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到求真,谈湘西书写的百年绵延——王芳、燕山对谈“湘西三部曲”

王芳 燕山   新湖南客户端   2023-09-01 11:21:48

文/王芳 燕山

2023年春节前后,连续5场关于“湘西三部曲”的文学对谈在深圳线下公共空间展开,岳立功先生的《黑营盘》《红城垣》《白祭坛》以“黑、红、白”三道绚丽的色彩给大疫渐散沉寂已久的文学界带来明媚的光亮,更为深圳的读者朋友们带来久别重逢的温暖。

这5场对谈,由北京大学的师姐妹共同完成。姐王芳毕业于中文系,科班出身的文学评论家对小说类型的文学作品有着天然的敏感性。她是湖南走出来的“湘妹子”,生长于那一片乡土之上的她对于“湘西三部曲”有更独特的视角。师妹燕山,为传播学与教育学背景,善于洞察发问,从局外人的身份以“提问对谈”的形式走近“湘西三部曲”,带领读者跟随王芳老师的步伐节奏不断解构这一跨越150年历史的鸿篇巨制,将“湘西三部曲”的人物、情节、语言描述等一一铺陈开来,饶有一番趣致。

把时间推至100年之前,一位湘西籍的作家沈从文以旁听生的身份踏入了北京大学的大门,他在北大自由旁听,在图书馆博览群书,结识了一大批志同道合的文学挚友,无明无夜伏案写作,不仅站上了北大文学系的讲坛,还以一部小说《边城》缔造了唯美意境的中国文学代表作,将属于时代的湘西以至纯至美至善的形象展示给世界。100年之后的湘西本土作家岳立功先生,以“湘西三部曲”描绘湘西的乡土人情、历史发展,以小人物的视角刻画了时代的湘西。他的“湘西三部曲”与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同是扎根那一片纯净的苗家乡土,又描绘了不同的苗湘世界。有何不同?岳立功先生的“湘西三部曲”的魅力何在?在文学表达和建构的风格为何?带着这一系列问题,我们走进王芳老师和燕山博士关于“湘西三部曲”十问十答对谈之中。

【对谈问题1】

燕山:提起文学湘西,沈从文先生和《边城》《湘行散记》《从文自述》等首当其功,而您在对岳立功《湘西三部曲》的评论中,指示从沈从文到岳立功,是“接力湘西书写”的文学传承,具体到从《黑营盘》开始的写作技艺,也直接从“反边城书写“开启。这是一个很有洞见的话题,您能谈谈两位作家笔下的湘西,有何种不同?而不同中,又有何样的同?

王芳:沈从文以一枝如抟生花笔,以《边城》、《湘西日记》等开启了“湘西”作为文学意象上一种蒙着一层淡淡人性忧伤轻纱的极致优美而永恒,以被20世纪文坛简述为“田园牧歌”、而从文自述“一幢文学唯美希腊小神殿”的超凡脱俗的人间美、世情美。从20世纪80年代始,中国人心中“湘西印象”的绵延,两部优秀影视作品断然绕不过去,《湘西剿匪记》和《喋血边城》,而在文旅产业兴盛勃发的新世纪,黄永玉和“酒鬼酒”续写,也在市场经济新启中依然唱出奇幻调子的湘西气质。

岳立功的“湘西三部曲”首部《黑营盘》的初稿写成,在1984年。显然,从《黑营盘》起笔那一刻,为这片土地写作宏篇的“执念”便已深深驻扎在岳立功脑中。以三十五年生命结晶而成的一百二十万字沉甸甸的“三部曲”,岳立功以文学之功发心励志,为湘西写史,为家乡立传,继续面向世界为家乡“袪魅”,和上个世纪凤凰人沈从文誓以血泪写出一部让世界了解那方乡土和土地上鲜活的人们,赤子其人,文心唯一。

在我对于岳立功先生“湘西三部曲”《黑营盘》这一部作品的细致阅读中,我认为这部作品真的是“反边城”。因为在我们看待文学的眼光里,《边城》字里行间流淌和营造的就是唯美,用沈从文先生的话讲:“不黏着于生活的唯美的诗”,它是诗性的,它构建了一座唯美文学的希腊小庙,这就是《边城》,它本身没有任何负面的内容,一切的伤痕都藏匿于沈从文先生营造的唯美的文学之下。用沈从文先生自己的原话是:“你们向来只读到了唯美的文字,但是忽略了背后的悲痛,我的悲痛。”这些悲痛,这些跟战争相关的所有的事情,岳立功先生在他的湘西三部曲里,把它全部端到了前台。比如《黑营盘》的主角就是田兴恕的家族,在军阀战争中如何沉浮。《红城垣》则讲述了一方枭雄的陈渠珍,是如何保境安民,守护湘西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湘西三部曲”中有太多关于战争的描述,所以,在故事的情节、人物和内容上,岳立功先生可以说是把沈从文先生《边城》里所有的美好的,唯美的,背后藏匿的就像镜子一样,把镜像这一端的恶之花全部都搬到了前台。

