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一场烟花“春晚”

吴弘毅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3-06 18:45:27

(寒霄绽蕾)

“生曾立地,死更惊天,无须土育肥催,偏向寒霄绽蕾;响若崩雷,迅如掣电,何惧身摧骨碎,乐为黑夜增辉。”这是在我心中,写浏阳花炮,乃至浏阳人精神最荡气回肠、热血浪漫的一副对联。

浏阳花炮甲天下,我的家乡就在湘东小城,浏阳。这里的烟花占全国内销市场60%,出口市场70%。从南宋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到今天的“一支加特林,千军万马来相见”,从迪拜哈利法塔的新年焰火到美国哈德逊河的独立日烟花表演,从2008年北京奥运开幕式的“大脚印”到2024年长沙春晚分会场的“压轴烟花秀”,浏阳人将自己的精神、智慧和生命融入烟花,为全国、全世界带来了一份特有的逐光而行、向死而生的中国式浪漫。

(迪拜哈利法塔的新年焰火)

甲辰龙年,回浏阳老家过年,我抓住这个机会,开展“春节回乡调研”活动,与邻居、同学、朋友喝茶、聊天、散步、说说心里话。与烟花企业从业者、上游行业黑火药协会会长、本地烟花主管部门负责人、大型烟花集团发展顾问、烟花网络宣传片撰稿人,畅谈产业、未来,赴一场烟花“春晚”。

谈信心:“早些年都说这是个夕阳产业,我们都快放弃了,现在啊,又有信心了!”

小城浏阳的除夕夜,是不适合看央视春晚的——烟花鞭炮声、孩子欢呼声、摩托警报声震耳欲聋,响彻整夜。

(一支加特林,千军万马来相见。)

当下,不少行业发展放缓、蹒跚向前,人们都在问“信心从哪来”。而我这次见到的“烟花人”,却几乎个个红光满面、踌躇满志、信心满满。其信心来源有三:

一是“市场”的“风”。浏阳花炮已沉寂了多年,特别是从2015年开始,越来越多的城市开始“禁燃”,整个产业陷入了让人心灰意冷的寒冬。烟花的春天来得出人意料,2023年的春节,不少地方回应民意民情,疫情防控“放开”与烟花爆竹“解禁”同步,燃放烟花成为国人释放压抑、宣泄快乐、找回年味的最佳途径。“加特林卖疯了,全国的危爆车都挤到浏阳拉货了。”烟花成为全面复工复产的第一个产业。

据浏阳市鞭炮烟花产业发展中心数据显示,2023年全年花炮产业实现总产值508.9亿元,同比增长68.8%。而我家隔壁的烟花老板说,早在农历年前他们镇上所有的烟花库房就都空了,2024年烟花市场开门红,他在考虑年后复工抓紧备货的事了。在全力促消费、提信心的大环境下,烟花无论是作为传统的文化消费品,还是作为时兴的情绪价值消费品,在可见的未来里都会是消费市场的宠儿。

二是“人大”的“法”。一位做大型烟花集团发展顾问的朋友说,他眼中当前最大的利好来自2023年12月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作的一份审查报告,给了整个行业巨大的鼓舞!在全面推进依法治国的今天,全国人大常委会法工委对烟花禁售禁燃进行系统性纠偏意义重大,是对法律权威的坚定维护,是对殷殷民意的尊重,是对社会治理现代化的监督,也是对烟花产业的最有力最有效支持。

三是“时尚”的“运”。不管德高望重的烟花老前辈,还是八零九零后的“花二代”,都不约而同特别兴奋地跟我谈到烟花产业的“运”:“以房地产为主的‘土运’已经过去,现在到了追求时尚的‘大运’了!在当前的这场新旧动能加速转换中,新与旧都是相对的动态的,新一代追求时尚的热潮,为花炮产业提供了新的机遇。

(“一河诗画我家乡,满城烟花是浏阳”周末焰火秀。)

聊产业:“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

聊到烟花产业,我先前以为自己还算熟稔的那些关于产业经济、市场分析、品牌营销的概念,竟显得苍白寡淡。朋友们给我扎扎实实“上了课”,我才明白,如同因大山横亘而自成一方小气候的浏阳小城一般,烟花产业也有着太多不一样。

一是“独”。无论是生产、运输,或是销售,烟花都算某种程度的“垄断行业”。生产方面,全球烟花生产集中在F4区(烟花爆竹主产区),也就是湘赣边界的湖南浏阳、醴陵和江西上栗、万载,这里产能占全国90%、全球80%以上,其中又以浏阳最盛,共有烟花爆竹生产企业443家,近些年政策要求企业数量只减不增。

