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窑夫子”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3-12-14 10:23:50

文丨骆志平

吴小平先生来唐窑坡竹林11年了,六十又八,小老头一个,喜欢土衫布鞋,热天坐在屋场上,翘起二郎头,摇着大蒲扇,和乡下的农民没啥两个样。如果不知其底细,真还想不到这是一位在城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过惯了好日子的老公差。和五柳先生寓居田园,寄情山水不一样,他踩着龙窑脊背而来,在此捏泥著书,不是为了逃避世俗,而是为了给唐代的长沙窑修补窑膛,写碑立传,这不简单。

来此之前,小平先生在大学教过书,后入公门,头顶有华盖,身后找他办事的人很多,经常追着脚后跟跑,在一般人看来,这多洋气。他不这么想,总感到一个被老百姓养着的小公差,搞成一副老爷样,骨子里有点凉飕飕。2012年,他57岁,可能是二两小酒入肚后,触碰到了心中的桃花源,主动卸甲下马,玩起了断舍离,并且下手很猛,手机一关,柴门一闭,和官场往事清了零。刚开始,有人指指点点,好像看把戏,也有人议论,此人莫非学过陶瓷专业,想回归自己的老本行?其实,在窑口这一块,他完全是个门外汉,甚至连龙窑里的窑膛砖长成啥样子,都没有见识过。在此寓居后,头半年,他挽起袖子拉坯制釉,没事就围着周边的老龙窑兜圈子,很快与窑岭上的几个老手艺人玩到了一块,一身泥巴一身釉,俨然成了唐窑坡上新来的老窑工。

传统的长沙窑手艺入门并不难,没过多久,小平先生就成为了熟练工,只是人晒黑了,鼻梁上的眼镜还时不时掉进釉彩中。似乎刻意提醒他,“厚眼镜片”应该盯住釉彩后面的文隽,而不是挖空心思去和手艺人比高低。有了这种顿悟,新玩法就来了,傍着老龙窑脊背,他列出了一张自己想要的清单,从一问长沙窑开始,每天写日记,直到百问成书,猛然发现,串起来的文字就是一本完整的长沙窑制作技艺书。有时候干事,不一定非得定个大目标,只要手不停脚不歇地干下去,总会触发内心的灵感,小平先生就这样,从一问到百问,从百问到三百问,一发不可收拾,不到10年,就整理出版了长沙窑“非遗”系列文化丛书,这活干得漂亮,比官场过瘾,小老头高兴呀!那些日子,他连晚上做梦都怀揣着那几本书,神游在唐窑坡,惊得竹林中的小鸟懵了头,凑在窝巢里嘀嘀咕咕,这戴眼镜的小老头咋啦,是不是有点小毛病?过去这个点儿我们蹲在树上听主人吹鼾,如今他来了,半夜三更还跑出竹林哼小调。

研究了长沙窑一辈子的周世荣老先生堪称陶瓷界泰斗,十分欣赏小平先生,在反复审阅了长沙窑文稿后,对其竖起了大拇指,欣然为其作序,序言写了6000多字,还意犹未尽。我曾见过老先生一面,其对长沙窑早期发掘和学术考证做了大量工作,小平先生能如此快速收篇成著,和前辈们汗水铺垫留下的典籍文辞甚多,无需太多考证有关,也离不开收藏家朋友鼎力支持,让其饱览风物,长了见闻和眼力。

一个小老头心怀梦想,徜徉于唐瓷瓦片中,一驻脚10多年,此等情怀少有,非常人可及。不少从职场退出的人士也喜欢写写画画,大多为附弄风雅,打发时间。小平先生大雅,真格局大才情,在窑背上裁剪春风,捡拾文隽,一不小心就为长沙窑穿上了一件大袍子,让平日看上去有点土冒的长沙彩,变得文气袭人,漂亮又得体。长沙窑籍此,在各类窑口中,一下就有了“窑中老大”的气场。小人物干成了一件大活,且没占多少公共资源,不知那么多的专门机构、专家学者闻之见之作何感想。至少,我看到大伙都很开心,热热闹闹鼓起了掌,而我把这小老头当作了心中的“窑夫子”。

人这一辈子 ,大多数时间都在为生计奔波,干点活儿拿点工资,过点小日子。只要銮心不大,求个平安自在倒是不难。可世上之人偏爱热闹,哪里人多就往哪蹭,看似繁华似锦,实则华灯诡异,明争暗斗之下,拼得夜不能寐,食不能安。我十分羡慕那些凭本事仗剑走江湖的人,开豪车带美女,多光鲜。千万别轻易打着探照灯去挑刺,人家自个打拼出来的好日子,应该成为老百姓心中的奔头。当然,捧着金饭碗的公差可不宜如此招摇,低着身子走路都容易被人惦记,如果还露出点小尾巴,就很难收得了场,难怪让人感慨,过去被人惦记是一种幸福,如今,最大的幸福是被人遗忘。

