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与长沙:岸花飞送客

范亚湘     2024-01-30 16:53:29

△长沙杜甫江阁

文/范亚湘

晚霞相拥,深秋湘江似一首流动的诗,闪烁着炫目的光彩,江水不停地欢跳着,欢跳着……波光滉漾里倒映的杜甫江阁,像极了一幅壮丽的画卷。

暮色悄然降临,江上星火点点,薄雾叆叇,水汽氤氲。隐藏在夜幕里的杜甫江阁分外谨静、安谧,然而,夜晚才是杜甫江阁正确的打开方式。此刻,聚集在杜甫江阁前湘江中路旁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纷纷掏出手机找寻最佳拍摄角度,“打卡”杜甫江阁亮灯的美丽幻景。

期待中的分分秒秒莫不飘洒着欢乐和幸福。随着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璀璨的灯光瞬间照亮了七层高的杜甫江阁,亦照亮了长沙人的诗与远方……

唐大历四年(769年)的一个夜晚,系船今杜甫江阁一带湘江边的诗圣杜甫,伫立船头,捋着花白胡须,面对湘江夜色,心中却是寂寥。

四年前,与杜甫最为友善的成都府尹严武不惑之年早逝,53岁的杜甫生活没了凭依,只得离开成都浣花溪畔的草堂迁往夔州(重庆奉节),再举家顺长江而下出峡,“转作潇湘游”,投奔在衡州(衡阳)任刺史的好友韦之晋。唐开元十八年(730年),18岁的杜甫曾游晋地,在郇瑕(山西猗氏)碰到韦之晋﹑寇锡,志向相投的几位翩翩少年结伴畅游,漫议人生,谊切苔岑。

杜甫在夔州吟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绝唱后,经“九曲回肠”的荆江,一路漂泊,一路磨难,于大历三年(768年)冬末那个“舟雪洒寒灯”的时刻,入洞庭湖到达岳州(岳阳),在此游历会友两月有余。第二年早春,诗人溯湘江而上,经乔口、铜官和新康到了潭州(长沙)。据李吉甫《元和郡县志》记载:潭州“开元户二万一千八百。乡六十九”,地域包括今长沙、湘潭、株洲、岳阳南、益阳、娄底等地。杜甫诗云:“乱离难自救,终是老湘潭。”诗里的“湘潭”,指的就是湘江潭州。

今天,杜甫江阁一带除了城市的繁华还是繁华。不过,那时湘江流经长沙一段又叫青枫江,两岸有很多古老的枫树。早前,唐开元尚书丞相张九龄乘船经湘江回老家韶州(广东韶关)省亲,赋有诗云:“两边枫作岸,数处橘为洲。”春风拂面,枫树长出了嫩黄的新叶,透出阵阵馨香。“辍棹青枫浦,双枫旧已摧……浪足浮纱帽,皮须截锦苔。江边地有主,暂借上天回。”杜甫将小船系在那两棵快折断了的古枫树下,其时的长沙,繁华地带主要集中在城南,州府、驿站、商埠、酒肆沿湘江东岸一字排开。而诗人选择在青枫浦停靠,是为了与南边的权力、热闹保持一定距离,或许,诗人已经习惯了寂寞,他的生活只剩下诗了。

“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江岸飞花为我送行,樯桅上江燕呢喃在挽留着我。这说明长沙给杜甫留下了好印象,虽然诗人只是路过长沙,不几日,便继续南下衡阳。小船载着诗人缓缓移动,进入南岳衡山地段,随湘江的弯弯曲曲,从不同角度远观衡山诸峰,“帆随湘转,望衡九面”。青山如黛,郁郁葱葱,衡山岿然灵秀。“祝融五峰尊,峰峰次低昂;紫盖独不朝,争长崇相望。”在描绘了衡山诸峰状况后,笔锋一转,“牵迫限修途,未暇杖崇冈”。暮年将至,生计艰难,投亲靠友,前路渺茫,还有什么能力去登高望远、状物抒怀?诗人似乎已吟不出早年那种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的诗句了。

