充满了神秘感,因此给人提供了足够的想象空间。于是,便有了丰富的口头创作,便有了语言中的家园。语言中的家园要比古街老巷的建筑风蚀得更快,更彻底,以至不留残垣断壁。然而,正如雨果所说,“人民的思想就像宗教的一切法则一样,也有它们自己的纪念碑。人类没有任何一种重要思想不被建筑艺术写在石头上,人类的全部思想,在这本大书和它的纪念碑上都有其光辉的一页。”

现在,城南的纪念碑要靠文字来纪录?

一条新鲜的湿印子,引我从南岳坡码头寻踪而来。湿印子从木跳板一直通向坡上的拐弯处,便融入一条湿漉漉的巷道里不见了。一块块条形青石板铺成的路面,巷道不宽,两边的房屋紧挨相联,加之铺面的一些搭建物侵占,有限的空间便显得愈来愈拥挤、幽暗。生活的浊水在道上四溢,且泛着白光,仿佛从时光深处而来,疑惑是夜晚蹲在墙角的猫,只有眼睛在闪烁不定。像一面打开的时光魔镜,回放着一卷黑白影碟。忽然,那些行人朝一个铺面方向拥挤,不知发生了什么状况?一时半刻,我置身其中,却找不到来处,也不知要去哪里,无意识地随着了人流,像急流中的一根稻草,挤到了旋涡之中不能自拔。迎上去,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的中年渔人在表演剖鱼。地摊上,渔人不用任何刀具利器,纯粹以他的指甲当刀片。我观察了他的手,除了比我的手稍微粗壮一些,黑黝一些,并不见指甲有什么不同之处。不同一点的地方,可能只是稍微长一点而已,比那些凃红油蓄长指甲的妇人还短一截,也不见得稀罕。让我惊讶的是:他的五指是那样的锋利,像我们平日挠头皮屑一样,随手抓了几把,那活蹦乱跳的鲤鱼身上大片鱼鳞便纷纷脱落下来。我甚至还没完全看明白,指甲是如何划过鱼背鳍的,又迅速将鱼肚里的杂物一并掏了出来,分拣出鱼泡、鱼肠、鱼油、鱼籽,一条八九斤的大鲤鱼大概不到两分钟,就处理完毕,看得我目瞪口呆了,不可思议。这是一门失传已久的技艺,曾经听渔村的老人说过,我不相信还真有这种绝活,以为是吹牛皮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指甲剖鱼,时间是1985年秋末的一天。这次大概前后仅十分钟,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为了再看一次,我后来又来了无数次,却无缘再见。有人说:他是湖北监利人,常年在洞庭湖捕鱼为生。大凡在洞庭湖以捕鱼为生的渔民都有两条船,一条是趸船,固定在挨湖岸不远处的地方抛锚,他们把这条船叫作生活船,居家过夜都在这条船上。另一条船才是他们捕鱼的鱼。有时候,去了离生活船太远的地方捕鱼,回来一趟不容易,也就在船上临时抱佛脚,没有菜刀,就用指甲当刀用,久而久之,操出了一门本领来了。偶尔回岸上市场,买些油米之类的生活必品,又回到了他自己的家。那次,是遇到了店铺熟人(老乡),在央求下露了一回绝活。当然,他自己从来没把这活当回事,是城里人喜欢看稀奇。现在,如果他还活着,怕有七老八十了。他的绝活,应该能成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我们的洞庭湖渔文化血脉相连。

据清《嘉庆巴陵县志》载:“鱼巷,俗称鱼巷子,在南门外,通南岳坡,里人廖国兰捐修石道广竟,巷长151 步有奇。”按每步 0.75 米换算,大约105 米。1746 年编撰的《乾隆岳州府志》即载有鱼巷,明初即已成巷,实际成市则早至北宋时期。南门外地势平坦,呈月牙形港湾,易于泊船,便于利市。于是,各种行商、店铺、摊点、仓储纷纷建立,逐渐形成街巷。鱼巷子历史久远,应该建于唐代末期。当时因乾明寺的扩大与影响,有渔民上岸来做些鱼生意,渐渐洞庭湖的渔民越来越多,他们来岳阳城里卖鱼换取日常生活用品,而形成了一个市场,经过多年的发展形成了一个专做鱼生意的小巷。明清年间,鱼巷子已经相当繁盛。但鱼巷子的兴旺绝对不是时间的优势,而是人们生活主题需求的催发。南城外鱼巷子所处之地,一直到乾隆以后才真正发展起来,从鱼巷子到岳州城,必须过南门吊桥,很多老人还记得吊桥的位置。吊桥北的城里均是官府衙门,吊桥南市集居多,从而形成了北雅南俗,北文化南集市的特色。