在我心中,窑夫子已然是一片点亮的长沙彩,镶嵌在唐诗浸泡的斑斓中。其猫着腰,在标有“石渚草市樊家记”陶碗前的那份陶醉,就像走丢的孩子找到了自己的家。离开官场后,很少有人真正走近他,我也没有,直到前些日子,他打电话给我,说杀了只小乳猪,让我过去喝杯小酒,聊聊天,才有了难得的一聚。论对长沙窑的理解,在其面前,我只能算作小学生,但对长沙铜官窑的热爱,我并不逊于他,这里是我丢胞衣罐子的地方,小时候,江滩上的瓦片划破过我的脚,柴窑里煨出的土薯暖过我的胃,唢呐爷爷用陶泥捏出的小山雀,至今还藏在我的抽屉里,吹得回儿时的欢乐。

窑夫子住的竹林山居,本为老百姓家弃用的老宅子,红砖瓦片房,其盘下后未动大手脚,连涂脂打粉的小钱也没舍得花,只是在前面做了点微景观,另外搭了个钢架棚子,砌了个土窑炉,屋后也搭了个小钢架,放了个电烧炉,并自诩“窑上人家”。这里地势高于周边的民居,四面树木不少,竹篁茂密,掩映成林。唐窑坡的小鸟把这当成了自己的家,叽叽喳喳,蹿来蹿去,格外俏皮,还随便屙屎屙尿,经常落到了晾晒的泥坯中。对此,窑夫子从来不生气,相反,还有意在林子里抛洒一点小食物,只是邻居家鸡鸭眼更尖,往往小鸟的翅膀还未沾地,就被冠子怒颤着赶来的公鸡一声大嗓门吓得上了树。窑夫子灵机一动,将此情此景制成了模印贴花的长沙彩,大伙看后乐了,都说竹林子里的大公鸡再厉霸,在窑夫子面前,始终当不上老大。

爱心多了,人就回归了本真。每天,阳光挂在树梢上,偶尔还在林子里晃来晃去,捉捉小迷藏。窑夫子偎在唐窑坡的怀抱中,捏泥坯,烧柴火灶,每天二两小酒,几串文字,日子有古意,也沾泥带釉,像极了长沙彩。那天在唐窑坡,他腰上围着一个小兜兜,忙上忙下,一会裤口袋边擦擦水,一会搬出个小土罐,说陈年的老茶真好喝,那性情,充满陶泥的憨情,人近七十,如此天真,好福气。与之相比,我还有半个身子夹在精致细微中,虽说透过头顶的苍穹也看到了月光初洒田园的静谧,但只要太阳一赶早,又得“粉墨登场”,有模有样地混杂在人海里。然而,不是所有的劳作都沾泥带草,笑容很多,哼哼哈哈,分不清哪一张最灿烂,一天下来,最美的时光,还是回到市井烟火中,和街头货郎摊边的伙计聊聊天,或是转几个弯,溜到清风野趣中叙叙怀。

窑夫子刚来唐窑坡时,眉心夹着眼镜和才气,官员气韵尚在,一晃江风吹白了发梢。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怀里揣着几本长沙窑的手稿,布衫布鞋,连挎着的肩袋也是佛性棉纱,加之个头不出彩,若不是头上青丝作证,可能会被门卫当作山僧挡在红尘外。说实话,那时我也不知其当过市府的公差,但其透出的窑火味让我感到很亲热,翻了翻其文稿,我内心又多出了几分尊重和喜欢,为此还提议他将撰写长沙窑出口贸易的那个篇章,改名为《唤醒黑石号》,他随缘心喜,也十分客气地邀我写个书名,我居然写了,现在想想,真有点汗颜。

铜官之古拙,美如千年釉彩。为之神魂颠倒的人不少。其中,我与三位有过交集,除了窑夫子,另外两位为刘兆明老师和夏国安老师,兆明老师在大学教美术,其携夫人在铜官老街安营扎寨,有风骨,有见识,为长沙彩注入了新理念新玩法。夏国安老师为收藏家,过于痴迷,玩古董把老婆玩丢了,至今冒找得回,我曾为其写过一点文字,其对铜官感情至深,户口落到了江岸堤,所有的家当都搬到了老街坊,说起铜官的人和事,他比本地人还熟悉。

