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兴勃焉,其亡忽焉——与“倒脱靴”有关的三位湖南近现代实业家

王平     2024-02-28 16:30:30


民国初期的长沙老地图(局部),标红处为倒脱靴

文/王平

倒脱靴是一条小巷的名字,我便在这条巷子里长大。地名古怪,亦有所谓典故。倒脱靴巷子里有我太多苦不堪言的灰暗记忆。但尽管如此,随着漫长岁月的远去,巷子里各色人等的遭际与命运,反而经常浮现于心底,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甚或真假莫辨,且竟然有了一种略带伤感的亲切。

长沙市首个以“文夕大火”为题材的纪念性建筑——湖南电灯公司遗址纪念墙,位于湘江风光带与原六铺街的交汇处,落成后我专门去看过—次。因小时候听祖父说过,我祖母的父亲,即我的曾外祖父陈文玮,是湖南电灯公司的创始人。祖父还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那时候你们的老外公,在长沙城里的外号叫“陈百万”哦,有钱得很!

顺便说一句,我的祖父王时泽,乃辛亥革命老人,同盟会会员。晚年却落魄不堪,与我们挤住在倒脱靴,直至去世。听他如此一说,家中晚辈都大吃一惊。其时正值20世纪60年代过“苦日子”时期,我们一家人已窘迫得几乎揭不开锅了。

可惜曾外祖父陈文玮亲手创办的湖南电灯公司,早在1938年l1月的“文夕大火”中,包括先后坐落在皇仓坪、苏家巷及南门外六铺街的办公楼、发电厂机电设备、器材库,以及沿街线路及电灯杆等等,俱遭焚毁。

世事如棋。想不到百余年后,有关部门居然在湖南电灯公司的旧址建了个纪念墙,心里多少有些感慨。石碑上所刻文字云:

为纪念1938年毁于 文夕大火 的湖南电灯公司,特筑电灯公司遗址。电灯公司遗址视野开阔,占地面积约一千五百平方米,主要景观是电灯公司遗址墙和喷泉水池。电灯公司遗址纪念墙由粗面麻石砌筑,营造出粗犷严肃的气氛,以警示后人,勿忘历史。

湖南电灯公司遗址石碑

恰巧不久后,我在浏览大型书系《湖湘文库》的书目时,看到有本《湖南近现代实业人物传略》,便想,曾外祖父既然是湖南电灯公司的创始人,长沙城里亮起的第一盏电灯,即与他直接相关,应该忝列其中吧。于是找来一本看看。信手翻开目录,果然。依目次数下来第六位,便是陈文玮的名字。

此书目录中还有一位叫龙璋的人,因名字紧挨着陈文玮,排第五,顺便也翻了一下。不料这位在湖南近现代史上声名显赫的人物,竟然与曾经住在倒脱靴14号的邻居龙永宁老师有极近的血缘关系,且与我的曾外祖父及祖父均为世谊。以前我仅知道龙老师的父亲叫龙伯坚,为毛泽东早年时期的故友。而此书“龙璋”一节的正文里,有两段引文均出自龙伯坚所写的《龙璋事略》,文中称龙璋为“先伯”。并且得知,1909年,龙璋与谭延闿、陈文玮等人,在长沙发起组织湘路股东共济会,以拒借外债、集股自筑湖南境內铁路为宗旨。陈文玮还是湖南全省铁路有限公司创始人。后来,陈文玮又与龙璋合作创办了湖南制革公司。这一切,使得先前并不关注身世的我,对家族的历史也产生了一些兴趣。

再看下去,又发现了住在倒脱靴6号的范虞阶的名字,便更觉得有意思了。范爹爹乃民国时期天伦造纸厂的厂长,这个巷子里的人早就知道。他家在倒脱靴的6号老屋(现16号),至今仍在,且还有后人居住。

一本《湖南近现代实业人物传略》,按前言所云:“立传对象主要是1840年至1949年中国近现代史上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湘籍实业界人物。”跨度逾百年,仅收六十三人。其中居然有三位与倒脱靴或远或近扯得上关系,这可是始料未及的,似可说一说。

