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镇识大雅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1-25 11:47:13

冯六一

一条幽寂小径,野草蔓延,几乎覆盖了泥土,可见此处往返行迹的稀落。

一边是橘红院墙,一边是铁青树木。穿行的脚步,匆促而轻快,不时踩踏在有些枯涩的叶片上。微微飞扬的洁净泥尘,在院墙和树木阴影遮掩的光线里,时而漫散,时而聚集,变幻着不可言喻的形态,恍如一些灵敏而亲切的小面孔,于一种模糊的光影里无声地跃动。

我们去看陆城古镇,小径横亘在新街与老街之间。我们寻常的行走,仿若走出了一种意味。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是在倒着行走。从身体和内心返回,返回时间深处的场域,这是一种深邃里的寻找,也是一种茫然里的自省。

刚拐过一个屋角,豁然亮堂,一些时光和景物,不经意间就越过了千年,在现实里呈现了。

此时,我的心境好象往下陷落,变得沉静。由于是穿过小径而来,踏上老街,迎面是一栋新房,我的目光在墙面的瓷片上碰撞之后,不由自主地顺着瓷片的白光扭转。房子的座向使左边显得开阔,目力所及之处,一条长街波折弯曲而去。在起伏的街面上,照耀的天光,被两旁的屋顶遮蔽,明明晃晃地跌落长街,宛若一条玉龙游弋,而远方瓦蓝的天际,几丝白色的云,像是玉龙腾跃而起舞动的长须。

进来口子的右边是老街一端的尽头,几条岔路分向了乡野的田间地头。我们看见路边有一间泥胚抹砌的矮屋,泥巴干裂,细密的条纹,像一个老农人张开粗糙的手掌。泥巴里蕴涵的水分完全丧失了,变得坚硬无比。经过阳光的滋养,泥巴的表层镀上了金黄色,在太阳的映照下反光,那种单纯浓烈的色块,像凡高激情喷涌的向日葵,炫耀着生命体的粗厚和华美。

门洞边摆放着一把木椅,上面端坐着一个精致的比例接近真人的偶像,微温的阳光照射,红彤彤的衣衫好象一团沉静的火苗在隐隐跳跃。正在好奇之际,路人相告,这是这家人的祖宗菩萨,趁着好日头,请出来晒太阳呢。闻听此言,我仿佛觉得泥屋里端坐的布人,幻化成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裸露出了粗壮的根须,大小盘缠,兀自消长。

陆城在淳化五年(公元994年)升格为王朝县并设置县治,至民国19年(1930年)县治迁往长安镇。陆城原有古城墙环绕,四方城门,连接各个方向。城内长街上有官署、商肆、祠堂和3000多间宋、明、清古式民居。古镇的威仪和烟火,繁华绵延近千年。至今,整个临湘,还是以古镇陆城话为正宗,这是入骨入髓的根脉。

千年之后的某日,我来到这里,古镇已经在风尘里几乎丢失了自己。老街满满的青石板,被水泥覆盖了。踩踏的足底感觉,传递不出那些灵巧的石匠在石板上錾出的条痕,失去了一种行走的古意趣味。沿着长长街巷,可以看到很多高低错落,雕花草镂瑞兽的木板房屋。但是大多已经腐朽残败,没有人居住了。昔日的高大富丽和低矮贫陋,同样地转过身子,等待一声华美而伤感的叹息,缓慢地垂落遮蔽自己的幕布,只留下一些迷幻的行踪,让过客去闻听自己的前生今世。

一间低矮的木板房,破败不堪,屋内堆积着杂物。两个老人神情木然,看着陌生的面孔,没有丝毫的触动。在屋内昏暗的背景下,我觉得老人的漠然不是一种迟暮,而是一种平静,一种积聚了人生智慧的归去来兮。他们的表情,活脱是古镇的表情。

虽然木屋毫不起眼,但它的檐斗,方正厚重,仿佛压抑着木房单薄的板壁,凝固成了摇晃的身子。镂刻的波浪翻卷纹饰,看着精巧,但是那种涌动的气势,冲破了虚空的光影,好像咆哮着要越过山峦,奔入滔滔不息的大江。靠近老人的房子,是一片纷乱的荒草。废墟上散落的青砖,时隐时现,像浩浩水波里的细小船只,独自幽隐潜行。