运输方面,必须使用专门资质的危险品运输车,且有运达地公安部门核发的许可证。所以要上烟花生产或烟花运输的“掘金船”,很难很难,而且越来越难。

销售方面,“垄断”更甚。烟花由国家实行特许经营许可,按合法途径,只有县级批发商能到生产企业拿货,本地零售商再到批发商处拿货。而这样的批发商由全国2800多个区县分别批准,各自有2家左右,往往一家为在本地极有实力的私营企业,一家为供销社。所以,一个县的烟花市场,品类、品牌、数量、价格,基本就由“垄断”地位的批发商说了算,于是差不多的“加特林”,两个相邻县的价格可能相差一倍甚至更多。

二是“险”。烟花爆竹是高危行业,一位曾因花炮生产事故被免职的基层朋友说得最多的是“险”。“对这朵危险的花,真是又畏又恨又爱”。

畏是敬畏安全这条底线。这位朋友说:“烟花人是每天坐在火药桶上的,只要是涉药就有风险,从生产直到燃放,永远没人敢拍着胸脯说绝对没问题,只能不断细中求细精益求精。”所以浏阳有句话叫做:“谁不重视安全就是浏阳人民的敌人”。

恨是痛恨事故带来的生命财产和名誉损失。烟花是喜庆吉祥团圆的象征,但一起生产事故或是燃放意外,能在几秒钟或者几分钟内将喜变成悲,个人、家庭、企业,甚至行业都可能遭到巨大损失。当年央视大楼烟花燃放时起火,烟花人几年都脸上无光。2019年发生12·4爆炸,整个行业全面停产整顿3个月。

爱是对这项祖先留下的与烟火共舞技艺的挚爱。对烟花的美和烟花的险,浏阳人研究得最深控制得最好,所以浏阳才能成为烟花之都,成为国际标准化组织烟花爆竹技术委员会秘书处驻地。烟花是富民产业,浏阳人在家门口吃“花炮饭”,月薪就可过万。

三是“老”。生产方法“老”,烟花生产自唐朝至今已有1300多年,但也不过是从家庭小作坊变成了山中小车间。烟花安全生产有特殊要求,要遵循“小型、分散、少量、多次、勤运走”的十一字诀。要利用土山作为防爆隔离墙,所以在企业布局上只能分散,而不能按其他工业企业的方式集中到工业园区去。

传承形式“老”,烟花是个极重经验和实践的行业。“老师傅的眼睛比实验室的器材对焰色更敏感,烟盒上的配方比书上的理论更靠谱,现在烟花生产的核心技艺还是得靠师傅带徒弟来传承”。走访中,多位老朋友告诉我。

四是“政策”。烟花是个特别典型的“政府依赖型”产业。2006至2015年的十年间,绝大多数省份都将烟花产业视为必须淘汰的落后产能,全国4000多家烟花生产企业关停,16个省级行政区完全退出烟花爆竹生产。湖南则是积极推进产业升级、推行生产机械化、推动培优培强,实事求是因势利导的政策让浏阳烟花在困境中实现安全增效,并由此成为全球烟花爆竹产业的绝对领导者。

(长沙春晚分会场上演“压轴烟花秀”。)

思未来:“一河诗画,满城烟花,千年产业,万万安全!”

“一河诗画,满城烟花”是浏阳对外宣传时最靓丽的口号,也是”烟花人“写给天空和世界最美丽的情书。对这个传承千年的产业,”烟花人“当下信心满满,但将眼光放向天空更远处,未来发展的路上总是有忧有惧,还有诸多问题等待破解。

一是破解品牌羸弱问题。因为烟花具有前面所说的“独”的特点,尤其是其销售渠道完全由各区县的批发公司把控,产品无法通过品牌触达消费者,所以烟花生产企业愿意花大力气去“搞定批发商”,而主观上不重视或者客观上也不必要去打造品牌。烟花于是就成了强品类弱品牌产品,消费者进店只会说要买加特林,买水母,或者买仙女棒,不会指明具体品牌。而品牌强不了,产品的大头利润就在渠道而非厂家,厂家做好产品就无动力,产品、企业、行业都难以长足发展,陷入低价低质低水平竞争的怪圈。

如何破解这一问题?建议在加快全国统一大市场建设的深刻变革中,寻求烟花特许经营制度的“升级”。

作为易燃易爆的危险物品,国家一直对烟花实行特许经营许可,但其具体形式理应朝着更加高效规范、公平竞争的方向发展。随着全面深化改革进入深水区,不妨探索打破以区县为划分的批发商“垄断经营权”,让批发商在统一大市场中公平竞争,让市场发挥决定性作用,让消费者获得话语权,让生产企业获取品牌价值,促进品牌、产品、企业、行业发展回到正轨。

(蔡国强《悲剧的诞生》在法国干邑夏朗德河全球直播。)

二是破解品质混杂问题。2024年春节,我们听到了很多人为烟花带来的年味点赞,但也很痛心地看到不少因燃放劣质烟花造成安全事故的报道。同时,抖音、小红书、B站上,都能看到大量关于踩坑了“空心烟花”“杂牌烟花”而大骂生产商黑心无耻的视频。劣质烟花伤人、空心烟花愚人,最终害人害己,导致整个行业受到打击。