事不凑巧,杜甫到达衡阳后,方才获知韦之晋却因改任潭州刺史已北上赴任。闻此,诗人只好顺水返棹长沙,并将船停在了青枫浦的江边。青枫浦南边附近就是长沙驿(今长沙大椿桥一带),“江畔长沙驿,相逢缆客船”,唐诗人韦迢出牧韶州路过长沙,在此与杜甫相逢。韦之晋听到杜甫回到了长沙,很是高兴,在其府邸盛情宴请了诗人。随后,韦之晋到湘江边的小船上拜访了杜甫,并随赠了一些生活物资。诗人喜不自禁,情绪飞扬,其心情在《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一诗里一览无遗:“桃源人家易制度,橘洲田土仍膏腴。潭府邑中甚淳古,太守庭内不喧呼。昔遭衰世皆晦迹,今幸乐国养微躯。依止老宿亦未晚,富贵功名焉足图……”景随人迁,人随景喜。韦刺史治下的长沙俨然成了田土肥沃、古风淳和的“桃源人家”。

其间,杜甫多次游览岳麓山。在晋代古寺麓山寺前,他发现《麓山寺碑》是阔别20多年的故友、北海(山东益都一带)太守李邕撰文并书写的。进入古寺殿堂,诗人又读到50多年前宋之问题壁的诗,翠绿的青苔中,字迹依稀可辨,忧愤清晰可感,引起了诗人意外的惊喜与感慨,他欣然写下了《岳麓山道林二寺行》。诗中极力描摹山寺宫墙的壮丽,松道的清凉,以及莲池金光和宏门高殿。“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宋公放逐曾题壁,物色分留待老夫……”

这首诗中的联句“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如今仍题刻在麓山寺观音阁前的檐柱上,成为描绘这座古寺的千古绝响。我多次在层林尽染的深秋登高岳麓山,也多次按照杜甫诗中的描写寻访当年的胜迹。岳麓山上树林茂密,泉涧盘绕,青峰叠嶂,岳麓寺即麓山寺依旧巍峨耸立在半山亭上,不远处的白鹤泉飞流潺潺。“玉泉之南麓山殊,道林林壑争盘纡。”难道白鹤泉就是诗里的“玉泉”?但赤沙湖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丝痕迹了。与此同时,道林寺安在?依据刘长卿《自道林寺西入石路至麓山寺,过法崇禅师故居》一诗的描述,道林寺应该在麓山寺右下方、今青枫峡谷口以东。现在这一带古木蔚然,地势陡峭,和杜甫、刘长卿等诗里所写很是相符,好几位当地老人仍能忆起隐匿在那高楼大厦间的“道林斋”“道林村”等地名。

文人大都浪漫率真,有着妩媚柔弱的内心。显然,年迈多病的杜甫寄望在岳麓山下结草庐度过余生。诗人在受到韦之晋礼遇后所萌发的这并不算奢望的想法,却因人事的变故,转瞬之间化为泡影。这年夏天(约在六月),韦之晋暴毙。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是对诗人暮年最大的打击,用闻一多的话说就是:“公晚节命运之舛,至于此极!”悲恸、怅惋之余,杜甫写下了《哭韦大夫之晋》一诗:“贡喜音容间,冯招病疾缠。南过骇仓卒,北思悄联绵……素车犹恸哭,宝剑欲高悬。”此诗回顾了两人的交往,誓言将时刻铭记韦的才高雅德。同时,借韦的离去言社稷苍生之悲,“词极哀痛”(闻一多语)。

唐大历四年七月,朝廷任命澧州(常德澧县)刺史崔瓘任潭州刺史。杜甫娘舅家姓崔,崔瓘是其远亲,这有充足的理由让无处可去的诗人可以继续滞留长沙。此前,由于韦之晋的慷慨接济,他得以在长沙城小西门外的江边租佃一茅屋小楼,曰“茅斋”。韦之晋死后,诗人的处境捉襟见肘,备极艰辛,不过,他依然以衰病之身往返湘江两岸,凭吊古迹先贤,穿行闹市深巷,体察民生疾苦。或卧病孤舟,聆听江上风雨;或蜗居茅斋,吟诗作赋畅怀,其诗被衡州判官郭受誉为“新诗海内流传遍”,亦被韶州刺史韦迢赞为“大名诗独步”。

