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

以前，爸爸不止一次跟我提过，你妈妈是个标准的中国传统妇女。什么都好，不过就是不会说话。

爸妈分手很久后，爸爸还担心妈妈因为这个，影响跟人打交道。

一

爸爸的担心，不是没有来由的。

一次，一位刚参加工作的亲人中秋节来家里走动，提了一盒月饼。小小月饼，精精致致，也是一份心意。

妈妈见到后说，家里月饼多得吃不完，要你花这个钱做什么？客气话说得硬邦邦的，让人下不来台。

很小的时候，在益阳爷爷奶奶的大家庭中，我见识过一场家族矛盾，也近距离受到了一次反面教育。

家族里的事情，很难拿个标准去套是是非非。具体原因记不得了，但那种火爆的氛围至今记得。人在气头上，是最怕火上浇油的。所以，有经验的人，往往先处理情绪，再处理问题。

妈妈显然没有用到这个经验，反倒又是只认道理不拐弯的脾气冒了头。

在有人大发脾气的时候，明明矛头不是指向她，还是要冲上去指责批评，结果在推推搡搡中被飞腿碰到。尽管没有受伤，妈妈也不记仇，后来还常常念叨人的好处。但，说起来也算是吃了个亏。

又有一次，有位长辈热心地给独身的妈妈介绍对象。见面后，妈妈直言不讳地说，看这个老倌子一头白发，好出老的。那位长辈后来学给我听，说妈妈这些话，让那个“老倌子”很尴尬，今后再也不跟你妈介绍对象了。

妈妈有些话太直，让人没有回旋余地。碰到有些自尊心强的人，特别是在一些特定的场合，难免会留下不快。

这些不快，像在树上钉钉子。有些树长着长着，就自然愈合了，但有些树上的洞，哪怕钉子拔出来了很久都还在。

有时候，我也会嫌妈妈说话太冲、太直，影响家庭关系。

二

凡事无绝对。

听过一位老师讲姐姐和姐夫相亲的故事。两人才坐到一起，姐夫就直言姐姐肠胃只怕有问题。

姐夫是医生，看到姐姐牙没有长好，判断食物长时间不能充分咀嚼，自然拖累肠胃。

或许，真是前世有缘。这些话，可能让其他妙龄少女粉面通红，而这位姐姐却由此认定姐夫是个实在人，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会成为靠谱的人生伴侣。

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从这个角度分析妈妈的语言特点，别的不说，“信实”两个字是没问题的。

妈妈不但在公开场合说不了几句话，平时也话语不多。今生，认识妈妈四十多年，从来没有看到过她夸夸其谈的时候，也很少听她挖空心思去迎合讨好人。

了解她的人，知道她有什么说什么，反而更愿意跟她相处。所以，妈妈有特别信任、喜爱她的兄弟姐妹和朋友。

世间很多事，细品都是人算不如天算。与其花言巧语，心机费尽，不如一诚到底，实心用事。

曾经看过一句修行人的话：穷诸玄辨，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这是至大至深的人生境界，在老百姓身上，也找得到扣合之处。

立身何用浮名，做人无如本色。妈妈的语言里，偶尔有执拗和不近人情的成分，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份独到的质朴和真挚。

三

性格、成长经历和职业使然，我也有一些叽叽呱呱，口若悬河的时候。或许，还有一份母亲的期许在内。

从小，《演讲与口才》就是我学生时代家里订阅得最多的期刊之一。到我参加工作很久了，妈妈在一次去外地时，还带了一本关于脱口说话艺术的书籍给我。

有时候，我也会真心认为，妈妈比我更懂语言的份量。

当了父亲后，有次我看小孩老不听批评，斥责得严厉过了头。当时妈妈在场，事后在一旁轻声提醒我，孩子还太小，不要吓到了。

妈妈说得对，三五岁的孩子，指望着要记住父母的话，未免太心急。是自己修养不够。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被妈妈大声呵斥过。

记得妈妈刚调到长沙工作时，一次母子俩走夜路，读小学的我闹着玩，兴冲冲窜到一个黑洞洞的走廊里，等到妈妈快到时，猛地跳出来，大喝一声。

没想到的是，妈妈竟然被吓到呆在原地不动，半天都没有声息。

那个漆黑的夜晚，时空好像都凝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才回过神来，摸着自己的胸口，缓了缓气告诉我：崽诶，人吓人，吓死人！妈妈差点被你吓晕了，今后不要这个样子了啊。

我又惊又惧又惭愧。尽管没有听到妈妈半句重话，后来她也再没有提起过此事。但，从此不敢吓妈妈，也没有再干过这样吓别人的事情。

百战百胜不如一忍，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妈妈的口德，体现得更多的不是说，而是不说。

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用一些俚语教育我。如，人到八十八，不笑别人掰脚瞎。

妈妈说，就算到了八十八岁嘲笑别人残疾，谁能保证自己八十九岁了就一定健康平安呢？朴实的道理，成为我一生的警醒。

儿时不懂事，学人小偷小摸，占小便宜。一次跟妈妈买菜时，偷拿老菜农的土豆不给钱。

“小来偷针，大来偷金。”这是妈妈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半路上发现后，立马要我还给人家，去道歉。我倔着不肯去，怕丢脸。

妈妈去还了之后，回到家拿出楠竹丫子。我大哭，邻居来看怎么回事。

妈妈说，小孩调皮，要管教。

邻居问调什么皮，妈妈不说话，怕说出来丢自己的脸，也让我抬不起头。

妈妈一边打我，一边自己哭，哭得全身都发抖。打在我身上的楠竹不痛，但妈妈的痛苦，胜过了千言万语的说教。

成年以后，偶尔跟妈妈聊起一些家里家外隐私的事情，我说您不说，别人迟早也会说的。妈妈的回答是，不管别人说不说，反正话不会从自己的口里说出来。

年岁渐长，我越来越相信沉默是金的真意。

当然，话多不如话少，话少不如话好。

所以，今天必须得说：妈妈，生日快乐，天天开心。

儿愿您安度晚年，平安吉祥！

作者：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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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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