作为一样湘西、两个时代的文学之子,岳立功跟着历史的长河,截取了从先贤未及踏入的河流段踏入。成长在新中国的岳立功,喜寻古,好读书,文人书生,已然没有了金戈铁马、枪林弹雨的生命实境,从城垣的黑色诱惑,到流淌在他身上的热血、勇武溯源,他震惊于史书里家乡的征战、权谋,沉迷于并不遥远的祖辈亲历的血与火,慨叹于大历史、国家大事巨掌的指缝中,一个又一个的官、民、男、女、爱、恨、情、仇。正是这样的作家本体经验,让湘西在小说家的书写,沈从文的唯美湘西,岳立功以喋血巨笔接力。作者在纸上跃马扬刀,快意恩仇,非湘西大好男儿莫能如是。他把湘西人满腔的热血和野劲,经由笔头灌注到一个一个男儿命运身上:像《黑营盘》里的陈青树和他的两个儿子,陈云泉尚武,因甲午海战从军;陈云祥从翰,而遇戊戌变法。打小从“叔公”那里听来的故事,或大部头或故纸堆里一个又一个乡贤,一件又一桩陈年旧事,“你方唱罢我登场”也好,翻云覆雨手也罢,他们因为同一片天空,同一派山野营盘,沱江的水流淌着注入岳立功的身心血脉,铸就作家的心志意念、融成口耳心鼻身意之重色,所以“三部曲”里每个人物都有浓得化不开的湘西人那股劲儿。

【对谈问题2】

燕山:对于普通读者,对于专业评论的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的史诗性,有点难以理解。小说是小说,历史是历史,而评论家广泛共识《湘西三部曲》是一部难得的“瑰丽的湘西文学史诗”,您给我们分享下三部曲是怎样实现文学性和史诗性的交织建构?

王芳:在我们中文系看来,就是中国的小说,天然是有历史性的成分在的,好比《三国演义》与《三国志》的关系,读《三国志》的诗极少数人,但大多数人读《三国演义》,以为就是我们的历史。

文学影响了中国老百姓心中的历史史实和历史观。很多人都认为曹操是“白脸儿”,这是从戏剧里来的。这也可反映文学和史学的关系。尤其是长篇小说,大家以后读长篇小说的时候,真的可以带着历史的眼光来读。一个长篇小说作家,大都是史诗般的存在,尤其是中国小说家。因为文学是人学。

文学,长篇小说是通过写一个个的人物,真实的血肉饱满的人物。我们在历史里读的都是,比如说历史教科书,小朋友们读的通常就很烦,背历史就变成了背年份,晚清的那些不平等条约。但是文学它恰恰是通过每一个人,比如说刚才我说竿军是怎么成立的,如果写在历史里面,可能就是因为甲午海战。但是在文学作品里,他就会通过陈云泉这样有原型、也有虚构成分的人物,通过作家的想象力,用故事的编织,入情入理的讲述,让读者感受到真实。这个故事可能不是在你身上,但是有可能是在我们任何一个人身上。这是历史和文学最大的区别。

岳立功老师真的是非常难得的长篇小说家,因为他要通过写人,然后来展示一段时间、一个地域里的他的跨时空的风土人情、故事,而且他要特别会讲故事,他还需要了解研究大量的历史文献。一篇优秀的长篇小说,是巨量的历史文献和丰富的奇幻的、然后入情入理地对每一个人人性的喜怒哀乐的刻画,以及人物在历史大事件之下的日常点滴的交织与叠加,有一种特有的魔术让读者能身临其境走进长篇小说,去和故事中的人物一起体悟生命的起伏,去共情与成长。

对谈问题3

燕山:您评论《湘西三部曲》是作家岳立功“一生三次踏入家乡的河流”的书写,如何来解释这个“一生三次踏入家乡的河流”呢?作家和作品之间“三部曲”《黑营盘》《红城垣》《白祭坛》之间有怎样的传承与联系?

