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晚年的“三省吾身”

游宇明     2024-01-02 10:59:41

△曾国藩故居富厚堂

文/游宇明

读《曾国藩家书》,常能碰到许多催人泪下的细节。同治九年九月初二日,曾国藩写信给儿子曾纪泽说:“大、二、三女各家皆苦,今冬拟每家寄三百金。四女虽较裕,而遭依永之变,亦拟以此数寄之。趁余家景况好时济之,以后恐难继矣。”一年之后的六月二十七日,曾国藩在给两个弟弟的信中说:“余往年开罪之处,近日一一追悔,其于次青尤甚。昔与次青在营,曾有两家联姻之说。其时温弟、沅弟均尚有未定姻事者,系指同辈说媒言之,非指后辈言之也。顷闻次青欲与纪泽联姻,断无不允之理,特辈行不合,抱惭滋深耳。”

很明显,曾国藩这两段话有为自己的一生做个了结的意思。

早岁仕宦,曾国藩在给予家人财物上是相当慎重的,比如女儿、侄女结婚,他都只寄回一百两银子,至亲们遇到困难,他的资助也以数十两银子为限,很少达到一百两。曾国藩这样做,不是自私,而是觉得曾家是富贵之家,其子弟容易产生优越感,少寄些银子回去,家人可以学会节俭。在上面一封信里,曾国藩提出要给四个女儿每家各寄三百两银子,虽然有至亲之爱在里头,其实也有减轻自己内心愧疚的意思。

对四个女儿的不幸,曾国藩是负有很大的责任的。曾国藩是个很正统的人,除了在他死后出嫁的五女,前面几个女儿的婚姻都是其包办的。说也怪,曾国藩选拔战将的水平非常不错,挑选女婿的眼光却不敢恭维。长女纪静的丈夫袁秉桢性格粗暴、嫖娼酗酒,不爱读书,私取公款,不敬岳父,曾国藩甚至与之决裂,纪静在夫家受尽精神折磨,年仅29岁即离开人间。二女纪耀的老公陈远济幼时非常聪明,长大了却平平庸庸,也没有什么志向,纪耀一辈子郁郁寡欢。三女纪琛的丈夫罗允吉是典型的花花公子,游手好闲,其母刁悍刻薄,纪琛痛苦不堪。四女纪纯本来运气不错,夫婿郭依永(刚基)人品学问俱佳,却又体弱多病,二十五岁即病亡,纪纯只好拖着两个儿子过日子。

曾国藩与李元度(次青)的关系也是一言难尽。早年李元度在京师与曾国藩相识,并经常向曾国藩请益诗文,形成师生关系。咸丰三年腊月,李元度辞去郴州州学训导的官职,回到老家平江,征集500名乡勇,稍稍训练一下,就领其直奔曾氏在衡阳的大营。起初十来年,他们的感情是很深厚的。曾国藩曾致信李元度的母亲说:“次青于我,情谊之厚,始终不渝。岳州之败,星驰来赴。靖港之挫,从人皆散,次青追随贱躯,不离左右。出则呜咽鸣愤,入则强颜相慰”。后来,徽州失守,曾国藩向朝廷参劾李元度,两人交恶。曾国藩事后在致同乡彭丽生的信中这样说:“次青守徽,城未破而先遁;既败之后,又不速回大营,共支危局,乃徘徊于浙江、江西境内,经月不归;迨归至敝营,又不能束身待罪,径自回籍 ;今春又不以一函相商,擅自赴浙。论其自立,则往年抚州一败,去岁徽州再覆,既已置节义于不问;论其相与,则以中行待敝人,而以智伯待浙帅,又尽弃交谊于不顾。公私并绝,无缘再合。”一句话,在曾国藩看来,李元度其人军事能力有限,不太负责任,也不再在乎情谊。

