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德凤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又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

身边安静得只有柔软的雪花撞击花瓣发出的轰隆隆的巨响，冷入骨髓。柳宗元在这个时节独钓寒江雪，他有一件蓑衣可披，而我，什么也没有；柳宗元还有鱼上钩之乐，而我什么也没有。繁华的都市对我来说，就是天涯海角。就在我寒意十分的此刻，也许都市人正在享受着善解人意的暖气，谁又有勇气与雅兴像杨子荣一样穿林海跨雪原来拥抱我？

我是一株深山梅。

我的身边，只有千年的溪水伴我缓缓地流淌。雪落在溪水上，立即便融化了，溪水就是流动的冰激凌，可惜没有一个红男绿女前来品尝。这流动的冰激凌，其实是远胜什么什么奶茶的，口味一定巴黎一样时尚，但溪边从来就没有一个人影晃动，此刻，千年。

我的身边，只有动物偶尔一穿而过，它们为生计而奔波，没有功夫与我唠嗑一句两句。而此刻，它们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的身边，只有鸟儿偶尔来亲近，似与我分担无边的寂寞，不知算不算知己？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它们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我的身边，只有虫子偶尔来陪伴。此刻，也远离我而去。也罢，这里的虫子，比我还耐不得寂寞。

我是一株深山梅。

我，小乔木，皮浅灰色，叶片卵形，边有小锯齿，灰绿色，花瓣倒卵形，白色至粉红色。我生活在我国中南部。

虽然身边没有一个粉丝，我仍然开花开得十分努力。我的干，我的每一根枝条，我的皮，我的每一根根，都在拼命地收集空气，收集水，收集层层树叶腐败形成的上好的养料，虽然看不到我使劲时脖子上暴出的一条条鼓鼓的青筋，但我遍布全身的使劲的痕迹，仍然随处可见。我要让每一朵花开得风华正茂，不负到这个世上走一遭。

我虽然没有牡丹那样艳压群芳，俨然花中之王，但也是一个独特的存在，甚至被列为十大名花之首。我与兰花、竹子、菊花一起列为四君子，与松、竹并称为“岁寒三友”。

古人对梅青睐有加。《诗经》中多次提到梅。西汉末年扬雄作《蜀都赋》云：“被以樱梅，树以木兰。”可见约在2000年前，梅已作为园林树木用于城市绿化了。隋唐之际，浙江天台山国清寺主章安大师曾于寺前手植梅树。南宋范成大著《梅谱》，搜集梅花品种12个，还介绍了繁殖栽培方法等，这是全世界第一部艺梅专著。元代有个王冕，在九里山植梅千株。明王象晋的《群芳谱》，记载梅花品种达19个之多。

歌咏梅的作品，层出不穷。卢梅坡《雪梅》曰：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王安石《梅花》曰：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林逋《山园小梅》曰：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陆游《卜算子·咏梅》曰：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我是一株深山梅，虽然我不乏梅之灵气，却从来就没有一个人来青睐我，以致我一寂寞就是千年。这到底是为什么？

也许，是距离的原因。我如果生在大都市，花儿开在人声鼎沸的公园里，那粉丝可能成千上万。不过，当下人们的旅游兴致如火如荼，天涯海角都是人潮纷至沓来的脚印，而更有人嫌地球上不好玩，上月球，也许明天还会上火星，上银河系。那人们上深山比到天涯海角比到月球、火星还难吗？

是不是我开得不是时候？也不对呀，冒严寒或踏雪前往赏梅的也不在少数。王安石、陆游等一班文人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热衷于此。

是不是生活节奏快，人们静不下心来欣赏梅花呢？古时有诗人 “坐看山鸟喫梅花”。许多现代人对花花草草，也是痴得不行，他们就是再忙，也有闲功夫在巴掌大的房子里侍弄花草。

是缺少一视同仁的人文关怀吗？对视界之外的物种，要实施人文关怀，那是需要下大力气的。譬如在都市公园里欣赏梅，每一脚都是舒适都是凌波妙步，赴深山老林，却是一个微型的长征，有腰酸腿痛，有汗流浃背，一身的疲惫。

想念梅痴陆游，可惜他已在地下隐居一千多年。若是陆游哪天出来了，且突然对我这株深山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冒雪一股脑儿沿着时有时无的山路开拔过来，发现了我，莫不会一吐口半个大宋？据查，陆游有记载的咏梅诗就超过百首。

面对千年的寂寞，我已站成了老子，渐渐地，大约已有了老子的思维。

我寻思着，自己似乎太在乎外界的关照了，没有活出大自在来。其实，我在深山，亦有无与伦比的优势。没有忙忙碌碌的社交圈，没有什么需要讨好，没有什么需要防备，每一分钟都自由自在，每一个细胞都自由自在。

如果只有这些，还不够老子。我还悟出：我只需活出自己，装点好自己的世界，该开花时痛痛快快地开花，该花谢时花谢，该散叶时散叶，该落叶时落叶，冬天用雪朵儿做全身按摩，月出惊山鸟时酣然入睡。把自己哄快乐，最是当紧。

当然，我并不过分自恋，我其实是在与我的众多同类项一起，各尽一己之力，顽强地装饰着人们视域之外的美丽世界。陆游如果与我相会，且探知了我如此之顿悟，一定会做出一篇境界更了得的诗词来。

漫天飞雪中的我，想及此快乐得不行。每一朵飞雪与我的花瓣的亲吻，都仿佛是杨玉环之于李隆基的烈焰红唇。我的大脑，在汹涌澎湃的多巴胺中游泳！

尽日寻春不见春，

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

春在枝头已十分。

责编：蔡矜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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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