在乱草的边缘,一条青石小径浮出,我随之折入了一扇门扉。一个干涸的天井裸露,只余阴湿的石板,边上摆放一架脱谷壳子的风车,布满了细密的蛛网。主人在天井房的后面,砌了新房,色彩在连接的地方没有过渡,好象跌人了时间的断层。老屋的两页木门,插在两块青石臼里,石臼的边沿明显扩大了许多,散发白光,透出青石自然的纹路。石臼被木质的门磨蚀,这其中门的动与石的静,像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儿的天作之合,历经几百年还在延续。我轻轻地推拉,褐色的木门顺溜关合,那微微的呀呀之声,恍如从幽闭的深处传来,有古意的律动。

一溜老墙,青砖泛白,草枝摇曳,圈起一个很大的院落。一脉清泉,绕过户外的石板,潺潺流淌。幽寂的门庭前,坐落一对雕花石墩,花依石开,石依花香。如此阔大幽深,探问路人,这原来是县衙治所。看不到庭院的深处,脑子里忽忽掠过戏剧里审堂的场景,咋咋有声。

在老墙的侧边,残存一栋高大的木板楼房,门窗上的喜鹊栩栩如生,花木暗暗溢香。我们能够看到那些巧手刻画的线条,感受那些喉结微颤的气息。空朗的房间里,阳光从各个方向渗透,使目光所及之处,更加清晰。楼上伸出的雨檐,一排弯曲的木撑,像一列齐齐整整的舞者。方木撑往外支立,那道弯,恰似舞者柔软的腰身,用轻盈飘逸,演绎着暗藏心底的激情。方木的形状,有棱有角,蕴涵力量。那个明清的木匠,不但手指灵巧,而且心地充满智慧,举重若轻,把笨拙的木头,赋予音乐的呼吸,让静止的木头,自信地舞动流畅的身姿。这种复活一种生命的方式,让我们看到了一种虔诚的宗教仪式,和那个居家菩萨一样,轮回着整个自然不息的生命。

在古镇尽头,隐约可见有飞檐翘出,一条青砖铺砌的台阶,延伸到了刘公祠。

两宋之际,与抗金名将岳飞齐名,被列为南宋中兴四大名将之一的刘锜,在临湘做过县官,清廉爱民,口碑甚佳,供奉在缭绕的香火中。威武刘大将军的面孔和一般庙宇供奉的武将无二。这是历史的刀劈斧削,个性的痕迹隐入了一种文化的轮廓。

进到后厅,又似一次倒着深入。拜台上坐立着东吴大将陆逊,时间往后回转了近一千年。当时,沿长江至洞庭湖一线,是三国兵燹之地,周瑜、鲁肃、黄盖、陆逊都曾屯兵于此。公元217年,鲁肃去世,吕蒙镇守陆口,后陆逊接替吕蒙,筑土为城,破荆州、擒关羽,立下赫赫战绩,陆城因此而得名。

至今,古镇人延续着一个习俗,在过完正月十五后,他们抬着这两尊威严的木像,披红挂彩排着队列,到各家去巡回,显示一种神圣力量,祈望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刘公祠是古镇人集资修葺的,构架虽然简朴,但幽深之气郁郁,敬奉之心明明。祠宇的正堂横梁上,绘制着一幅喜鹊咏梅,一幅金鱼闹莲;两边的立柱上雕刻着盘曲而上的龙,色彩艳俗,物象木讷。而侧壁上,悬挂着几幅颇具气象的楹联。我记住了一副下联:千年古镇识大雅。楹联镌刻在黑底的厚木上,苍劲大气,端庄雅致。

我觉得历史的厚重和大雅,在一种悠长里不断嬗变,可以从大俗到大雅,也可以从大雅到大俗。俗雅之间,我们无法保持始终。时间是一座迷宫,历史是一座迷宫,千年、古镇、大雅,我不但识不来,还可能会迷失。但是,陆城古镇,它明了历史深处的脉络,也识得时间之上的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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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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