王芳:两千多年前,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岳老师用他的作品三次踏入了家乡的河流。黑红白三部曲,系“为湘西立传”的呕心沥血之巨著大作,聚焦一座城池长达一百五十年的历史,概以五十年(一个生命的天命轮回)为一个时代的长度,正所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三部曲”各部讲述的不同时代的“凤凰城”。围绕这一城之地的三部曲,让我感觉“河流”的意向特别明显。

《黑营盘》我认为是一部反《边城》的作品,那个时候岳立功老师正值青壮年时期,他的文笔非常颠覆,但又充满了唯美的那种节奏。《红城垣》讲的是辛亥革命的故事,还改编了电视连续剧《喋血边城》,它的故事性特别强,主人公的设定也非常出彩,也非常传奇。《白祭坛》则上升到了民族性,因为他描绘了民族性这样一个厚重的主题,而且在《白祭坛》中重头描写的两场战役,一是嘉善之战,二是雪峰山之战,具体又生动地展示了各种军事情节,串联起整本故事。看完“三部曲”后,长江就这样跃然跳跃在我的脑海中,岳老师的用三十五年的时候,穿越了历史的长河,也是他生命的长河,有浩荡的回旋,也有汩汩的流水,也有湍急的险滩,是曲折的、回旋的、迷人的,也是充满各种不确定的,是我阅读岳立功老师小说最深的一种体会。

“湘西三部曲”中,《黑营盘》重点聚焦了甲午战争前后的那一段历史,《红城垣》重点展现了辛亥革命前后的历史,而《白祭坛》记录了抗日战争前后的历史。“湘西三部曲”首先时序上是不一样,然后人物很多是贯穿于三部曲之中,比如说田昭全这个人物他是从《黑营盘》里的十六岁一直到了《白祭坛》六七十岁,、贯穿了主人公从青少年时期一直到古稀这年的这样一个人生的征程,作家岳立功老师创作这三部曲也是历经三十五年,作家的创作力非常旺盛饱满,用他本身的阅历,以及对文学、历史、民族、战争、人性的理解通过“湘西三部曲”展示给读者,作为读者而言,我认为非常厚重,又充满变幻的魅力。

【对谈问题4】

燕山:您作为集阅读者、评论者和写作者等多重角色于一身的“湘西媳妇“,您如何看待从沈从文《边城》到岳立功《湘西三部曲》作家与作品之间的关系,作家的生命与文学的创作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

王芳:读完“湘西三部曲”之后,我越发尊重和崇敬一位诚挚文学家、小说家的生命个体,试问现在有谁会发心,用三十五年完成一个梦想?还让这样的心愿变成现实。岳立功先生在1984年《黑营盘》起笔的时候,他就已经立志要为家乡作传,为家乡立传,要为生他养他、他热爱的这片土地立传记。我惊讶地发现,“湘西三部曲”不同的作品风格正跟岳老师他不同的年龄的关注点,息息相关。如果以“三部曲”依托时空里的人和事汇成一条浩浩荡荡的历史河流,《黑营盘》是清清的沱江蜿蜒行经过的家族苦乐忧伤、爱恨情仇,经由《红城垣》的地方河道诡谲、不息狂奔,《白祭坛》已成大时代的浩荡蓬勃、万川入海。试看“白”部笔底的景物,和“黑”部关注点已大不同:“小路的一边是小溪,另一边则是稻田……莫非就到惊蛰了?他发觉黑色的地表上下,确实有新的生命在萌动。土地虽然是板结的,但板结的表土之下有水。嫩芽的根部有黄黑色的谷壳。还真的是稻谷!多么顽强的生命力,谷姓是生命力最顽强的姓氏。”(上部)读来何期心潮澎湃也。

这么说应当无碍:“湘西三部曲”是作家岳立功生命本体的极致绽放。一个作家,能够在将特定历史阶段的特殊空间的生命留下全景式的长卷,这是一个作家生命的最高成就和致敬生命的最高礼赞,岳立功以三部曲,绵延了湘西现代百年的文学书写,成就了湘西人生命的大悲怆、大灿烂,同时自己的生命也因之而绵延,而立不朽之功。我亦以为,“三部曲”是湘西人岳立功自而立以后便升腾于心、回旋于中的使命。历时三十五年,心心念念,惟精惟一。写作的艰辛,唯深味者方能深深领略,继而感佩、敬重。然于岳先生,文以诚立,志以毅成,为家乡立传的使命之于岳立功,仿若从小便中的苗蛊一样,让他食不甘味,寝食难安,稍有停驻或迟终疑,这“蛊毒”一样的念想便迅即啮心蚀骨、在心头翻江倒海起来。如此使命,继从文先生之后,舍岳立功其谁。

