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种豆南山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2-15 11:03:57

张永中

种豆南山。无问获藏。

南山,是亮坨寨子西头,有祖坟守着的那块向阳地。斜斜的一个坡面,刚好挂得住泥土。挂得住泥土,就是人和牛在上面立得住,挖出来的土,不至于顺山滚落下溪沟里去。不像对门山上,说是地,牛都站不稳,如果再在那里挖土开荒,石头都会滚下山去,土就像瀑布一样往下泻。所以对门山上,就只能让它长树,长竹子,甚至芭茅草。对此祖上立了规矩,杜绝刀斧,不进人畜,将它留成了禁山。不住人,就任神魅和野狐山鬼出没。在这块山林里,松,枫,桧,梓,檀,榉,朴各种树尽情地长着。更多的是楠木,香樟,青冈和各种杂木藤条。当然,它们都是扎根在岩石缝里的,也就都有虬龙盘转的各样姿态。这,总比动了土,又留不住,裸出一大块,一大块岩崖来,远看,像伤疤一样好。

西头这块地,在地质构造上与寨子同一个斜面,比对门山要缓多了。缓多了,也只仅仅挂得住土。挂得住土,也就能保储点水。草木就丰茂。土,金贵。草木,人都会抢。在这里种地,人要勤快,人不勤快,草木就会把地抢回去。所谓地,就是先人用刀斧和燧火,从草木中拉开口子,抢出来的。刚抢出来的地,很生,草和庄稼一起争地肥,争阳光,争雨水。这些生地,得驯化,要连种几年才能成为熟地。即便成了熟地,你几年不种,它又会被草木抢回去。第一年是草。第二年,是草和树苗子。第三年,第四五年,树就盖过了草。七八年就是林木丛,刺茅茏了。

寨子在坡上挂着,真正可滀水种稻的田,很少。有,也只是顺山横着的窄窄的,一小条,一小块的,像缠在山上的腰带,叫腰带田。它们一叠一叠地错列着,就是梯田。丘块小,有个笑话,一次主家请人犁田,一个早工就犁了七丘,到吃饭时点丘块,怎么也只数得六块,原来有一块盖在斗篷下了。稍大丘一点的,是靠近边龙溪和巴夯边上的几处水坝田。光田,是养不活寨子的,要靠种点地。

地上种什么?种点旱粮。旱粮有哪些?菽稷荞麦都种,《诗经》和古代典籍里面记的唱的,名字很古旧的杂粮都种过。这里的人讲一种土语,叫瓦乡话。原来,有人动议申报过,要识别成一个少数民族,佤乡族。据说,后来经专家考证,这里的语言,很多是古汉语的孑遗。比如说“我”,就是“吾”,“豆”就是“哒”,“鞋”读“履”,“茶”读“荈”等等。有些旱粮,又叫“粟”,这“粟”,是不是就是“菽”,待考。这里,产旱粮,也出茶,是古茶园地,荈,就是老茶。有人考据说,唐朝陆羽指的无射茶山就在这一带。他们引用《坤元录》:“辰州溆浦县西北三百五十里无射山,云蛮俗当吉庆之时,亲族集会歌舞于山上。山多茶树。”按照现在技术一定位,指的就是这里的地望。不管怎么说,这里就是“二酉藏书洞”二酉的地盘。语言,到底从古代留下来多少,不知道。耕地种粮种豆,却是传习很古远的。

豆类,在稻,黍,稷,麦五谷中称菽。按照细分,就有黄豆、绿豆、红豆、黑豆、蚕豆、豌豆、豇豆等等。

这里,荞麦豆类都起种,起种就是适生。各家各户自家选好种籽,根据喜好和需要去种点。珍珍家就多种了点麦子,麦子地里也会缠生一种山绿豆,山扁豆,苦马豆之类的。

一次,珍珍把母亲收下来的麦子拿出来晒。麦子一粒一粒胀鼓鼓的,不过里面还杂进去了不少野草籽种,各种颜色的杂豆子,还有干了的小瓢虫壳儿,小麦秆儿。那肯定是在收麦子时,匆匆忙忙把缠在麦秆上面的野草和杂豆藤也一起收割了,还有被露水粘住了没来得及逃跑的小亮壳虫。珍珍现在得把它们都拣选出来。小杂豆,草籽儿捡在一边。小麦桔梗,小砂粒子就扔掉。小杂豆,草籽儿,珍珍不扔掉,她要把它们撒回地里去,让它们来年春天在地里发芽,再和小麦一起长,做它的邻居和朋友,开好看的花给人们看。没有它们做伴,小麦长在地里也好孤独的,有了这些小草,小花,地里才热闹。

