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桂英的思念

  新湖南客户端   2023-10-10 16:29:32

文/梁厚能

金秋时节,桂英山下的田野上,稻谷一片金黄,微风吹拂,缕缕清香扑鼻而来,在这个丰收的季节,我又来到石牌洞桂英村,专程看望很多年前我社教时的住户杨医生。

在果利河畔的杨医生新家里,如愿拜望了两位耄耋老人,我的不期而至,二老大喜过望,他们用昏花的老眼对我上下一番打量。光阴荏苒,当年的毛头小伙,现在已是满头华发,万千的感慨,无以言表。当年,因无照相机,故没有留下任何照片,这次智能手机在手,当然要来张合影了,同行的同学老忠自然成了义务摄影师。

在岩哥的带领下,披着夕阳的余晖,我们来到刘家院子。惊喜的是,我当年居住过的那栋吊脚楼,依然保留着,还是当年熟悉的模样。这样的老木屋,在桂英山已所剩不多了,显得尤为珍贵。

老屋无人居住,很多楼板、板壁都已潮湿腐朽,我曾居住的那间倒间房,已垮塌重修。我们在查看的过程中,在当年的餐厅,岩哥的一只脚竟踩通楼板,半个身子漏了下去,把一旁的我吓了一大跳,好在有惊无险。

我们登上吊脚楼,像往年那样,在走栏上眺望周围风景,脚下的楼板发出几嘎几嘎的声响。只是楼下的猪圈里早已空空如也,当然也没有猪吃潲的声音了。

透过亮窗眼,我发现吊脚楼的大厅里,除了两口空棺材,没有它物。当年,这里可是整个刘家院子最闹热的地方啊。那时全院子只有杨医生家有一台黑白电视剧,由于信号不好,满是雪花点。但茶余饭后,全院子的大人小孩都聚集在这里看电视,熙熙攘攘,天天一满屋人。

故地重游,睹物思人,不禁把我的思绪带回到三十三年前。

那是1990年春,一场轰轰烈烈的农村社会主义思想教育活动,在全国上下开展。参加工作刚三年的我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于是主动报名参加。我们县直单位的四名同志被派到城郊区石牌乡,与该乡的几位退休老同志组成乡社教工作队。按照上级要求,社教队员要与村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我被派到桂英山村刘家院子,我的住户就是村赤脚医生杨景祥家。

当年,杨医生五十多岁,上有一个老母亲;老伴舒姨,一人包揽田地里的农活,是家里的劳模;有一个儿子,比我年龄大一点,干干瘦瘦的,外号岩宝,承其父衣钵,人称小杨医生;儿媳妇刘姐,本寨后潮沟人,勤劳贤惠,是家务总管,负责带娃和煮饭、养猪等,还有两个可爱的重孙女冬冬和黎黎,大的三四岁,小的不到一岁。

杨氏父子治病救人,行善积德,在村里有着良好人缘和崇高威望,四世同堂,含饴弄孙,杨医生一家七口和和睦睦,日子过得挺红火。由此看来,村里将他家安排为社教队员的住户,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老太姓侯,她的牙齿稀稀的,像钉耙,眼窝很深,也许是怕风寒,常年戴着一顶深灰色的毛线帽,从耳际露出的几缕发丝,已呈银白色。她的身材非常瘦弱,步履蹒跚,平时用那枯瘦如柴的双手柱着一根竹拐杖在院子里转悠。偶尔帮忙照看一下重孙,老太看起来非常的衰老了,起初一见,我心想应该八九十岁了吧!

我从老太的眼神里读出,她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她对我这临时家庭成员表现出了由衷欢迎。她说,我比她孙子岩宝的年龄还小,好比像她的孙子。

我本来起初叫她为婆婆,后来我经常教刚满周岁的黎黎学叫老太,教着教着,就这么跟着叫顺了口,也就一直叫老太了。其实,她的年纪大,辈分又高,院子里的年轻人、小孩子都叫她老太的。

老太虽老,但她老得干净利索,老得可爱。她整天笑呵呵的,就是骂人也是带着笑脸。我是上面派来的社教队员,是公家人,因而村民们按惯例称我为梁同志,这透露出几分尊重和亲切,听起来感觉蛮好。老太却不这么叫,她完全有资格叫我小梁呀,但是她却叫我为老梁,整天左一个老梁右一个老梁的。连岩哥和邻居田幺么也跟着叫。我想,这么叫合乎侯氏幽默可爱的性格,当然也包含着对一个社教队员的尊重。