鱼巷子有很多明清时代的古建筑,走进去,一种古旧的气息弥漫着,有些屋宅已经相当破旧了,居在巷子的人懂得这种旧的味道、旧的珍贵,只在不改变原貌的基础上进行修缮,让它们保留着时间的印痕,才守到了今天。那些快要颓败的砖墙与大门;那些尘封不语的院落;那些有点儿寂寞的紧闭的门窗;那些暗淡的灰与褐的色调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站在已过去千百年的历史跟前。站在几百上千年的时空里,人几乎不敢有太重的呼吸,生怕惊走了那些年深日久的尘埃。这些个老的、旧的东西让人无法不感怀,不感叹。在这里,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岁月的影子、时间的力量。一切都无法逃遁。

在我眼里,鱼巷子始终是有生命的。我指的并非由弥漫其中的炊烟、声音、气味和色彩传达的生命信息,而是说它的建筑本身就是活生生的存在,就是依存于自然的一种生命。它会在洞庭湖水中洗濯自己的倒影,借晨岚擦拭自己的羞与涩。它不像大山里的张谷英古村落,可以一直钻进大山的深处,或道路的尽头,然后藏在四面是山的盆地,躲在一棵棵古樟树的暗面,宁静生活的背面,警惕地打量着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它的恒久完全得益于自然的庇护,自然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阻隔外界对它的入侵,而它的粉墙黛瓦或青砖灰瓦掩映在季节变幻的色彩中,构成耐人寻味的动静关系。流动的岁月仿佛因此滞留而持重,安详而深沉。而鱼巷子却完全不一样,它屹然在城市的臂膀里,它是开放的,包容的,也是喧嚷的。而只有到了夜深了,这座城市熟睡了,它才迎来短暂的安静。因为,巷子醒得远比别处早,还没有天亮,就开始有了脚步声,等这种声音密集的时候,喧嚷的一天又开始了。千百年来,重复演绎着几乎一尘不变的日子。

那天,我进入鱼巷子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快三点了,鱼巷子过了中午的喧嚣,不见卖家敞开喉咙的喊叫声,巷子也安静了许多。偶尔,也有摩托车、小运输车开进来,表示着生意还在继续。进巷子右边第一个门面是肉铺,一个大屠凳摆在店铺门口,凳子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让我颇感好奇的屠夫是个胖妇人,她居然像摊猪肉一样,把自己放倒在屠凳上午休,毫无顾忌。因为是在巷口子,有一股穿堂风过来倒也不是那么热,只有头顶的彩条布像大湖的波浪一样起起伏伏,把太阳的紫外线稍稍过滤一下。她的随遇而安,也确实能享受到上苍的惠顾。看上去,有些疲惫,不时还有呼噜发出来,尽管感觉有七分粗野之气,但也还是露出三分本真的静美。此刻,生活在底层的劳动者不能像那些机关干部们那样有条件安谧地、优雅地躺在空调别墅里做着白日梦。其实,这个钟点,在鱼巷子里午睡的何止她?一个穿短裤打赤膊的中年男人倒在门口的竹椅上,而他的塑料盆里的鱼还在鲜活地游动,甚至有的还蹦出来了,而他仍然睡得那么安详,一把大蒲扇抱在怀中,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多年前,我曾在码头拍过落日,见过上百条捕鱼归来的船只泊在码头,形成水上交易市场的壮观场面。这样的场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了,或许与洞庭湖鱼类资源急骤减少有关,许多渔民已经上岸了,改行从事别的行当了。何况,近几年洞庭湖禁渔了,要买到真正的野生湖鱼挺难的。