这天,天朗气清,秋色宜人。一顶官轿打江堤而下,直奔诗人小船而来。轿停,轿夫掀开青色镶紫边的轿帘,从里面走出一个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的后生。长久困于江畔孤舟,诗人已是一个精神萎靡的老头了,这一幕,就如江上突起一股旋风,直把诗人吹得头昏目眩。来人不慌不忙地踱步近小船前,对着还没缓过神来的诗人身体微倾,双手合抱举前,声音洪亮地道:“敢问前辈乃是杜甫杜工部乎?”

“正是老夫!”杜甫打起精神颔首称是。问及来人,原来是崔瓘幕府从事苏涣。当即,诗人请苏涣上船,入船舱内茶酒相待。一老一少,像久别重逢的老友,就着江上清风,吟诗唱和,无话不说,相谈甚欢。直至深夜,苏涣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但已然疾病缠身的诗人并不觉得疲乏,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似江中那忽闪忽闪的点点渔火。翌日天未明,诗人爬出船舱,乐然吟了一首《苏大侍御访江浦,赋八韵记异》:“庞公不浪出,苏氏今有之。再闻诵新作,突过黄初诗。乾坤几反覆,扬马宜同时。今晨清镜中,白间生黑丝。余发喜却变,胜食斋房芝。昨夜舟火灭,湘娥帘外悲。百灵未敢散,风破寒江迟。”

杜甫赋诗,向来喜欢词华典赡、旁征博引。不过,两颗诗心的碰撞、共振和契合,这是何等动人心魄的场景!此情此景唯有唐天宝三年(744年)李白与杜甫相遇时方可相比。那一年,在东京洛阳天津桥南岸董家酒楼里,43岁的李白和32岁的杜甫不期而遇,闻一多曾经对这次李、杜相遇撰文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如今,李白和杜甫——诗中的两曜,劈面走来了,我们看去,不比那天空的异端一样的神奇,一样的有重大的意义吗?”的确,诗人有诗人的气质,有诗人的灵魂,能够于漫漫人生中同声相应,同气相投,成为志同道合的知己并惺惺相惜,那是生命最大的际遇。

没有热情奔放就成不了诗人,这好像是做诗人的先决条件。杜甫的性格自然有热情奔放的一面,但终其一生,他的性格更多地表现为仁善、内敛、隐忍、严谨、刚毅等这些方面。这样性格的人,其行事风格往往是较为理性的,即使内心狂涌外在却不动声色。事实证明,杜甫不是一个耐不住寂寞、浪得浮名的人。不过,苏涣的贸然出现,是诗人晚年得到的巨大安慰。诗人寓居长沙这段时间诗情高涨,几乎每一个南来北往过长沙的官员,诗人都有诗相赠,且还追酬故人高适、寇锡,借景抒其怀,托物言其志,发幽古之思,“哀今征敛无”。诗人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拖着病残之躯,和苏涣一道遍逛长沙、倚几论诗,“茅斋定王城郭门,药物楚老渔商市。市北肩舆每联袂,郭南抱瓮亦隐几”。

这年暮春,杜甫还有一次意外的奇遇,碰到故友李龟年。李是唐开元、天宝年间宫廷音乐机构“梨园”的大乐师,“安史之乱”后流落江南。诗人少年时寄寓洛阳姑母家中,多次在岐王李范和殿中监崔涤的府第看过李的表演。他乡遇故知,欢喜感慨中,诗人写下了《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落花流水的江南风光,掩映着在颠沛飘零中重逢的两位形容憔悴的老人,这画面充满了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的沧桑迟暮之感。时局的动荡,国家的盛衰,个人的悲欢,彼此的美好回忆和凄凉现状,尽在这首短诗中,不愧为诗人七绝的压卷之作。

