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菜出湘的早期记录

周松芳   《书屋》   2023-12-01 10:52:54

△某地一湘菜馆

文/周松芳

湘菜固然是八大菜系之一,但终民国之世,直至改革开放之前,似乎在外埠都声名不显;其实也不独湘菜,除了粤菜和京菜这些具有特别地位以及特别因缘的菜系之外,其他菜系也同样给人声光不显的印象。诚如李一氓先生所言,即便北京“菜馆业历来都是山东菜独占的市场,历史悠久,山东菜就是北京本地菜了”,因为“限于交通条件、人民生活水平和职业厨师的缺乏,跨省建立饮食行业是很不容易的,解放以前大概只有北京、上海、南京、香港有跨地区经营的现象”。李先生随后列举了在北京的各省菜馆情况,好在提到了湖南菜馆,而且湖南菜馆还寿命最长似的:“有湖南的谭家菜,仿谭家菜的广东梁家菜,在王府井一个小胡同里面,有处淮扬菜馆叫玉华台,还有在西单的一家湖南菜馆名曲园的,还有在老涨大红楼对过的一家四川菜馆。现在恐怕只有湖南这一家还在继续营业,谭家菜则转到北京饭店去了,其他的都歇业了。”而在列举的上海各菜系中,湖南菜馆则告阙如:“上海情况特殊,广东菜有大三元、冠生园、大同酒家,北方菜有萃花楼,福建菜有小有天、中有天,四川菜有都益处、锦江饭店,还分设一个小吃店。”(李一氓:《存在集续编》,三联书店1998年版)。当然,李先生凭记忆,肯定会有出入,比如北京的广东菜馆颇不少,很早就有很出名的醉琼林饭庄,上海也有湖南菜馆。而上海之外,南京、重庆、昆明、桂林等不少地方,甚至西北的洛阳、西安等地都有湖南菜馆,在那么交通不便、人员跨省流动不大的时代,能遍地开花,委实不易,更是李一氓先生所不能想象的吧,这也正可见湘菜位居八大,名不虚传。同时,湘菜能走出三湘大地,也间接反映了湖南经济文化影响力的日益增强。

最早提到上海湘菜馆的是《申报》1925年11月10日17版梅生的《上海菜馆之今昔》:

菜馆业初唯有徽州、宁波、苏州三种,后乃有天津、金陵、扬州、广东、鎭江诸馆。至四川、福建馆,始于光复后盛行沪上……盖当时遗老丛集沪上,如樊樊山、易实浦、沈子培、李梅庵诸辈,文酒风流,均集于小有天、别有天、醉讴斋、式式轩诸家,而闽、蜀菜馆之名因之大噪,士夫商贾之请客者,意非此种菜馆不足以表盛馔,每筵之价需十金以外。今醉讴斋、式式轩已闭歇。蜀菜馆之新起者有都益处、锦江春。他如湘之桃源馆,开设未久即闭。

此刻的桃源馆虽如昙花一现,毕竟是湘菜馆挺进上海滩之始,足堪记忆。此后,除了私家湘菜犹存文人笔端,如大导演欧阳予倩拍摄《桃花扇》时,曾命家厨“制湘菜若干簋,请新华工作人员吃饭,诸工作人员赞美不绝口,谓湘菜胜于川菜粤菜多多”,湘菜馆却罕有听闻,直到抗战胜利后开出九如湘菜馆来,也才顺便带出此前硕果存的一家湘菜馆——得味酒菜馆:

湘菜在上海简直很陌生,对于川菜,上海或许还有相当印象——原因是湖南菜馆实在太少了,只有“得味”一家,可是设备简陋,不能引起人的注意。最近六合路(大新公司东)上开设了一家“九如食品公司”专办湘菜,总算有相当规模——“大脍海参”、“麻辣仔鸡”、“腊鱼腊肉”等倒是上海食客所未曾尝,或许可能使湘菜在上海开始占得一席之地,也未可知。(凤朝阳《朝阳随笔·湘菜》,《上海滩》1946年第十八期)