曾国藩 故居富厚堂内景

其实,曾国藩参劾李元度,也与李元度性格中的缺点有关。李元度本质不坏,但小毛病不少:一是是报喜不报忧 。曾国藩在致李元度的一封信中说: 足下专好说吉祥话,遇有小事不如意辄讳言之。 二是 说得头头是道,做起来轻率敷衍。这一点,曾国藩也曾当面指出过: 足下条理精细,而处事恒黯于大较 不解何故 仁弟论文,则按脉切理,丝丝入扣;临事,则浮光掠影,曾无极深研几之意。 三是冒禀军功: 前此屡接函禀,言湖口贼不过千馀,他处探报亦然。近日尊处胜仗禀报前后共杀贼二千有馀 而湖城之坚如故,贼船之悍如故。 ”“ 自抚(州)来者皆言城内之贼不过二千馀人,老长毛不过数百;前后书牍所报杀毙受伤之贼,殆以万计,而贼焰转张。颇不可解。 湖口之战 遭遇 一千多敌人,却 杀了二千多; 抚州之战只与 二千多敌人 交了手 ,却说杀死杀伤 敌人 以万计 四是冒用 贱衔 时, 江西民众乐于 从贼 ,李元度不在收拾人心上想方法,却使出了挖祖坟的阴招,为了显出威力,还要 在告示上冒用曾国藩钦差大臣名义。 这一点,曾国藩也很有意见,他曾告诫李元度说: 掘坟告示切弗再贴,尤不可用贱衔。凡举事为千万愚人所喜而为一二有识所笑,君子弗为也 。 五是不 军规:曾国藩所治湘军,有三 之法,屡教于各统领,分别是文法宜简,事权宜专,情意宜洽。他认为: 一营之权,全付营官,统领不为遥制;一军之权,全付统领,大帅不为遥制。统领或欲招兵买马、储粮制械、黜陟将弁、防剿进止,大帅有求必应,从不掣肘 ,但李元度不以为然。

曾国藩是封疆重臣,又负有平定太平天国的专责,朝廷自然看重他的意见,不久,李元度便被削职为民。湘军攻克天京之后,蛰居乡下的李元度兴奋异常,他给曾国藩写了一封数千字的长信,提醒他注意外国势力的干涉。李元度的赤诚感动了曾国藩。同治三年(1864年)八月十三日,曾国藩给朝廷上了一道奏折,为李元度请功。折中这样写道:“李元度从臣最久,艰险备尝,远近皆知……下笔千言,条理周密。本有兼人之才,外而司道,内而清要各职,均可胜任。”他接着又为李元度开脱:“惟战阵非其所长”,而“臣又强之带勇,用违其才,致使身败名裂”,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奏折结尾说:“此二疚者,臣累年以来,每饭不忘,兹因沗窃高爵,拜恩怀旧,惭感交并”。然而,由于左宗棠的干扰,李元度不仅没被重用,还差一点遭到了流放。曾国藩晚年对李元度的内疚,可想而知。

曾国藩在同治九年、十年前后,为什么变得对家人、朋友格外具有温情呢?这与两个因素有关。其一,曾国藩老病,自知不久于人世。据《曾国藩家书》记载:曾氏晚年眼睛发蒙,写字困难;双腿浮肿,有时起立都需要人搀扶;患有眩晕、疝气。 人到老境,尤其是自觉离大去之期不远,会格外挑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所谓“不给人生留遗憾”,这种时候最明显。他大手笔接济女儿,是知道自己一死,家中经济必然变得窘迫,以后想接济都没了机会。他对李元度抱着愧疚之心,是由于当年他参劾李元度,李才被削职为民,现在想补救,左宗棠又加以干扰,再无挽回的机会。

其二,处理天津教案使曾国藩背上骂名,极大的人生挫折使他对不幸的家人与朋友生出非同寻常的怜悯心。天津教案最初因少数国人对教堂的误解而起,而当时某些西方人的傲慢,又使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可控制,最后导致一些基督教徒和西方外交人员伤亡。曾国藩本来不想趟这个浑水,但朝廷偏要派他处理。他在处理时本来已在外国人的要求上打了些折扣,可国人依然不原谅他,他觉得自己“内负神明,内惭清议”,心力交瘁。自己难受,回首平生,觉得自己也给别人造成了许多痛苦,因而总想有所挽回。

曾子说“吾尝一日三省吾身”,不过,最深刻的自省有时也需要特定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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