虽然杜甫在长沙时生活谈不上幸福,但不忙也不闲的他却因被长沙人文地貌吸引,以及所遇见的朋友,而颇有些惬意。“杜陵老翁秋系船,扶病相识长沙驿。”往来酬唱,也还不少。然而,好景不长。这年四月,湖南兵马使臧玠在长沙趁夜间放火举兵为乱,不仅杀了上任仅9个多月的潭州刺史崔瓘,而且在全城捕杀刺史亲信,滥杀无辜。待诗人夜半闻之,战火已蔓延到江边,慌乱之中,仓促出城南下:“萧条向水陆,汩没随鱼商……悠悠委薄俗,郁郁回刚肠。参错走洲渚,舂容转林篁。”

默默流淌的湘江,再次将杜甫送到了衡阳。这个时候的衡州刺史是阳济,他颇为客气地接待了诗人,却对其请求发兵长沙讨伐臧玠仿若未闻,弃之不理。热脸挨冷屁股,诗人心里五味杂陈:“五十头白翁,南北逃世难。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万里内,莫见容身畔……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湘江由西而来,若是继续南下,只能回棹衡阳下游城北改溯耒水。“顺浪翻堪倚,回帆又省牵”。湘江如一条白练,一头引着诗人向南奔避,一头牵着诗人向北怅望,一年多来,诗人就这样在湘江之上徒劳无功地溯洄从之,腾挪跌宕。

走走停停,当船行过耒阳县城40里地,抵达方田驿(今耒阳市泗门洲镇)时,突遇山洪爆发,瞬即,温顺的河流浊浪滔滔,诗人的小船再也走不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野一片荒芜,杜家老小因水被困,饥肠辘辘。不过,耒阳聂县令听闻诗人的遭遇后,赶忙差人送去牛肉和白酒,并附信一封深表关切。在这危难之际得到聂县令的资助,诗人感激涕零,当即吟诗一首:“知我碍湍涛,半旬获浩溔……礼过宰肥羊,愁当置清鳔……”从聂县令附的书信中,杜甫获悉各路大军已经开赴长沙围剿叛贼臧玠,很是激动,“问罪消息真,开颜憩亭沼”,进而,这也促使诗人产生了急于北返的强烈想法。早在上一年清明时,诗人就“右臂偏枯半耳聋”,这次仓惶南去,忍饥挨饿,无疑加重了病情。诗人预感到人生大幕将落,无不念想落叶归根,尽管故乡遥不可望。

唐大历五年(770年)夏末,臧玠之乱平定。人们发现杜甫又回到了长沙,还是租佃了先前那间简陋的茅屋小楼。此时,诗人的身体非常之差,老病复发,还伴有剧烈的咳嗽,已然不适合吃住在船上了,茅斋成了他唯一可以安身歇息的地方。更多的时候,他就呆在茅斋里吟诗看书。因茅斋面临湘江,诗人便将其取了个颇有些雅致的名字:“江阁。”“层阁凭雷殷,长空面水文。”“山雨不作泥,江云薄为雾。晴飞半岭鹤,风乱平沙树。明灭洲景微,隐见岩姿露。”从这两首诗里可以看出,在江阁临窗赏景,云掩薄雾,鹤舞白沙,流潦满野,日照其中,橘洲景色忽明忽灭,麓山岩姿若隐若现。从这两首诗亦不难推测,“江阁”大概就在现今杜甫江阁一带。

江阁外的美景确实令人怦然心动,然而,穷处之士,何谈雅兴?无论身体还是心情,都不太允许杜甫观赏窗外的景致了。面对家里四壁萧然、冷灶清锅和啼饥号寒的妻儿,他已守不住“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节操,不得不罔顾颜面,情辞凄切地赋诗知会在湖南的亲朋故友,请求援助:“客子庖厨薄,江楼枕席清……溜匙兼暖腹,谁欲致杯罂。”诗人所有的只有诗了,吟诗可以度日,可以解渴,可是,吟诗可以果腹充饥吗?