建议以加快内外贸一体化发展为契机,推动内贸外贸烟花产品“一样好”。与国内烟花市场鱼龙混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国内还是国外,对我国外贸烟花的评价一律都是“安全、环保、精品”,没有“假大空”,更是罕有因质量问题造成燃放安全事故而索赔的案例,其原因就是严格的出口质量检验和检测体系确保了外销烟花的质量。2023年12月7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加快内外贸一体化发展的若干措施》的通知,提出“推进内外贸产品同线同标同质”。对于烟花产品,其在外贸上已经拥有十分成熟的质量标准和检验检测体系,而且其生产企业、生产区域特别集中,流通环节也处于严格监管下,因此全面提高内贸烟花产品质量的一个十分经济、高效的方法。

三是破解创新乏力问题。烟花传承“老”,前人已经探索了上千年,这个基础上创新很难。而且创新成本很高,“抄袭”却容易,创新收益难保障,加特林、水母、七彩转盘……这些优秀而难得的创新都难逃被模仿的命运。

(烟花生产车间里女工正在工作。)

建议扶持、培养更多适应市场的跨界创新型领军人才。只有跨界,让艺术家、哲学家与“老师傅”“研究生”进行碰撞,才能让关于烟花的想象冲破几十平米的车间,做IP、成文创、进景区,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去表达、去创新。

同时还可更好发挥知识产权制度效能,为烟花产业创新发展护航。可以拿出奖励资金鼓励企业进行知识产权开发保护,探索建立跨省的烟花爆竹主产区政企联合知识产权维权机制,探索开发烟花专利保险,保护创新成果,减轻维权成本,激发创新活力。

四是破解市场天花板问题。国内消费烟花市场的需求相对固定,市场的天花板已经在那里。作为主产区之一的浏阳,2023年的烟花总产值是500亿元,上限也能望得到了。再发展,路在何方?浏阳要思考,醴陵要思考,整个烟花产业都要思考。

建议铆足定力,突破高端市场。烟花高端市场的潜力空间比中低端市场更大,而且这一块是国内烟花企业的弱项。如礼花弹,全球顶级的都是日本做的。如专业燃放,最好的团队是意大利、西班牙和日本。拿出真金白银,鼓励企业沉下心来做高端,可以开拓新的增长空间,也可以避开中低端市场白热化的厮杀,而且在高端突破、打造品牌,可以反哺中低端市场,获得品牌溢价。

同时,可精准发力,助力开拓国际市场。在出口通道方面,湖南烟花爆竹还比较单一,主要是经上海港和北海港报关出口,少量经岳阳城陵矶港至香港直航线出口,其中上海港出口量占90%以上。可通过高层协调争取,开辟宁波港、深圳大铲湾现代港等出口海运新通道,加快开通“湘欧快线”陆路烟花班列,进一步畅通花炮出口。2024年1月,国务院批复《中非经贸深度合作先行区建设总体方案》,如何推动湖南的烟花特色产业深耕非洲这片蓝海市场,还大有文章可做。

五是破解安全风险问题。如果说烟花似美人,那么安全就是软肋。安全出了大问题,市场的“风”会转向,这方面的教训太多太多。破解安全风险是烟花产业永恒的课题。

建议着眼全链条,从“科技兴安”上发力。浏阳黑火药协会的负责人介绍,烟花生产出事故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原材料不纯,所以提供更高品质的原材料是他们一直努力的方向,比如炭粉以前用杉炭粉,后来发现麻炭粉更好,再后来了解到热带地区的苎麻比国内长得高长得壮,麻炭粉纯度也更高,成为目前最好的炭粉。科技兴安,就需要着眼烟花生产的全链条,在各个关键环节和核心技术上发力,推动新材料、新机械、新工艺、新设备等取得突破。

(手持烟花成为2024年的爆款。)

同时还可在推进湘赣边区域合作示范区建设中,深化烟花爆竹主产区安全协同机制。作为典型的“政府依赖型”产业,地方政府的具体政策,如高温停产的时长、安全监督的“松”“严”,会驱使生产基地和产业工人在区域间“横跳”,无序竞争让政策“宽松”地区收益,并带来更多的安全隐患。湘赣边烟花爆竹产业发展委员会已于2021年成立,要进一步发挥其在安全政策协同、安全监管协作中的实际作用,加快建立约束性而非倡议性的烟花爆竹主产区全面协同的安全监管政策体系。

1300多年前,烟花祖师李畋将火硝装入竹筒内,“砰”的一声放响世界上第一枚爆竹开始,一代代浏阳人将自己的智慧、心血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不断筑进小小的花炮筒中,绽蕾于寒霄,才有了这个再也与浏阳割舍不开的传承千年的美好产业。

美好产业未来可期。浏阳人,烟花人,以及所有关心浏阳、关心烟花的有识之士,共同努力破解烟花产业未来发展路上的种种难题,烟花将会绽放得更美好。

作者:吴弘毅

图片提供:吴弘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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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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