捡好了小麦里的杂质,篾箕里就只是小麦了,可以磨粉做面。不过珍珍更喜欢的是用它来换马草坪的李子吃。那李子酸甜酸甜的,一升麦子,可以换三四升李子。珍珍这么想着,就用脚把一只想来偷吃麦子的大公鸡撵走了。

杂粮种得杂,各家的地也是错落着的。从长苗开始,还看不出什么区别,到了桃李春风的季节,由油菜花领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都陆陆续续开了,整个南山就会热闹起来,坡上一派斑斓,像挂着的一幅织锦。过了花季,整个坡地又回归了一色的绿。那绿,碧油油的,沉甸甸的,一直垂落到巴夯的溪沟里去。

我家比别人家多种了点蚕豆。奶奶和母亲见我们一大家姊妹弟兄多,怕我们眼馋别人家的,自家种点哄小孩当零嘴。种蚕豆,从煮青荚,到炒盐豆,做豆瓣酱,蚕豆有各种吃法。种荞麦的,是怕短粮,或饲牲口,但这个要劳力。印象中,阿华,阿齐家种得多一点。黄豆,绿豆,是每家都会种一点的。

我还记得奶奶在黄豆地里薅草的背影。豆苗已经半人高,奶奶佝偻着腰,奶奶的背影就融在豆苗里了。她头上的小斗笠就像一皮树叶漂浮在绿浪里。

种豆,先把犁出或挖出来的土耙匀,再在地边开出沥水

的浅沟,就可以等天气下种了。春雷响过不久,我就跟着奶奶把一粒一粒浸了桐油或裹了草木灰的黄豆播进土里。等一场雨后,土地在春阳里蒸出湿湿的香气。黄豆先是在土里生出长脚,接着把头弯弯地从土里拱出来,见光后,再打开肥肥的两个瓣儿,形成一个“丫”字,然后就在“丫”芯里长出绿芽。眼看着绿就一天一个样地铺染了整个坡地。黄豆长到半人高,就开始结荚。结出来的荚,毛茸茸的,城里人叫它毛豆。要不是想摘嫩荚煮着吃鲜,就任它留在株杆上,等荚儿黄了,叶儿枯了,再连杆带叶一起收割。然后成捆成捆地背回来,放到晒谷坪上,等晒干了,就用连枷敲打。等用粗孔筛筛去桔梗细渣后,抺着一痕黑脐口,圆滚滚的黄豆就算入仓到手了。采绿豆,要简单些。绿豆是分批熟的,结在豆杆上的豆荚如果发黑了,便是熟了的,摘回去摊到大簸箕上,两个日头便可自然炸开来。

黄豆,不直接用着口粮。但它对于庄稼人,对于一个农家主妇,却十分重要。

在亮坨这一带,新媳妇进门,除了绣花女工,玩得转一粒豆子活,打得一盘好豆腐,便是能立得住脚的巧媳妇了。奶奶豆腐做得好,在周边是出了名的。一粒黄豆,在奶奶的手上是可以翻盘出各种花样来。从催豆芽,磨豆浆,点豆腐,熏香干,团豆渣酱,做豆豉,晒豆酱等等,她无所不能。就连豆秸秆,她也不会随便扔了,是烧灶火的上好燃料。在这里,我常想起煮豆燃豆萁的事来。在奶奶看来,一棵黄豆,从籽到杆全身没有一处是无用的。奶奶虽然已经离开我们四十多年,但我至今还惦记着奶奶做出来的石膏味儿的豆腐。

寨子跟着时代在变化。南山那块地也在变化。寨子上出去的人多了,肯在家种地的人少了。草木,不忍心让地空着,就及时地补上了。原来种地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林子,那里已经没有豆苗生长的空间,那里成了野猪狐兔鸟雀们的家园。现在,南山种豆,只有在梦里。梦,是可以沟通生死界域的。在那里,我常常梦到奶奶,梦到有奶奶在的世界。因此,有时我宁愿待在那梦里不出来。

2024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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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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