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书简》是沈从文先生的一本书信集。一九三四年一月，沈从文从北平回家乡凤凰，探望病重的母亲。这是沈从文自一九二三年离开湘西后第一次返乡，历时近一个月。行程中，沈从文给妻子张兆和写了近五十封信。后来这些书信经过整理，以系列散文的形式发表，后结集为《湘行散记》。一九九一年，沈虎雏将《湘行散记》的“底本”沿途书信，整理成《湘行书简》正式出版。

确切地说《湘行书简》收录的书信，是沈从文乘船经桃源县郑家河、兴隆街后进入沅陵到湘西浦市期间，在沅水船上陆续写成的。这时的沈从文已是著名作家，与张兆和新婚不过五个月。一边是依依不舍，魂牵梦绕的爱人，一边是记忆里亲切的山水故地。两种奇妙的情感的交织，使得沈从文此次沅水之旅可谓柔肠百转，文思千洄。纯净的山水、古朴的地域文化、美妙的爱情和深刻的人生感悟叠化成一行行清新淡雅的文字。一些细心的读者发现，《湘行书简》中涉及的许多地名与实际地名并不相符。如曾家河、柳林岔、梢子铺、鸭窠围、杨家岨、回师、九溪滩等。这并非沈从文先生疏忽，而是这些地名多来自沅水上的船工的口述，在读音转换成文字的过程中出现的失误。我曾沿着当年沈从文行走的路线作过一次寻访，得到一些确切的考证。

桃源曾家河边的垂钓者。

沈从文从桃源出发，停靠的第一个码头是“曾家河”（见《泊曾家河》），查桃源地方志，桃源县确有曾家河这个地方，但这个曾家河不在沅水岸边，甚至不在沅水主干道附近，而是在离沅水较远的一条叫大洑河的支流中段，可以说不在沈从文行走的路线上。以从桃源码头上行一天的路程计算，沈从文实际停泊的地方应是桃源上游另一个码头郑家河。在西南官话里，“郑”和“曾”的读音几乎没有区别，沈从文不是本地人，以读音写成了“曾家河”。在一月十五日的书信中出现了“柳林岔”（见《过柳林岔》），“这时船已到柳林岔，多美丽！……我生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好看的地方”实际地名应为“柳林汊”。汉语中“岔”通常指山脉分歧的地方，而“汊”是指水流分流的地方。以现在柳林汊的在沅水边的地理位置判断，《湘行书简》提到的“柳林岔”实为今天沅陵县的“柳林汊”。

沅陵柳林汊风光。

在一月十六日的书信中，沈从文先生提到了一个叫“梢子铺”的地方，“现在船已到长潭中了，地方名“梢子铺”泊了许多不敢下行的大船，吊脚楼整齐得稀有少见，全同飞阁一样，去水全在三十丈以上，但夏天发水时，这些吊脚楼一定就可以泊船了”（见《过梢子铺长谭》）。这个地方在“缆子湾”和“青浪滩”之间。经考证“梢子铺”应为“烧纸铺”。烧纸铺在沅水最著名的险滩“清浪滩”下方，过去，大小船只、木排，途经清浪滩无不凶多吉少。为保平安，船主、排帮都要上岸买三牲、纸钱，祭拜滩头伏波庙里的“伏波爷”。湘西一带习惯称祭祀用的黄色纸钱为“烧纸”，这一带的吊脚楼卖烧纸的铺面很多，于是就有了“烧纸铺”这一地名。五强溪水电站修建后烧纸铺没于几十米的水下，现在的位置是沅陵县的清浪乡集镇。

沅陵清浪乡集镇。

《鸭窠围的夜》是沈从文先生的名篇，这篇文章也是根据他一月十六日书信《夜泊鸭窠围》整理而成的这地方是个长潭的转折处，两岸是高大壁立千丈的山，山头上长着小小竹子，长年翠色逼人……外地很多读者依据“鸭窠围是个深潭，两山翠色逼人，恰如我写到翠翠的家乡”一句，揣测这个地名跟深潭之中多有野鸭子有关，但沅陵人都知道这里叫“鸦角洄”，地图上也是这样标注的。“洄”是指水回旋而流，是上游河水在江岸下形成的洄流。江河边以“洄”作地名的并不少见，鸭窠围应该是沈从文依据读音写意而成的，因为这一带的人都是把“洄”读成“围”，把“角”读成“guo”带古入声音，而“鸭”在当地的读音是“êa”，与“ya”的读音差别很大。所以“鸭窠围”与鸭子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武汉的李未熟教授实地考证认为，鸦角洄其实应该叫丫角洄，根据是《鸭窠围的夜》一文中有这样的描述“这时节两山只剩余一抹深黑，赖天空微明为画出一个轮廓。”因为他发现文中深潭之上的两山轮廓刚好呈丫角状，“鸦角洄”应该是“丫角洄”。目前地图上的标注仍然是““鸦角洄”。

已成库区的鸦角洄。

沈从文到达辰州（沅陵）之前，最后一个停泊点书信中写的是“杨家岨”，根据行程和沿江可供停靠的码头分析，“杨家岨”并不是计划中的停靠点，只是因为雨雪天气延误了行程才到此停泊。文中有这样的描述“地方静得很，无一只船，无一个人，无一堆柴”。可见这里虽然也有吊脚楼，但泊船很少，不是船只通常停靠的码头，在鸦角洄与杨家岨之间，还有一个较大的北溶码头。书信中提及辰州（沅陵）之前，船只还经过了一个叫“回师”的长滩。这个“回师”滩记录也有误，真实的滩名叫“横石”。“横”在湘西北地区的读音是“wén”（与普通话“文”同音），是指这一带江面上横着一些巨大的礁石。而沈从文在第二天提到的“九溪滩”，应该是“九矶滩”。“矶”是指露出江面的石头，所谓“九矶滩”大约是因江面较多露出水面的礁石而得名。经多方寻访，横石滩和九矶滩之间现在并没有一个叫杨家岨的地方，合乎从鸦角洄上行一天水路的，只有一个叫杨家潭的地方。汉字“岨”作地名一般指带土的石山，故可以推测沈从文在信中的提到的“杨家岨”极可能只是杨家潭附近的一个地形名称，而非正式地名，他夜泊的地方可能就是杨家潭附近的一个小码头。

沅陵沅江之上的河涨州。

船过沅陵（辰州）后，沈从文的书信中再没有出现地名错误，因为从这里到湘西泸溪、浦市都是他十分熟悉的地方。虽然由于客观原因造成的一些不可避免的笔误和微瑕，但《湘行书简》散发的艺术魅力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今天，桃源到沅陵的水路因为五强溪水电站和凌津滩水电站的修建而有些阻塞，但仍然有许多沈从文先生的崇拜者沿着当年沈从文先生的路线作体验与怀旧之旅。（周万水）

作者：周万水

责编：瞿云

一审：宁茜

二审：瞿云

三审：李顺礼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