1945年3月30日,聂云台“宴请嘉甫、王、夏和福庆,吃湖南菜”(上海市档案馆编《颜福庆日记》第三卷,中国档案出版社1993年版),可能就在这家得乐湘菜馆。聂云台、颜福庆都与湘菜深有渊源:聂云台是曾国藩的亲外孙,是从湖南来到上海的棉纺织业巨擘,曾任上海总商会会长;颜福庆则1910年自海外学成归国即在长沙雅礼医院担任外科医生,随后创办有“北协和,南湘雅”之称的湘雅医学专门学校,直到1926年出任北京协和医学院副院长,吃了十几年的湖南菜。但是,必须说明的是,他们吃这顿饭的时候,上海还属于沦陷中的孤岛,宜其只有一家或许并不咋的湘菜馆;或许因缘所系,即便简陋,也愿意选择这唯一的一家湘菜馆。

当然,凤朝阳这位作者在文章中不厚道地寒碜“得味”,恐怕是为了抬高“九如”的需要,因为早此年颇有报道赞誉“得味”;《时报》1938年1月13日就有文章介绍说“上海唯一湖南饭店,得味公司菜肴鲜美”。《晶报》1938年3月1日、峪云山人文章《湖南得味菜》也介绍说:得味菜馆“专精湖南口味,特请湘中名厨,来沪烹调,愚与友人三五叙饮于该馆,味既鲜适口,价尤特别便宜,招待亦颇周到,合于一般经济家的理想,友人为赐一口号曰:‘湖南得味菜。’志此数语以资介绍”。更有说服力的是,影星孙景路结婚和为千金摆满月酒都是在得味,那得味能简陋得到哪儿去?(《孙景路吴景平为千金设弥月之宴今晚在湖南得味菜馆举行》,《电影新闻》1941年第七十三期)文章还介绍说这家位于八仙桥黄金大戏院西首格洛克路的得乐菜馆,也是不少影视界人士的至爱,像唐槐青父女以及中旅剧团不少人都是老主顾;《女人》编剧侯元庆也曾在此请客。据孙景路自撰的《生命的旅途》(《万象》1941年第一卷第四期)一文,其中也大有湖南渊源:她本人虽然生在上海、长在北京,但她母亲是湖南人,她与同事吴景平简单的婚礼也是在得味举行的呢:“我和景平在湖南菜馆结婚那天,因为我们双方的家长都不在上海,所以请唐槐秋先生主婚,费穆先生证婚。”费穆更是大导演,所导的《小城之春》,至今仍是脍炙人口的经典!当然中旅剧团创办人唐槐青是湖南人,则是人所共知的事了。

随着抗战的胜利,也迎来了海上湘菜的新时代——著名的九如湘菜馆,迅速地开了出来。这从《沪光》1946年革新第二期刊登的头条文章——易眉的《湘菜领袖张浩然》可见一斑:

六合路,是一条使人不注意的马路,可是因了有“九如食品公司”,于是招人注目了,原来“九如”是一家湘菜馆,菜肴非常精致、丰美,如“玻璃琉鱼”、“大脍海参”,都是“杰出的作品”。

主持人张浩然,张君是一个道地的湖南人,为人忠实策厚,对于顾客们是万分周到,时常亲自招待,使每人非常满意感到可亲。

而九如虽然是股东的集合,然而张君的态度是坦白,账目是全部公开,他为了发展业务,更在招新股,凭了张君的干材和豪爽,他的成绩一定不差。

“吃湖南菜去”,使吃腻了广东菜和本帮菜的,不觉喊出了这口号,本来湖南菜是极好鄂菜之精华,很合下江人的脾胃。

而湖南名产腊鱼、腊肉也上市,张君更将亲自飞湘,去熬菌油,不久我人又有菌子面可尝!