【对谈问题5】

燕山:为大部分当前读者所陌生、罕闻、却和湘西凤凰城诞生源起相生相依的竿军,是《湘西三部曲》当仁不让的唯一主角,所以从《黑营盘》里晚清镇压苗乱的内战到竿军参与甲午战争,到《红城垣》锁定辛亥革命、南北护法战争时期,到《白祭坛》的抗日战争的大背景,战争是“三部曲”的一以贯之的主题。到但您在评论文章中又指出,“湘西三部曲”黑、红、白分别指向世情小说、历史小说、战争小说等专业体例和范式,您能跟我们分享为什么会有这两种不一样的看法吗?

王芳:从“三部曲”各部书写的内容主体看,我尝试另辟另辟蹊径、为“湘西三部曲”作出如下类型定义:《黑营盘》:“清末湘西田氏家族世情体小说”,《红城垣》:“清末民初竿城变迁史记体小说”;《白祭坛》:“从烟花炫烂到沉寂之竿军浮沉战争体小说”。

“三部曲”系“为湘西立传”的呕心沥血之巨著,聚焦一座城池长达一百五十年的历史,概以五十年(一个生命的天命轮回)为一个时代的长度,正所谓“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套用至“三部曲”的各部,便可有世情、史记、战争之题材类属之分。

《黑营盘》于开篇处,便已为读者厘清竿城源起:清初为镇苗乱而治的竿城兵屯制和兵-民的二元一体,让竿厅虎威胁成为朝廷源源不断的兵备库。应该说,这一本事源起让以“湘西三部曲”小说坐拥“战争”基因,而有三部曲之分,皆因小说主人公群的不同生命阶段所致,《黑营盘》中除开篇“打到黄河去”的那起苗乱,正面书写的战事,是因争“冬妹遗留田产”而引至的“高寨-打落寨之乱”,匪首曹雄踩着鼓点出场,战士从“混军功”的田昭全-陈玉轩-覃飞镇守的老屋哨到镇守使的发兵镇乱,让年轻、跃跃欲试的田昭全亲历杀人噩梦,而走上了一条和我们熟知的鲁迅先生一样的“行异地、走异路”,赴省城上新学堂开始,以头脑中满满的问号开启“寻找另一条道路”的思考、探索与生命实践。《黑营盘》,把战争作为了交响乐团中站立最后的打击乐式的基调和背景,只在重大节点时奏响,主旋律部分,浓墨重彩地落在在这座风情独特城池、边地民风迥异的生活日常中,田、陈、覃、朱的心灵成长史,故名之为“世情小说”,当无不过处。

《红城垣》应和武昌城辛亥革命的枪声徐徐开幕。《红城垣》中的战争,包括两次重大“反正”革命起义在内,到护国军与满清顽部的德州战役,再至后期靖国护法与北军之战,满纸已是枪炮轰隆,但细腻书写重大历史变迁中的边城男人女人、船事商事等,让推翻帝制的革命后人民依然流离失所、民心彷徨无所恃的事实,在官至田-陈、民如覃-唐、女人如冬妹-阿彩的不同命运思考中,启迪读者深度共情个中人爱恨情仇,“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两千年前放逐沅水的屈子之叹,为何成为一道不可挣脱的魔咒!掩卷沉思,何以至此?而《红城垣》里写了这一群竿城子弟的勇敢者,一刻不停息地行进在为吾乡吾土民众安宁寻路、探路的道路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红城垣》结尾在陈玉轩眼前和心中愈升腾愈浓稠的迷雾之中,某种意义上,这团迷雾,正是中国近现代史的三问:我在哪里?为何而战?向何处去?的民族前途的大迷雾。“历史变迁小说”,当不违和。