李白有诗云:“空手无壮士,穷居使人低。”上无片瓦,下无卓锥之地、鹑衣鷇食、衰弱不堪的岁月,已把杜甫赤诚的胸膛划得伤痕累累。这个时候,对他来说,那“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年少轻狂;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气概;那“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的蠖屈不伸;那“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悲苦辛酸;那“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的喟然长叹;那“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的飘零无依;那“亦见老夫倾倒于苏至矣”的违心夸赞;那“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万千感慨;那“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的山川秀色;那“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的融融温情;那“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博大胸襟;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铿锵怒吼……那一切的一切,都已成过往。就像江阁外湘江上飘缈的薄雾,化作一缕残愁,两行清泪。

又是一年中秋,明月皎皎,皓月当空,江上波光粼粼,偶尔有小舟在江上穿梭游弋,发出一阵阵欸乃欸乃的摇橹声。诗人静静地坐在江阁窗前,遥看江上月色。今夜家乡洛河上的月色也如湘江上的月色明亮吗?就着月色,诗人伏案疾书,抒不尽的思乡之愁,挥毫落纸却如云烟……不知道为什么,诗人竟然一夜无眠。清晨,江畔子规在啼,诗人明白,那是故乡对游子的声声呼唤!诗人已经在外漂泊太久,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这年暮秋,思乡心切的杜甫决意北归。“春宅弃汝去,秋帆催客归……塞雁与时集,樯乌终岁飞。”离阁登舟,回望江阁庭院,江畔波浪狂涌,寒风吹衣。为了生活离开家乡,在外飘然,谁知却因社会动荡不安,生计也拙劣不堪。而今,有心思归,中原依是战马萧萧,只怕归家之愿亦难实现,但其归心却如同春去秋来的大雁,坚定不移。

冷秋悄至,金风乍凛,青枫浦那两棵快折断的枫树上,叶子红彤彤的。病入膏肓的杜甫强撑着身子,颤颤巍巍地写了一首《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的诗,与在湖南的亲友告别。虽然自己“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但深深地祝愿亲友们“大府才能会,诸公德业优”。同时,他还给阔别12年后来到长沙的好友李十一送行,动情地回忆患难之时所结下的友谊:“久存胶漆应难并,一辱泥涂遂晚收。”这是诗人在长沙相送的最后一个朋友,不觉“李杜齐名真忝窃,朔云寒菊倍离忧”。

一切安排已妥,该拔锚解缆、启程扬帆了。

秋风萧瑟,残阳如血。巍巍岳麓静穆庄重,江心洲上橘子红了,江阁婷婷袅袅似顾盼,湘江两岸寂然肃杀一片。小船驶离了长沙驿下的青枫浦,一叶孤帆飘飘晃晃,渐渐地消失在北方……

诗圣去了。这一年,虚59岁。

家人在船舱里的枕头下,发现了一沓还带着诗人体温的手稿,这是诗人的绝笔之作。湖湘漂泊,精力殆尽,贫病悲怆,已处绝境。诗人竭尽全部心力,在颠簸的舟中,伏枕写下了他生命的最后乐章《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此诗实为诀别书,也是自行拟定的祭文和遗书,是对身后事的交待、安排。呕心沥血,悲天悯人,沉着空茫,深厚悱恻。然而,即使是在生命弥留之际,诗人想到的仍是“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诗中回顾“安史之乱”以来的艰难国运和当初因救房琯而罢官遭逐后,诗人由秦入蜀,飘零江湖的汩没生涯;倾诉心惟社稷却贫病穷老、力不从心之悲怀苦痛。这哪是什么“奉呈湖南亲友”的诀别书?分明就是盛唐之音的压卷之作,亦是盛唐国运的一曲挽歌!临危弥坚,不弃不馁,此等情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也许就是一种解不开的宿命,注定杜甫要来担当这样一个特定的角色,即使这个角色要以极其高昂的人生付出为代价,然而,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奔避投人远,漂离易感恩。”不及两年的时间,杜甫在湖湘作诗99首,其中,在长沙作诗50多首。杜甫流寓湖湘和长沙,留下的只有诗,而他的生命,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于这些恳切、不朽的诗篇之中,这难道不是湖湘和长沙的福分?