张君在湖南本是湘菜领袖,这回在上海来打出天下,是湖南人的光荣,也是上海人的口福。

这菌油,可需要特别表彰,在著名学者和掌故大家,也是晚清军机大臣瞿鸿机幼子的瞿兑之先生看来,可是最具湘菜特色的:“提到湖南食品的特产,要以菌油为第一,初寒的天气,松下所长的菌,尤其是小至纽扣一般的,采撷来与香油一同熬炼,加上点灯心草以除其毒,做成豆腐汤,或是煮面,其鲜美无比。”(铢庵《湖南杂忆》,《人间世》1935年第三十二期)

《海涛》1946年第二十九期也刊发专文《湘菜》推举九如:“吃湘菜,则别有滋味。沪上湘菜馆,仅‘得味’与‘九如’两家,得味规模太小,‘九如’则为新开,在南京路六合路口。‘九如’之厨师十余名,均系道地湖南人,湘菜种类甚多为吾人所未尝者。‘九如’之早点茶点更好,有卤子面,食者莫不称赏。”

九如应该是很成功的。开业一年以后,易秋先生写《粤菜业的衰落》,就归之于“川菜、湘菜起而竞争,粤菜业渐失锐气”;起而竞争者,其唯“九如”也。易秋半年后再写《川菜和湖南菜》,继续强调“粤菜在上海已渐见没落,ACLASS的酒菜馆,如今大多卖川菜和湖南菜”,同时也着重推举了九如:“很多人推荐‘九如’,‘九如’是湖南菜馆,有种文艺沙龙宴集的气息。”茶博士《九如的湖南菜》则把九如的成功写得更活色生香,令人信服:

湖南菜在上海,以前仅只有“得味”一家,是在“咸肉之街”上,生意不坏,可是气派太小了。

“九如”则地处闹市,在六合路上,主持人是张浩然,他是湖南九如斋主人,这回在上海经营“九如”,颇为川湘人士所欢迎,而且下江人也都爱上了“九如”的菜:丰盛、结实、美味,其中名菜有“凤尾虾”、“汤泡肚”等。

可惜的是“九如”太小了,一到晚餐时间便都坐满了,其中以银行家、诗人作家及舞客舞女为多,前者大多是来宴客,后者则是“随意小酌”。

“九如”是考究吃菜的朋友认为实惠的地方,朴实无华,不以海派噱头号召,居然生存下去,这是真本领。

“九如”还有一位漂亮的女经理郁钟馥,郁小姐是海上名票,样子有雍容华贵之美,我的朋友令狐彗说她是懂得衣着的女人,我则觉得她像洛丽泰扬。

经过一年的成功经营,九如的名声也溢出了上海,无锡《导报》有一篇文章说,张治中将军到上海,住在西式的国际饭店,却不吃西餐,“除了吃丰泽园的北平菜外,他对于‘九如’的湘菜也特表好感,常常令人至‘九如’叫大脍海参、麻辣仔鸡、金钩鱿鱼等大啖。他说:‘他在湖南作战很久,非湖南菜不够瘾,在上海能吃到,觉得是意外的收获!’”这真是最佳的代言!

盛景持续。《和平日报》1948年2月23日第七版欧阳秋的文章《九如:湖南菜独步》说:“这一年里,粤菜渐次没落,川菜和湖南菜大出风头,川菜和湖南菜都重辣,有人说,其所以大出风头者,是上海人的日子里充满了苦闷,乃连吃饭也要求刺激也。”

卖湖南菜,“九如”独步上海。“九如”的腊肉和牛肉线粉,便宜而醇厚,别看她一个小门面,倒也是第一流吃饭的地方。文化人来此吃饭的极多,座上也进见名女人。生意好的时候,轧满了人,迟到的便找不到座位了。

上海文化界名宿唐振常先生,也对九如及得意馆的湘菜念念不忘,大加表彰,认为像那样传统正宗的湘菜,现在已是嗣音难寻:“应该特别提到湘菜。大新公司旁之九如,八仙桥之得意馆,皆湘菜正宗,后者多家常味。两店之菜,无论东安鸡、线粉肉末带汤、豆豉炒辣椒、大蒜炒腊肉,皆佐饭之佳菜……今之上海饮食,概括说,是菜系杂乱而多佚,饭馆建筑富丽堂皇大胜往昔,真要吃其味,难矣哉!湘菜名存实亡,有那么一家,前几年是一位川菜厨师,并无真湘菜。现在如何,不知。”只是不知这得意馆是否就是前述的得味馆,难道上海不止两家湘菜馆?在唐先生看来,是肯定不止两家的,因为他还说,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初,上海一些菜名从命名上即可见出其菜系的归属,比如“岳阳楼与静安希尔顿三十九楼之天府楼,同属一类,不必标明何帮即知分别为京菜湘菜与川菜,亦属可取。八仙桥原有湘菜馆曰得意馆,取名当源于‘春风得意马蹄疾’句,大约是为招徕知识分子的,但取名者忘了下句为‘一日看遍长安花’,竟把自己的饭馆比为妓院,实是败笔”(唐振常:《雍飧集》,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或者岳阳楼及得意馆系1948年之后新开也有可能。值粤菜渐落而湘菜应时而起,总是一段可喜可贺的历史。