先说说曾外祖父陈文玮(1855-1935),字佩珩,晚号遁奥,长沙人。为近代实业家、诗人和画家。曾捐湖北补用道,未赴任。其诗曾被民国总统徐世昌选入其著述《晚晴簃诗汇》。1905年与周声洋发起成立湖南商会,任总经理,是粤汉铁路废约自办运动的主要领导者。创立商办湖南全省铁路有限公司,发刊《湘路周报》杂志,反对清政府出卖路权。1909年初,在长沙的外国商人一方面运来大批洋油,设站零售,牟取暴利,另一方面又计划在长沙开办电厂,意图垄断本省的电力行业。时任湖南商会总经理的陈文玮深感不安,遂与另两人发起组织湖南电灯股份有限公司,拟集股二十万银元,安装电灯一万盏。并呈报农工商部立案,请准予专利,获得批准。陈文玮亲自撰写为开办电灯公司所呈农工商部之文件,宣统元年(1909年)二月六日的《长沙日报》副刊曾予以全文登载,情理并茂,可堪一读。兹节录一段:

窃长沙自开商埠,外人争先恐后,络绎而来,凡湘中自有之利权,每为攘夺而莫可挽救;华商势微力弱,往往落人之后,后悔已噬脐。顷又有洋商在小西门外议办电灯,擘划经营,不遗余力,若不急图抵制,匪特利源外溢,损失遍及于湘垣,抑且交涉日多,纠葛蔓延于官署。职道等各有保商之责,势难放弃地方自有之权利,拱手而让之他人。……惟有赶办电灯,职等组织于前,政界维持于后,他日电灯普遍,洋油输入之数,必然锐减于前,非但预杜觊觎,不使利权旁落已也。爰约同志,主持自办,众议佥同,拟集股本洋二十万元,设备电灯一万盏,一面筹办机厂物料,妥议章程,一面予省城先立公司,遴派谙习工师及早部署,以为先发制人之计。惟此项公司与他项公司迥别,必得援照北京、镇江、汉口各电灯公司成例,准予专利。嗣后华商只准附股,不得另设,方可保全。为此公恳大人俯赐批准,先行立案,并请援照湘省矿产不许外人开采定案,咨请外务部转照各国政府,所有湘省电灯,概归本省绅商自办,外商不得仿设,以保利权而省交涉。一俟开办有日,再将详细章程禀呈察核批示祗遵。

如是,农工商部很快予以批准,批文如下:

据禀已悉。该总协理等拟集股在湖南省城设立电灯公司,系为自保利权、振兴公益起见,所请先行立案及援案归本省绅商专办之处,均应照准。仰即妥订章程,招集股份,迅速筹办。除咨外务部及湖南巡抚备案外,合行批饬该总协理遵照可也。此批。

1910年,湖南电灯公司资本总额已高达本洋五十万元。曾外祖父陈文玮正式决定,湖南电灯公司向德国瑞记洋行购置一百六十千瓦三相交流发电机组三台、水管式锅炉三台(号称洋炉),于1911年农历5月1日装机竣工,正式发电。最初的发电时间为每晚六时至十二时,供应长沙城内照明灯两千盏。不久改为通宵供电。至1919年达两万盏,1922年达四万多盏。机组容量达一万多千瓦,跃入全国十二家一类民营电厂行列。从此,长沙市民逐步用上电灯,最终告别了“洋油灯”时代。

又经查阅,湖南电灯公司发电厂之所以选址在六铺街,还是颇有道理的。因此处位于长沙南门外的郊区,湘江河岸之中段,作为使用煤炭的火力发电厂,水运甚为方便,湖南电灯公司在此还特地建造了专用码头。从长沙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地图上看,六铺街西侧通往湘江的岸边,清晰地标注了“电灯公司码头”的字样。再者粤汉铁路也在附近,老火车南站也在这条街的南端,水陆交通都很发达。

位于六铺街的电灯公司新办公楼则由民国著名的建筑设计师柳士英于1935年设计。钢结构的楼房在民国时期并不多见,因此这栋楼成了当时长沙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柳士英是中国建筑学教育先行者,今天在业内大名鼎鼎的湖南大学土木系,就是柳先生以一己之力创立的。据当年知情的老长沙人回忆,文夕大火时全城烧了大半,发电厂几乎烧光了,唯有这栋办公楼,除了熏黑了以外,几无损伤。可惜这栋典型的德式风格办公楼,虽然躲过了文夕大火,却还是在将近七十年之后的2003年,因修建湘江风光带而被整体拆毁。

有意思的是,我在网上还搜索到了两则近百年前的湖南电灯公司启事。其一刊载于1927年1月12日长沙《大公报》的第一版:

湖南电灯公司启事

敝公司锅炉房每日所出之煤渣觅主出售,如有愿承销者,请至敝公司稽查课或材料课接洽可也。

原文系繁体竖排,未断句。此则近百余年前的启事,令我颇感兴趣。当年湖南电灯公司从瑞记洋行购置的水管式锅炉,虽属正宗德国进口,但如今看来,即便洋货,彼时设计与技术亦不成熟,煤炭燃烧不甚充分,效率较差。所幸大量煤渣仍可堪利用,这便有了“煤渣觅主出售”一说。

且我所以感兴趣者,是从这则广告中,亦可解读出当时湖南电灯公司在其运营管理中,已然具备了强烈的“废物利用”意识,这应与时任总经理的陈文玮不无关系吧。曾外祖父少时从绸缎庄小伙计起步,个人的商业头脑从来精明,后来在长沙还开过一家叫颐庆和的钱庄。

第二则广告的正文亦非常简短,乃专门为服务标准所制定的广告。內容大致是,电灯公司所有上门服务的工匠都从公司领有薪水,服务中无须另外支付费用。工匠如有违拗,可告知公司予以严惩。从这则布告中看出其时电灯公司的服务意识之高,极为注意售后服务和员工管理,以杜绝可能出现的贪污、索贿现象。

1911年10月长沙光复后,陈文玮受任为湖南都督府财政司司长,负责清理大清银行湖南官钱局事务。不久自请解职,仍理商务。1912年,国民党湖南支部成立,被推为评议员。袁世凯复辟帝制后,军阀混战,湘政不安,乃退职家居,在长沙筑晚香别墅,不预政事而寄情书画。据我另一远亲表哥回忆道,“此栋别墅颇具规模,上下两层,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不说,厕所里且装了抽水马桶。这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长沙,恐怕是首屈一指,领风气之先了吧。”

又查孔夫子旧书网,亦有《陈佩珩先生人物画册》(画八帧,照片一帧),《陈佩珩先生纪游图咏》(画十帧,照片一帧)之介绍,云“其画以山水人物见长。上追宋元,下及四王,对陈老莲笔意领会颇多”。

此两种画册均是曾外祖父八十岁那年,分别由长沙市万福街藻华印刷局及长沙市长治路鸿飞印刷所胶版影印。一时名家,如夏敬观、谈月色诸家,多至几十人,均为陈氏题咏赞歌。此两种集子,均由徐桢立题签。徐氏善画,亦是近世知名学者。此两种集子虽属晚近,然存下来者并不多见,可作研究乡贤的好资料。

另有《晚香别墅题咏》一册,系曾外祖父在居所与众多湖湘名士会聚,友人或赠墨迹或吟诗题咏之汇编。内有杨廷瑞、吴士萱、王运长、徐博立、徐显立、徐桢立、徐闳立、余肇康、李澄宇、傅熊湘、袁德宣、夏敬观、袁思亮、程颂万、陈夔龙等名士之墨宝。

1935年,曾外祖父陈文玮在长沙去世。终年八十岁。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王平与妻子摄于倒脱靴10号旧居

我手头侥幸残存曾外祖父胶版印刷之山水画作散页十帧,应为《陈佩珩先生纪游图咏》之残册吧,但已经完全记不清楚是如何到我手里来的了。推测应该是祖父居住在倒脱靴时,留存在什么柜弯箱角里被遗忘了。其中若干张画意题款都蛮有趣味,录其《湖堤试马》一幅之题款如下:

余少有马癖,乡居尤便畜牧。多方物色幸得一驹,调良善走。每值夕阳西下必骑绕湖堤一周。有时弃鞍辔以手足御驶亦能驰骋如意。远近之有同嗜者闻得良马,无论识与不识,咸策骑登门请与驰逐。往往并辔疾驰吾马常先于诸马,皆叹誉以为神骏。忽忽六十馀年尤彷彿忆及之。

我幼时也喜欢马,亦喜欢画马。当然远不及曾外祖父,可“幸得一驹”,且为“良马”,还有人找他比赛。却记起在倒脱靴家里的墙壁上,我用毛笔临摹过一幅关公骑马图,持青龙偃月刀,高约两尺,画得墨汁淋漓,令母亲哭笑不得。多年后听父亲说,我临摹的那幅古画乃曾外祖父所藏。可惜在文革时期,与其他一大堆“四旧”物品俱被抄去,不知所终。

文章为节选,摘自《湖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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