杜甫在湖湘和长沙留下了很多故事和传说,我曾经从位于湘江最南端的诗人足迹一路顺江寻访到洞庭。在耒阳,至今还流传着杜甫不同版本的故事,其中之一就是聂县令给被困的诗人送去牛肉白酒,诗人啖牛肉白酒而死。《耒阳县志》载:诗人嗜酒,聂县令送来酒后,诗人“一夕大醉,宿江上酒家,为水漂溺,遗靴洲上,聂令徒置坟墓焉”。后来,在耒阳市城区以北的一个小山上,筑了一座虚冢,在湖湘习俗里叫“招魂冢”,是让飘泊的魂灵得以安息之所。诗人离世前一直渴望北归,冢向南方或许就是耒阳人不愿诗人离去,以此好让诗人的心永远留在湖湘。

近几年清明,我都会去平江县安定镇小田天井湖山岗上祭奠杜甫。此处的杜甫墓亦是坐北向南,墓为圆形土堆,墓前立青石碑,上刻“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之墓”。墓前是清光绪十年(1884年)重修的杜文贞祠,该祠两进一天井,内设官厅、诗社等,祠门正上方有青石匾,上刻“诗圣遗阡”四字。平江人说,诗人秋冬北归,孤舟入洞庭,因重疾复发,只得溯汨罗江往昌江县(今平江)投友求医,不幸病逝于县治寓所,葬于小田天井湖。

即使杜甫之死有种种不同的说法,可诗人“终是老湘潭”,这一点毋庸置疑。宋朝注释杜诗专家王得臣有诗叹云:“水与汨罗接,天心深有存。远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汨罗江畔的人们将杜甫留在平江,难道就不是为了让另一位诗人屈原从此有了唱酬的伙伴?屈原与杜甫这两位诗人死于一地,葬于邻近,真是感慨莫名。在全国,杜甫墓就有8处。我分不清何处是真,何处是假,就像我不知道杜甫平江之墓是真是假一样。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正如清朝彭而述《杜工部祠记》云:“公诗在天地间,气无所不之,无不之,则随处皆公也。何必冢?”

诗人离开江阁登舟北归是在晚秋,我每每会选择这个时节在长沙杜甫江阁凭栏临江。岳麓山上白云悠悠,橘子洲头碧水盈盈,秋江如练,一路北去。诗人在出蜀时,曾经还是豪情万丈,浮想联翩:“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为何一进入湖湘,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常是剑眉紧锁,涕泪滂沱?其诗凸显悲天悯人,饱含家国情怀。“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老来多涕泪,情在强诗篇。”“悲鸣驷马顾,失涕万人挥。”“归路从此迷,涕尽湘江岸。”“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登岳阳楼》一诗是杜甫进入洞庭、融入湖湘所作的第二首诗,但就是从这首诗肇始,一直到诗人人生的最后一首诗,无不是一个“涕”字句作结:“凭轩涕泗流”“无成涕作霖”。难道这仅仅只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巧合?

杜甫江阁前的湘江隽秀、温顺。我在想,是不是温柔的湘江之水使诗人变得惆怅、悲恸了?是不是湖湘这片“清绝”之地而让诗人变得凄恻、深重了?据《湘中记》云,古时“湘川,清照五六丈,下见底,石如樗蒲,五色鲜明,白沙如霜雪……”我去湘江之源蓝山县紫良瑶族乡野狗岭考察过,那水都是从密密麻麻的斑竹林里点点滴滴地渗透出来的。“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斑竹又称湘妃竹,传说是舜之二妃娥皇、女英的化身。未必湘江之水就是那点点斑竹泪汇聚而成?否则,怎么会令刚毅的杜甫一融入湖湘就“凭轩涕泗流”?如果是,那我眼前泻玉般流过的湘江水里,还残存有诗人的泪水吗?在初冬的汨罗江畔,望着舒缓的江水,我马上就会想起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在贾谊故居纪念馆,我翻开《治安策》:“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三。”原来,湖湘这片“清绝”之地是无数温婉至柔、彪炳千秋的人用泪水洗濯出来的!难怪,杜甫流寓湖湘这片“清绝”之地后,就会发出“万古一长嗟”的凛然慨叹!这岂不与“长太息以掩涕兮”和“贾生涕”一脉相承?

摘自《长沙晚报》

责编:罗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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