另外,还有一家班班可考也曾小有名气的胜阳湘菜馆,为什么总是被人有意无意地忽略呢?《申报》1944年4月1日第一版刊有其开业广告:“胜阳酒楼,纯粹乡土风味湖南菜。地址:马霍路大沽路口,电话:三二七一七。今天开幕,敬告游宴诸君,请来换换口味。”并附上了他们的招牌菜单:“窝烧鸭、辣子鸡、金钩鱿鱼、红煨肚子、玻璃鱿鱼汤、萝卜丝煮鱼、一品海参、腊鱼、腊豆、蒸腊肉。”广告中还说了经理为景剑萍,副经理为陈劳能。次日的广告《湖南胜阳酒楼:真正湖南口味》又说:“本楼特聘谭故院长延闿先生之私厨某君(名姑隐)主持菜务,拿手如红烧翅、腊鱼腊肉等,胥为别具风味,老饕激赏,招待格外周到。每日上午八时及下午二时起特辟茶座,精制湖南名点别具风味。”即便谭延闿私厨主理属于夸口,鱼翅席登台总可以说高端大气上档次吧!所以他们接下来的广告说“愿天下嗜食湖南菜肴者都来归我”,那是不把得味馆看在眼里了。只是这么好的酒楼半年之后却又转手了:“黄陂路(马霍路)三十七号胜阳酒楼,为夏曙生等所经营,专治湖南菜肴,风味特佳。该楼定今日国庆佳节正式开幕。”是因为生意太好为更强的夏曙生“强购”了还是另有别的缘故?总之不影响上海多一家好的湘菜馆。

上海开埠,外贸中心从广州北移,粤人亦随之蜂拥而至,特别是操持买办事业,地位无与伦比,粤菜风头也渐至一时无两。相对而言,湘菜在上海滩既不得天时也不得地利,至民国后期,能开辟出那样一片天地,已属不易。而在当时南京以及后来的“陪都”重庆,则天时地利人和均胜于上海,故湘菜馆的地位也相对高些。在上海,湘菜到战后才真正崛起,而在南京则战前早已风头劲健:“本京曲园为湘人在京所办之湘菜馆,烹调得宜,为社会人所称赞,生意极发达,该园主人力求完备起见,已在碑亭巷口赁定高大洋房数幢,订八月一日由太平路现址迁往新址营业。”

只可惜好景不长,抗战军兴,南京陷落,繁荣之势总不能同日而语,留下的湘菜史料更是缺乏;战后蓄势再兴,风头竟力压川菜,须知在上海,川菜风头差不多是力压粤菜的:“战前首都,酒菜业中,生意最佳,无过川菜,岂政府一席迁蜀之预兆乎,战后虽有一二川菜馆复业,但营业并无战前之旺盛,取而代之其地位者为湘菜,太平路碑亭巷皆有曲园酒家,中山东路有潇湘酒家,每届餐时,汽车如长蛇阵,迟至即无插箸地,亦一异也。”(愷翁《湘菜川菜》,《真报》1947年11月10日第三版)除此两家之外,争雄者还有1947年10月5日新开张的南京太平路四三五号宴琼园餐厅,自诩“湘菜总汇,小吃权威,科学管理招待周到,名菜名点唯我独尊,湘菜之王,礼堂大,宜喜庆”。以及,因银根突然大幅收紧而至关张的华宫酒家:“银钱业停止放款后,京市若干商号顿入风雨飘摇中,除一般物价开始下跌外,繁华之太平路上之康乐园糖果食品商店,业于一日晨宣告清理,华宫酒家湘菜馆,亦于同日歇业。年关逼近,银根奇紧,京市织续倒闭之商家恐不在少数。”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民国没有知识产权概念,酒菜馆常常存共名现象,当然共名者皆有名者,粤菜馆尤为突出,湘菜馆亦然。比如曲园湘菜馆,战前南京有,战争期间陪都重庆有,战后南京又有。重庆曲园是南京迁往还是袭用其名,战后南京曲园是重庆迁回还是袭用其名?暂难考究,总之,象征了湘菜馆的一种地位。