初春时节,气温依然很低,老太平时默默地坐在火坑边烤火。时间一长,彼此熟络了,我就主动与她摆龙门阵。我发现,话匣子一打开,一旦走入她的内心世界,她就给我讲自己很多人生过往。

她说:“老梁,你这么年轻,多好哦!我老了不顶用了哦,就象熟透了的桃子,说不定哪天风一吹就掉落了。我死后不想去远,不然怪孤单怪可怜的,就埋在屋旁那块苞谷地里,挨近点可以帮着守屋,可以帮着照看两个重孙女。”

我说:“老太,您身体硬朗着呢,现在社会好,不愁吃不愁穿,一定能坐上百岁,到时我可要专门赶来给您祝寿哟。”    

她听后哈哈大笑说:“老梁,你尽会哄老太婆开心,哪坐得到那么久哦。”

工作之余,我习惯坐在吊脚楼上看书。见我一个看得起劲,老太就搬把椅子坐在我旁边陪着看。我看一页她也跟着看一页,神奇很专注,样子也很滑稽。我好奇地问:

“老太!您也爱看书?”

她说:“我一字不识,一个睁眼瞎,看得懂个么子哦?”

“老太,莫谦虚,您只一个字不识,那学问各高得很啦。”我故意打趣道。

老太知道我是在与她开玩笑,听后也不生气。看见老太有话要说的样子,我也不再看书,把书合上,慢慢听她讲她苦难的家史。

她很伤感地说,小时候家里非常穷没钱读书,她一辈子最羡慕的是读书人。她说她是一个苦命的人,年轻时嫁给二台坪界上姓杨的“界巴佬”,虽然吃苞谷饭啃洋芋坨却彼此恩恩爱爱。贫贱夫妻百事哀。可是好景不长,那个短命鬼抛下她和孩子离去了。后来她只好带子嫁到桂英山张家。从界上下到坪坝,条件自然好很多。张家人对娘俩也还不错,本想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哪想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命运再一次作弄了她,第二个丈夫又被病魔夺去了生命。于是,她背了个克夫的罪名,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从此,她不再改嫁,与儿相依为命,泪水当作茶来喝,即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大,省吃俭用为儿盘书,使儿子成为一个“读书人”,后来又拜师学医,终于成为远近闻名的乡村医生。家境也随之好了起来。

每当讲起以往的苦楚,她的眼睛就湿润润的,不停地用衣袖揩眼睛。怕她过份伤心,就与她说些眼前高兴的事儿,慢慢地把话题引开。其实,老太当年才七十八岁,她的过度衰老,原来与她苦难的身世有关。

老太说我像她的孙子,其实她比痛她孙子还痛我呢。

老太辈分高,人又善良,村里的一些晚辈总是记着她,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他们在外面得了好东西会拿来孝敬她,对这些稀罕之物,她总是舍不得吃,积攒着,趁没有其他人在场时,她便神神秘秘地从口袋抠出来捏在手里对我说:

“老梁,您猜看我手里是什么东西?猜对了,送给你。”

我于是便猜。其实,猜不准也没有关系,最后照样送我。多少次已记不清了,但我知道曾吃过她老人家的落花生葵花子板栗核桃李子水果糖等。古话说无功不受禄,我不好意思地说:

“老太,我都是大人了,不需要这些,您应该送给两个重孙孙。”

她摇摇头说:“那不行!崽崽伢吃了会拉稀。”

其实,在老太的眼里,我还是个孩子,关爱孩子嘛,是天经地义的事。

每次我进城休假去了,老太就把别人孝敬她的山珍野味留着等我回来。有一次,我刚从城里回去,老太忙叫孙媳妇把放了几天都舍不得吃的蟠蟠肉(岩蛙)炒了一耳锅,用火炉子炊着。全家围着桌子,准备动筷子,都说好香好香啊!老太高兴地给每个大人酌了一杯酒,她自己也破例倒了半杯。我见炉火小想加点炭,就用两只筷子把锅耳子拗起,由于不小心,筷子滑脱锅子掉在地上,搞了个底朝天。全家人顿时目盯口呆。我出了这等洋相。窘迫极了,头勾得低低的,真恨不得地上长个洞钻进去。这时老太走过来,抚摸着我的肩微笑着安慰道:“老梁,你又不是故意的。不要紧的,下次再喊人上二台坪多捉些来,让大家吃个饱!”

每次我在城里休完假回去,走到村口,总会远远地看见老太拄着拐杖站在那儿向县城方向眺望。我明知故问道:

“老太,您在这里等哪个?”