三人中,窑夫子文笔最好,最喜安静,谋局更远。小老头将往事清零,不是不重情谊,而是为了免受外界惊扰,潜心写作,他与婆婆子和家中儿女达成默契,每周聚一次,其他时间吃住都在唐窑坡。看似书生一枚,斯斯文文,稍一舒展,全为倔强傲骨,十头牛的犟劲,谁能拉得回?不过凡事都有两面性,有性格的人往往有本事,窑夫子本身肚里有货,在官场见过世面,理得清历史和文脉,又置身于唐窑坡古遗址保护区,等于坐在唐瓷瓦片中捡拾文字,加之唐窑博物馆和研究所近在咫尺,不乏佐证之料,写起东西来自然得心应手。不少人意识不到窑夫子为长沙窑著书立传的价值何在,我只想用一句“千年等一回”来作注脚。窑夫子用十年时间填补了长沙窑一个空白,以后学术上提起长沙窑,窑夫子就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

文化人何季麟先生喜欢吟诗作赋,羡其才华,仰其人品,为其作联一首:“小老头吴氏正脉,平夫子竹林逸仙”。嵌字联,藏头藏尾,见功夫。窑夫子和我琢磨,觉得改为“小老头吴氏一脉,平夫子竹林半仙”更妥。我说都好,一个显工稳,一个接地气。

不知窑夫子一个人生活在乡村竹林里,是否也活出了陶然居的自在,然而,五柳先生虽有才华,却将文隽置入了田园中,心中官帽未丢,怨气未解,留下再多的诗篇也只能称为遣怀之雅,而非家国之怀。窑夫子何其纯粹,晃着脑袋,哼着小曲,欣然而来,无世俗名利之争,凭一己之力,居然续写了长沙窑的前世今生,典型的文人士大夫精神,了不得,了不得。

过去,我一直未曾过多走近窑夫子,总觉得一个与长沙窑毫无牵扯的小老头,凭什么研究唐瓷瓦片?如今,窑夫子手上的文稿告知了我,什么是真正的文化人,什么是气节和本事,在此,我揖手一躬,以示恭谦!也许,一个人只有当自己宁静时才能看得懂宁静的人,时至今日,我尚未完全读懂长沙彩,但我读懂了窑夫子,也算心有所悟,为时未晚。

今日相见,窑夫子只想邀我喝上几杯小土酿,他说他租良田四亩,每年产谷2000斤,外买高梁600斤,用土药子自酿家酒,藏于地窖,够喝的了。这哪像一个穿过朝服的官人,这样的性子,这样的活法,比窑火炽烈,比山泉清淳,比德化瓷板上的竹林七贤更有趣。

听得出也看得出窑夫子把自己当作了唐窑坡上人,他似乎忘记了城里的牵挂,正在着手撰写《中国禅茶道》一书。前些日子,发信息邀约我写个篇章,我自感才疏学浅,心存忐忑,未敢应允,只是回了一张笑脸,以示收到,内心却在琢磨着小老头禅机暗隐,或许早已心有成竹,让其独个劳神费力,文辞更畅,自己喜欢的活儿,辛苦点又何妨?无非再添几道额纹,染上几根白发,这样的夫子情怀,文人气象,多美!何况小老头手已写溜了,出手快,有如山泉自涌,加之竹林中月光妩媚,喜蹭寒窗,适合品茗悟道,加点陶泥拌点禅机,说不定,又能为长沙窑整出一件别样的披肩。

聊天时,他说:“网红长沙要长红,靠的不是几杯奶茶几只虾,而是文化,唯有文化是个量子场、无底洞,愈久味愈浓。”我认同这一点,中国朝代史已经见证了文化的不可征服性,只是人们不长记性,总以为坚船利炮能够改变所有的事情,殊不知几个大浪之后,留下的还是文化的性情。在我看来,窑夫子用自己的情怀为长沙窑添了一把柴,擦燃了星星点点的窑火。

如今,沿着铜官老街的方向,活化的记忆扎成了堆,云母山上的老房子蹲在那里盼了好多年,屋前小草也长成了大高个。闲时,我经常过去瞧一瞧,总希望这些散落窑火的门扉能够赶快找到一个好人家,别让风寒伤了身心骨,可能是世人太忙,心思花在了新潮上,很少有人能像窑夫子一样,透过千年釉彩,捏出一个小纹饰,贴到湖湘文脉的额头上,让人见了就动心。想到此,我瞄了一眼身边的小老头,说了一句:“再去捏几只吹得响的小麻雀,这次一定要贴到朝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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