湘、渝两地都嗜辣,菜系上却称得上同质竞争,而能赢得声名,连史学大师顾颉刚这种怕辣的下江人——如他在1945年7月14日的日记中说:“陈裕光告我,常吃维生素C,可治伤风感冒。又有人说,多吃辣子可不生湿气,予尚能吃豆瓣酱,此后当常吃。”——在重庆时都屡上湘菜馆。

《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也写到1943年1月22日在重庆时,“午饭与任敢及袁随善在一湖南馆小食”,只是未明言是哪一家,或许是曲园与宴琼园之外的另一家。

梁实秋也谈到抗战时重庆的湘菜馆,同样也没说具体哪一家:“某日张道藩先生召饮于重庆之留春坞。留春坞是云南馆子。云南的食物产品,无论是萝卜或是白菜都异常硕大,猪腿亦不例外。故云腿通常均较金华火腿为壮观,脂多肉厚,虽香味稍逊,但是做叉烧火腿特别出色。留春坞的叉烧火腿,大厚片烤熟夹面包,丰腴适口,较湖南馆子的蜜汁火腿似乎尤胜一筹。”而蜜汁火腿一味,更是湘菜谱中的吉光片羽,今获不存。惜战乱之中,他人所记不易多得。

曾为国民政府行政中心的武汉,特别是通商口岸汉口,因为地利之故,曾有湘菜馆云集的盛况;大新印刷公司1925版《汉口商业一览》,列名其上的湘菜馆就多达十七家:

四海春,经理罗季伟,清芬二马路;可可居,经理胡汉卿,福建巷;

可连馆,经理陈梅生,得胜街;同兴馆,经理尹江华,打铜街;

向阳楼,经理刘南庆,小董家巷;沔阳楼,经理刘益桂,三新街;

者者馆,经理葛奎元,清芬二马路;迎宾楼,经理李桂生,土垱;

悦来馆,经理唐德和,四官殿;湘汉楼,经理袁桂山,什人馆;

群晏楼,经理夏春山,土垱;紫阳楼,经理陈文海,广益桥;

鸿盛馆,经理李鸿盛,土垱;鸿运楼,经理余玉卿,得胜街;

福盛园,经理李保生,张美之巷;湘庆园,经理谈荣声,唐家巷;

谦益馆,郭家巷;丽珍园,经理张梅生,长盛街。

抗战时期的西南成为最大的后方,各个机构、各个企业、各个阶层等无不纷纷内迁,最具象征意义的当然是昆明的西南联大,以及桂林成为重要的文化中心。菜为人而做,各大菜系也跟随这一潮流,开启了堪称史上罕见的大迁徙、大交流,成为今日十分值得关注的研究课题,湘菜也其一也。

著名文化人宋云彬在武汉沦陷后,南下桂林文化供应社工作,后与夏衍等编辑《野草》杂志,并在桂林师范学院任教。期间,他的日记中多有湖南菜馆宴饮记录。日记中提到的潇湘酒家,1939年5月30日在中南路蜀珍川菜社原址上开业,“特聘名厨,包办筵席,大宴小酌,随时供应”之类的例行招徕之外,还特别声明“女子招待,悉心殷勤”(桂林《扫荡报》1939年5月29第一版)。6月4日即吸引到宋云彬前往设宴尝新,也算是有号召力的表现吧。同时,川菜馆消歇而湘菜馆继起,也颇有些象征意味。另一家维他命菜馆,则是顾震白编《桂林导游》(大众出版社1942年版)介绍的三家湘菜馆之一:中南路的维他命、桂东路的玉楼东、依仁路的锦华添。仅仅从这几则简单的材料中,我们已可数出五家湘菜馆了;更重要,座中可多是一时文化俊彦、各界豪英啊,诚可为吾湘菜沾光。