很远,隐约听见有人在哭泣,还以为是我的错觉。走近才证实自己的感觉并没有错,一个近八十岁的白发老爷爷坐在石阶上戚戚地哭泣。听人家讲,他家世代就住在鱼巷子里,以经营鱼铺为生。说巷子要拆迁了,一夜之间,就神志不清了。后来,人们便常见他坐在这条过道上哭,有时还不能一个人回家。每次,他孙女放学回来才把他牵回去,说爷爷这是在给家里人出丑。还有的人说,本来是一个很清白的老人,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了老年痴呆症?不管他是不是神经错乱,但我似乎能略懂来自他内心深处的这种隐秘的依恋之情。可年轻一代巴不得这一天早点到来,越快越好。这也难怪,拆迁了,政府有可观的补偿,他们就有新楼房住了,从此不闻鱼腥味了。或许,这也是他们多年梦寐以求的事。

是的,我对鱼巷子的认识是矛盾的。一方面,我认为它是活态的,不只是在《岳阳老街》画册里,作家朋友的诗文里,它还在人们的记忆里,还包括建筑在内的民间艺术里延续;另一方面,我又把它指认为一个城市灵魂曾经的居所。这是因为不管我们承认与否,它的确有不少东西作古了,有物质性的,也有精神性的。尤其致命的是,有更多的东西被风化,在萎缩,在变异。深入其中屏声敛息,就能感受到它萎缩的过程。面对那些雕梁画栋的老房子,在赞叹创作者的技艺时,我们难道不会为当时其从容的心境、优雅的气质,自叹弗如且忐忑不安?望着气宇轩昂的门楼,在品味匾额、楹联上的文字时,我们难道不会油然生出莫名的感伤?

繁华事散逐香尘,

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

落花犹似坠楼人。

杜牧过洛阳金谷园故址写下的这首咏春吊古之作,正应中了我此时对鱼巷子的追思之念,怜惜之情。正如“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这是韩愈借张署之口,浇诗人胸中的块垒。

现在的老街成了旧城区改造和升级的对象。可以想象,再过两三年,这里将是一座现代化的商业区和居民区。当然,最欣喜的人,恐怕是这里的老住户了,他们是旧城改造最直接的受益者。


回首城南,那一条条小街小巷消失,一座座民居以及它所曾经拥有的文化正在无奈地改变。人或许是一个很复杂的集合体,当住在老房子,整天想着住到功能齐全的新房子里去。当听说大学教授、专家、博士们盛赞这里的民居时,还不服气地嘀咕,你来住住看,光购物出行的不便,不出几天你就会住不下去了。然而,当搬入新居后,随着“咣啷”一声的关门声,防盗门终隔绝了与外部的世界。这时,处于楼上楼下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们,在现代生活中却又痛苦地怀起旧来。想着昔日老房子里的亲情,想着昔日杂院中的问候,甚至想着往昔的龃龉,心中都充满了一种温馨。偶尔,被怀旧折磨着他们再回去看看时,那曾经记载着他们童年、少年、中老年,记载着他们痛苦和欢乐的一切已全没有了,所有的只是留存在他们那被岁月不断漫漶的记忆中。

我知道,消亡也好,萎缩也好,未必能够轻率地归咎于某个年代、某种时势。也许,这些状态恰恰就是由事物的内在发展规律所决定的。事物的消亡与萎缩,一如它们的生成和发展。当然,我们不能企望让古街古巷一直闭锁在历史的深处,在茫然的眼神深处。正因为如此,在这样的情势下,我们理所当然加以抢救和保护和记录。

当我一次又一次走进老巷子,何尝不是期待精神上的愈合呢?巷子的深度,恰如人之心灵的深度。那些砖木的结构,仿佛情感的结构。当我的文字走入它弯弯绕绕的楼阁或后院,会不会迷失方向?不过,即使如此也不打紧,我正好可以从容驻足,把岁月留存下来的痕迹再一次打量、擦拭一遍,也许这会成为最后的背影。

有人说:一个城市的未来,在于这个城市的过去。这让我想起公元前1世纪,那个叫普鲁塔克的人提出的一个问题:如果忒修斯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又或者它们都是或者都不是。这个命题常常以论证事物的同一性,比如一座城市是不是千年以前的那座城市?

其实,一个城市无时无刻不在悄然变化,有时是缓慢地行进着,有时是瞬间发生的,我想:我们必须通过一些记录方式,一个城市的历史、人与人之间的传承才有迹可循,一个城市把记忆保留下来非常重要,只有当你进入到岳阳城南的一些街巷里面,对城市进行仔细观察时才会有意外的发现。

摘自《岳阳文学》

责编:罗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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