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田凯频:故乡外的故乡人

田凯频   新湖南客户端   2024-01-29 09:20:17

文/田凯频

永中先生散文集《故乡人》前几天出版发行了。大寒那天,出版社带着书,来到湘西,在胡家塘边的“半亩方塘”举办了一个读书分享会。在《故乡人》作者的故乡举办分享会,自然更合乎道理。

本文图片均由 田凯频 摄

选定“半亩方塘”,一定是永中的主意。一来,“半亩方塘”是一个文化沙龙,经常有些文学的、美术的、音乐的小活动。二来,主人梅子,永中的小老乡,本身就是画家,为了这个分享会,用尽了小心思。最巧合的是,那里现成的草庐、柴门、芭蕉树、土砖墙、竹篱笆,完全就是故乡的感觉。而选择大寒这天,又刚过了腊八,正是书中有的“年味”,让人联想到书里的“罗依溪记年”。所有这些都那么顺当,那么自然,那么恰到好处。唯有一点,少了不可求只可遇的“迎年的雪景”。

之前永中要我讲几句话,我犹豫后婉谢了。永中要我讲话,不是出于礼貌,更不是我有什么高明。他知道我也在山里出生长大,有过农村生活经历,对乡土有感情,也写了一些有关乡土的文字,能从他的文字里能看透他的心思,产生情感上共鸣。近两年他写了文章,就都发给我。我带着膜拜,认真地读,边读边学,然后互相交流意见,一起回忆以往,谈论人生感受,能谈到一起。

没答应不是不愿意,是实在该有的顾虑。我看过长沙“熬吧”《故乡人》推介会的阵仗,蔡测海、刘鸿洲、刘克邦、肖振中、龚旭东……哪个不是著作等身,大名鼎鼎。而我,只是读过几本杂书,有过农耕经历,有点故乡情怀,加上一点创作欲望,开始动笔写几段文字,既轻微,又浅薄,如何登得大雅之堂!肚里那几滴墨水,全倾倒出来也淹不死蚂蚁,丢了脸面不要紧,只怕是彻底辱没全场的斯文,破坏完美的局面。

其实我很想讲,也有很多讲的。

我与永中有三层关系。他到凤凰做父母官,我为属僚,中途我离开了五年,再转到了州衙,他又领导我。多年的工作交往,按规矩行上下之道。业外一些时空和机缘,也常遇到一起。那些年,黄永玉先生多次回凤凰,我们大都抽时间随同,一起看先生作画,听先生谈论。他多是向先生请教,了解历史人文,探究古城保护,谋计文化建设,探讨旅游开发,听取先生意见。这方面,永中很有思想,也很有主见,做得很好,先生高兴,就不断献计出资。永中文化修养,文学素养,文字功夫都很高,足够当我的老师。有时我想,博学儒雅的他任凤凰父母官,是凤凰有幸,反过来,他在文化底蕴深厚的凤凰为官,也是他的荣幸。这样的相辅相成,使得永中工作得心应手,凤凰文旅风生水起。

永中高就省城后,成了故乡外的故乡人,把我当作了朋友。这关系的转换,有情谊,也有点怜惜的成分。而我,完全是高山仰止,把他的为官、做人、处事、作文,都作为标杆。

永中为官、形象、修养、作为,由公家去评定,想来是不会差的。做人坦诚、正派、实在、厚道,官声按习惯留于民间;处事谨慎、平和、周全,尽善事理,同僚自有感应。而作文,立意高雅,文字优美,精致细腻,却是这几年才露现出来。

真正了解永中,是去了亮坨,他的家乡他的家。第一次去亮坨,从沅陵,沿着酉水,转酉溪,河越行越小,路越走越窄,翻山越岭,渡河过溪(当时乌宿没有酉水大桥,人车要过渡)。在水边和山间转了三个小时,才到那个掩藏在山旮旯的小山村。村子不大,十几户人家,寨子古树参天,四周群山环绕,林木茂密,风景却是独好。让人费思,这般山旮旯,居然走出来这么一个有品位的“大人物”。

我年轻时做过文学梦,初高中上课也躲着看借来的小说,经常被各科老师斥责。赶上那个时代,读了些伤痕文学,又读了一些中外现代文学名著,再后来读了冯骥才、梁晓声、贾平凹、路遥、柯云路、张贤亮、王安忆、铁凝等新时代一批作家的著作,受影响很大,一直受到文学美的滋润。崇拜很多作家,景仰本土的沈从文、孙健忠、蔡测海。后来没有考上大学,学不成中文专业,自学汉语言文学专业也没坚持下来,作了一份繁忙的职业,顾及不到业余爱好。直到退休,没有了公家事,看到永中的散文和谭滔的诗,才重装人生软件系统,开始运行文学创作的。

我喜欢读永中的文章,夏天读,感到清爽、凉快。冬天读,觉得温馨、暖和。再多读,就联想到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三苏、范仲淹……想起他们的千古文章。