抗战时期西南另一经济文化重镇昆明,云南菜与湘菜同样基本同质,却同样留下了湘菜的足迹。黄丽生、葛墨盦的《昆明导游》(中国旅行社1944版)说,沦陷区的人民逃离流落大后方,昆明一时最是五方杂聚,无业可就之中,掌锅执勺开饭馆,差不多是中国人的首选,各路饭馆便在昆明纷纷开出。“湖南菜在昆明,只有数到同仁的‘曲园’了,账房先生的一口湖南腔,先就不能假。台面上的餐具虽已因人地之制宜,不像在长沙看见的那‘富泰’(‘大’的意思),比一般的已惹眼得多,不过,近来已渐见‘寻常’了”。从其所述,且不说口音,餐具的形制也很见地道。只是还有一处,他们不曾“数”到,得听当年还是西南联大学生的汪曾祺先生道来:

文林街和府甬道拐角处新开了一家饭馆,是几个湖南学生集资开的,取名“潇湘馆”,挂了一个招牌。吴先生见了很生气,上门向开馆子的同学抗议:林妹妹的香闺怎么可以作为一个饭馆的名字呢!开饭馆的同学尊重吴先生的感情,也很知道他的执拗的脾气,就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加一个字,叫做“潇湘饭馆”。吴先生勉强同意了。

出身豪门、游遍南北的吾湘先贤瞿兑之教授说:“湖南人讲究吃么?这是一个疑问。在外省殊少有湘菜馆。就是有,也不发达。”如今在下粗粗翻检,即在外省发现这么多湘菜馆,先生泉下有知,想必也乐意收回旧说的。不过,他后面说因为谭延闿的特别贡献,湘菜转趋发达:“湖南人之中讲究吃菜的谭延闿,却能于此不示弱。他晚年得意时代,据说一席宴会是不能少于三百元的,与他朝夕为伍的那一班人,也自然争奇斗靡不相上下,成为风气,所以广东人以外,也许就要推湖南人讲究吃了。”那后来“讲究”的成果如何呢?且在篇末略赘两则以资说明:

“七七事变”后,北大、清华和南开内迁,在长沙临时大学时期,后来兼任西南联大总会长的著名学者郑天挺教授,在日记写到了当时长沙的几家著名菜馆,其中健乐园与谭延闿大有关系:

1938年1月2日:“余应王文伯挹爽楼饮馔之召。”1月6日:“下午偕赵廉澄乃抟、周濯生作仁同出散步,过柳德兴,食汤团,长沙第一家也。”1月7日:“五时半偕莘田、建功、雪屏诣逵羽,小坐,同至挹爽楼便饭。”1月23日:“九时许与矛尘、建功、雪屏至飶香居食馄饨,长沙最负盛誉者也。”

24日:“上午往东车站接洽车辆。访周萸生复、伍叔傥俶,同往健乐园午饭,亦为接洽车辆事。萸生为绍介李永芳段长。健乐园为长沙名酒家,以谭组庵延闿庖厨相号召,所制名肴皆以畏公为名,如畏公鱼翅、畏公豆腐之类。组老逊清以会元入词林,才名藉甚。入民国后总师干主中枢,厥功尤伟。今独以饮馔传,非所以敬元老也,心实伤之。组公自号‘无畏’,而世人称之曰‘畏公’,亦趣。”(《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中华书局2018年版)

而以褚民谊为团长、伍连德博士为副团长的京滇公路考察团,1937年4月14日“午应长沙报社同业之招,在钱业公会午餐,主人罗君陈君,集各馆子拿手菜点以饷客。菜单如下:‘徐长兴:烧鸭、鸭胰;柳德芳:汤团;李合盛:百叶、牛肚;清溪阁:面;柳厨子:干丝;曹厨子:鱼翅(谭延闿之家厨);醒园:龟肉、蛙肉、牛鞭;玉楼东、汤泡肚(为叶德辉买醉处);爱雅亭:米粉。’当日虽未全备,亦具有数色,老饕今为之补足一下。”(桮棬《滇程拾遗》(五),《申报》1937年4月26日第七版)

摘自《书屋》

责编:罗嘉凌

一审:罗嘉凌

二审:苏露锋

三审:黄柏禹

来源:《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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