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露锋

长篇世情小说《金瓶梅》表面写宋代，实则写明朝。它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富商三种身份的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为读者展现了一个由擅权专政太师、地方官僚恶霸，乃至市井地痞、流氓、帮闲所构成的污浊世界。可以说，此书是真真切切的晚明社会风情画，也是入木三分的官场现形记；既是西门庆的黑色发家史和纵欲沉沦史，也是他的官场挣扎史。

西门庆本是小商人家庭出身。他通过娶有钱的寡妇为妾、私吞亲戚家财产等手段，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随着经济实力的急剧膨胀，他常年占据清河县财富榜的首位。

虽然西门庆很富有，却也只是一个土豪，没啥根基。受“官本位”文化影响，一些商人一旦发了财，首先想到的是得到官府庇护，或试图直接进入官场。西门庆通过给权倾朝野的蔡京送礼，得到清河县理刑副千户之职，后升为正千户。

西门庆谋上官职后，就开始了以权谋私、以官护商的生涯。西门庆的官僚交际网，随着他财力的不断扩充，社会地位的不断提升，也有所变化：初时有生活在清河县城的下级官僚，如夏提刑、荆都监、张团练、周守备、贺千户等；中后期则主要是往来于山东的中级官僚，如蔡状元、宋御史、杨提督等，还有朝中上层权贵蔡太师、杨戬等人。

然而，靠金钱上位的西门庆，在那些文官面前，地位很低。他曾对儿子官哥儿说：“儿，你长大来，还挣个文官。不要学你家老子，做西班（武官）出身，虽有兴头，却没有尊重。”

西门庆的官场自卑感，在一个女人面前表现得尤为露骨。在他的猎艳史里，有一个林太太很特别。她是王招宣的遗孀，王家属于清河县的名门望族，甚有权势。西门庆想通过征服官太太来获得自信。不过，西门庆第一次见林太太，竟恭恭敬敬给她下了跪——哪里像来偷情，倒像臣民觐见皇上。

西门庆对一个官员遗孀尚且如此，对官场上级就更不敢怠慢了，常常要花钱赔笑，小心伺候。蔡太师过生日，西门庆得提前几个月准备礼物，礼物不仅要贵重，还得别出心裁。不仅仅是大人们，大人家里的仆人也得用心打点。蔡太师的翟管家老婆死了，没有子嗣，想找个年轻女子传宗接代，这也得西门庆张罗。除此之外，平时和地方官员的交往、应酬，都有门道和套路，都得动脑筋、花银子。西门庆不缺银子，但不敢怠慢任何官员。西门庆天天处于这样的应酬中，天天都在考虑怎么迎合上级，每天都很焦虑。一些焦虑能用银子化解，但有些焦虑，连银子也派不上用场。

蔡太师的儿子、礼部尚书蔡攸前来清河县视察，向西门庆要了府邸的一个独院居住。蔡尚书这次来是通敌卖国的，他把宋朝的兵马粮草分布图交给了金国太子——如果宋朝战败了，便能以此功换取日后的飞黄腾达。不料，兵马粮草分布图、蔡京给金国的通敌书信和一些银子，一起被盗。

蔡尚书很着急，被偷的东西要是被别人告发了，那得株连九族。小偷抓也不行，不抓也不行。蔡尚书下令知县李达天限期破案，李知县把破案任务交给夏提刑。夏提刑看蔡尚书的神态，知道事有蹊跷不好办，况且东西是在西门庆府邸里被偷的，西门庆还是负责治安的副提刑官，于是把皮球踢给了西门庆。西门庆心里暗暗叫苦。他早就偷听到蔡尚书和金国太子之间的交易，此事是通敌大罪，不能让更多人知道真相，只能偷偷地办案，还要假装自己不知道内情，否则很可能被蔡氏父子灭口。高层通敌卖国，让基层左右为难。西门庆陷入深深的焦虑之中。

官场焦虑加上几乎每天纵欲，两害叠加，不断摧残西门庆的身体，最终他在三十三岁的黄金年龄死去。门庭败落，人去财散。

西门庆的官场焦虑，实质是财富焦虑。虽然明朝中晚期的商业比较发达，但由权力说了算的格局，依然没有得到改变。更何况西门庆的财富大多靠巧取豪夺、官商勾结而来——这令他没有安全感。他必须紧紧依傍权力，苦心经营官场。

不过，不管西门庆是早年在衙门帮闲，还是后来巴结蔡太师当上干儿子，谋得提刑官之职，他都不过是权力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官僚体系中的一枚棋子，始终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即便有巨额财富加持，也是如此虚弱不堪。

摘自《士人风骨》，北岳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

作者：苏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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