永中的文章,架构自然,语言朴实,文字隽秀,感情真挚。描写真切、准确、细腻。山上树木,林间花草,空中飞鸟,溪里鱼虫,它们的名称、形状、颜色、习性、鸣声,感觉就是百科里的动植物专著。一间草庐,两扇柴门,几棵芭蕉树,风蚀的土砖墙,歪斜的竹篱笆,一经永中摆弄,笔尖下必生出清新的、美妙的、爽心的、勾魂的味道。字里行间,跳动着热牛屎的酶臭、雄鸡公的鸣唱、萤火虫的闪亮、栀子花的芳香。让我联想那里的一寨房舍、一抹春光、一汪清泉、一缕秋风、一弯山月、一灯渔火、满天星月……由此感到,永中早年在农村生活的积淀,对家乡爱恋的情怀,扎实的文学修养和文字底功,梗在心底的乡愁,经过多年的发酵的情感,那样深沉、厚重、浓郁、热烈。

第四次去亮坨,是前不久的秋天。翻越过高望界顶的山垭,然后顺着酉溪的源头,蜿蜒而下,如同蛇行。我一路沉浸在永中的文章里,对应着路边的场景,寻找当年他出来求学步行爬坡的山路,涉水的溪沟,坐在上面将脚丫子泡在清流里的那块石头,沿途公路坎上坎下成团成簇蓬生正开着的芭茅花,阿婆和小黄狗送他出远门坐下的山口的那块大石板,想象着他挑着黄荆条去灰溪收购点出售走的小路,床机坡半山上那口叫作“一碗水”的山泉……

分享会结束时,永中说:原本希望下一场雪,那会是更好的应景,更能有故乡的韵味。但在“半亩方塘”乡村元素的环境和故乡人的乡音乡情里,他已经感到雪花飘飘了。

永中在凤凰,从副县长到县委书记,十四年里,他的文化发挥了用场。这期间,他读通各时期的县志典籍,考察古城明清建筑,境内古城堡、古碉卡、古村落。考证历史人物。挖掘民间民族艺术。访问非物质文化传承人。普查古树名木。统筹部署修缮、编制、保护、传承,着力提炼文化价值。利用凤凰美丽的自然风光,浓厚民族风情,厚重的历史文化,以旅游搭台,文化唱戏,实现“凤凰古城” 旅游品牌的深度开发和整体提质。

朱自清先生在《经典常谈》说:“人先是朴野的,后来才进展了文化——文化必须修养而得,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永中出身垄亩,能有这样的文化修为,完全是年少时的生活历练和几十年潜心治学而成。

离开凤凰后,永中把凤凰当作第二故乡,随时关注凤凰,牵挂凤凰。

分享会后第三天,雪果真来了。清晨,永中打我电话,要我随他去凤凰。我立马想到,下雪了,他惦念着凤凰,凤凰的雪,凤凰雪中的梅花。

暴雪封盖了路,交通管制,去不了凤凰古城。“那就去得胜营看看那棵红梅吧。” 我知道他说的是西门江古桥边的“无丘”小院的那棵大大的老梅。我咨询交警指挥中心,正好支队领导要去凤凰方向巡路,便和交警执勤车辆一同前往。不需想象,我们都以为,那棵红梅定是记忆中的那番景致。

“无丘”小院主人姓林,先辈在山江学校教书,腹载诗书,在得胜营古桥边筑一座小房子。房前一方院落,不大,周整,两侧各栽一棵梅花,一棵红梅,一棵蜡梅。在小院的大门上浮塑“无丘”,内侧浮塑“食德”。字面理解,家里没有田土,靠道德谋生。梅花长成器,遮盖了院子不算,数不清的枝头翻过围墙,扬举在空中,夏天将庭院遮得阴凉,腊月里把浸满粉红鹅黄的芳香飘散在空中,过往行人都会驻足悦其色,闻其香,满院子的淡泊清雅。

到边时,我们同时傻眼了——满树红花不再,只留下围墙兀立着,曾经梅花枝头抚摸的门楣,显得呆滞、黯淡。那棵陪衬的蜡梅孤单地开着,像失去老伴的遗孀。

门开着,主人下楼,被冰雪逼得寒悚猥琐。问及红梅,说是贵州人出价八千元,卖了,谈好后当天就被挖走。永中和我望着硬化过的坪场,沉默不语,百思不得卖掉挖掉的理由。永中在《凤凰在下雪》里,“或许哪一天会被斫成梅桩,进入城市里的某家庭院”的担心,一语成谶。在回来的车上,我们一直谈论那棵梅树,想象着它的命运。永中说,真该把这样的树作为古树挂牌保护起来。话里带着惋惜、忧伤。我思想,从此永中再无走国道的兴趣。

日前与肖振中先生谈论沈从文、黄永玉两位先贤,说起他们的故乡情,他说,但凡离开故乡距离越远时间越久的人,故乡情结越深沉,越浓烈。乡愁包含着依恋,挂牵,失落,还有无奈。永中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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