“等哪个?还不是等你老梁啊!你走这些天,我硬是不惯事,经常梦到你,盼你早点回来哦!”老太回答说。

她接着便问我,回去是不是看望妈妈了。如果我说看望了,并说她老人家身体很好时,她就很高兴,夸奖我有孝心。如果说没有去看望住在乡下的妈妈时,她便眼晴睁得大大地直盯着我,像不认识我似的,喃喃地责怪 :“真是娘肚里有儿,儿肚里没娘啊!”

我听后,羞愧的脸上好像爬着许多鸡虱子。

有一天,我正在吊脚楼上看书,老太又凑了过来,表情有些怪怪的。她压低声音,有些神秘地说:“老梁,你讲亲事没有?”我如实相告说没有。她说她远房亲戚有个女儿,人长得漂亮,又很贤惠,叫我悄悄去布哈子,如看得上,就介绍给我。

原来,老太通过一段时间接触,觉得我这个人还比较靠谱。又觉得在农村,像我这样的年纪早成家了,见我依然单身,就想做个好事,帮我介绍对象。老太,您哪知我的心思哦,当时我才二十多岁,又刚从企业调到政府机关,前途一片光明,心气高着呢。根本还没有马上结婚成家的打算,于是,我委婉地谢绝说:

“谢谢您的好意。我还小呢,等工作干出成绩了,再说!”

老太听后有一些失望,但还是表示赞同,说:“要得!老太赞同你,大丈夫要以事业为重。只患事业不立,何患无妻。”

那一年夏秋之交干了五十多天,由于工作队按照上级指示在村里强力推行水稻“双两大”(即两段育秧大蔸大行)和地膜苞谷、营养坨育苗移栽等农业新技术,提早了季节,成功地躲过了旱灾。取得了超过往年的大丰收。我的水稻试验田,经县里专家实地测产,夺得全县高产奖,是石牌乡工作队唯一的一个。

杨医生屋旁那块玉米,在我的指导示范下,推行营养坨移苗移栽,也取得丰收,每株苞谷杆,大多背了两个大棒子,且都胀开口,要不是因面积不够一亩,不然也可能获高产奖。稻谷玉米收获回来,老太拿着哈谷扒天天在坪坝里帮舒姨凉晒。面对堆积如山金灿灿的粮食,老太乐呵呵地对我说:

“老梁,感谢你们工作队推广新技术,收获了这么多粮食,让我们家家户户都有饱饭吃,来年不会挨饿了。”

当年,晒干后的粮食,将杨医生家的所有仓屋、粮柜全部装满了。剩余的只好堆在堂屋角。

当秋收打谷上了岸,老太便四处打听工作队撤走的日期。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我走,巴不得我多住些日子。为不打扰乡亲们,我们工作队没有将具体撤队时间告诉他们。但他们还是打听到我们撤走日期。记得撤走的那天清晨,乡亲们早早地跑到杨医生家为我送行,把我团团围住,在那里住了快一年时间,朝夕相处,彼此结下了深厚情谊。加之那年大丰收,村民们由衷地感谢工作队。大家都说着离情别意的话语。我的泪水已不停地往外流。透过人群我猛然看见老太在一旁偷偷落泪。我走过去向她告别说:

“老太,您慢坐,以后我一定会回来看您老人家。”

我还想说什么可舌头硬硬的,堂堂男儿竟“嗡嗡”哭泣起来。

根据上级要求,我们工作队先要到乡政府集结。在一遍鞭炮声中,村民们扛的抗被子,搬的搬书,提的拿提桶,我夹在长长的送行队伍前面,往乡政府赶。当我走出村头用已模糊的双眼回头看望时,只见老太拄着拐杖蹒蹒跚跚地走在人流的最后面,边走边用衣袖擦眼泪。

大约我们撤队两周,突然接到噩耗,说老太去世了,我扑爬翻天赶去守孝。当走到村口,就差点哭晕倒。我都不知道乡亲们是怎么扶我到灵堂去的。按照老太的意愿,她被安葬在屋旁那块苞谷地里。

这次故地重游,令我欣喜的是,宽阔的通村公路取代了昔日的田埂小道,村民们家家户户都住上了小洋楼,桂英村已成为远近闻名的省级美丽乡村示范村。当年社教的愿望,现在终于实现了,真为走上小康之路的乡亲们高兴。只是,我再也不能看见老太拄着拐杖站在村头等待的身影了,心里不由怅然若失。 

2023年10月9日于湘西

梁厚能:湘西龙山人,苗族,六十年代出生,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湘西州书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光明日报》《湖南文学》等报刊。著有《书法湘西》《那年那月》《一方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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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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