独看《白祭坛》,归类入“战争题材小说”是无异议的,上部以陈玉轩镇守使怀“保境安民”之心、力施“湘西自治”之政,作者稳稳地站在土地的上空,仿佛以“刀笔吏”的姿态,书写了30年代吾乡吾土所参与的“军阀混战”,从承《红城垣》而来的护法护国(新)军,到被赐予番号的128整编师,先是十县统一之战、而后是此间和各大大小小军阀、山匪之战,奉中央之命与红军的战与周旋,上部正面书写的大小战役不下二十场。下部竿军6000奉命出征走上的正面抗日战场,从战争之初即加入淞沪战场的嘉善阻击、南镇争夺、驰援,到战争后期主场主动参战迎敌,雪峰山阻击歼灭战,枪林弹雨的战争成为《白祭坛》书写内容的主体。

【对谈问题6】

燕山:对于辛亥革命和湘西秘境,每个读者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文学意象的了解、认知和想象,但让这两个概念和意象在文学作品里的亲密融汇,我还是第一次接触,感觉很新鲜,也很新奇,我想这正是每一位杰出的小说家和作品带给读者的独特阅读体验。您能否和我们分享一下岳立功湘西视角里的辛亥革命,和我们在历史教材、其他文艺作品中熟悉的辛亥革命有何不同?

王芳:我认为岳立功先生的小说,最难得的是把历史的真实和文学的虚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让读者能通过他的文学表达来关注湘西秘境和辛亥革命。

湘西秘境和辛亥革命,两个词汇与概念在大众认知中原本相隔甚远,一个是政治家提及的“盲肠”和文学家描述的边城,一个是众所周知“伟大复兴”的起点,仿佛无甚干系。中华自秦帝国开启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和数千年文化中国的一以贯之,让遥远如“边城”者,亦无一分一秒离开过国家和民族的历史进程,在如此透视镜下,每一时、每一地、每一人,都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每一种思考、每一种行为,亦都构成中华民族光华璀璨精神中的光与亮。

辛亥革命后,民初中国进入“城头变幻大王旗”阶段,我们在鲁迅的《坟》、《药》、《孔乙己》课文中去了解那个混乱的时代。但在“湘西三部曲”的《红城垣》中,我们通过具体的细节了解这方水土与这座城。故事发生的时间起点是1902年(光绪二十八年),清帝国预感到大厦将倾的危急,慈禧大宴,忽念及老臣,将一条鲤鱼赏赐给田青树,日夜兼程,送到筸城时,美味已成堆满蛆虫的残羹,田青树跪地感恩吃下,一命呜呼。父亲的惨死让田昭全毅然且彻底割断与旧王朝间的脐带,终下决心走出黑营盘,走出大山,更留洋东瀛,加入同盟会、担任“红旗大哥”,开始谋划在家乡“反正”(推翻帝制,推翻满清)。筸城闹“反正”,覃飞先行带田昭全秘密任务返乡串连,相继田返乡主持,初次合纵连横,借腊尔山曹雄兵将,惜此次由于地方官周瑞龙的犹豫而兵败,导致田妻周湖翠(周瑞龙之女)殒命。也正因此首次“反正”的流血与牺牲致令官周瑞龙加入“革命军”,内外合围,成就了“易帜”,“快,把旗帜挂上!”周瑞龙大声吩咐。一个士兵跑到城楼子上去,撤掉大清龙旗,将一面白旗悬挂上去。”清旗撤,白旗举,此处可以有文学式表达:筸城从满清帝国绿营兵兵备库的黑营盘时代,迈进由革命者鲜血浸染赤色土地的红城垣时代。

从田昭全离家、因争勇斗狠从长沙武备学堂神秘消失到返家筹备“反正”开始,在中国近代史重大历史节点间,让筸城湘西青浪滩的湍流急瀑,随着浪花翻滚,终于汇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浩荡洪流,湘西秘境和辛亥革命,因此文学家基于史实之真的虚构与创作,开启事实与叙述的合龙语境。

【对谈问题7】

燕山:以抗日战争背景的近代书写并不陌生,《湘西三部曲》的收官曲《白祭坛》一书也有正是以此时期为历史背景展开,而抗日战争决定意义的终结战——雪峰山一役,正发生在湘西,而举世瞩目的受降纪念仪式(到受降纪念坊),也都在湘西芷江县鲜活地发生。在这个意义上,湘西地域对于抗日战争,无疑闪耀着独特的、闪耀的光辉。我想请您在这个意义上,聊聊有评论家提到“读懂小湘西,就读懂大中国”的书写意义?对我们当下的生活有何启发与反思?

王芳:抗日战争对于中国这个国家和中华民族有着深远的意义。当前,学术意义上认定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事业起点在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帝制,进入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进程,我读到过一些历史学家把抗日战争这一举国之力、旷日持久的八年抵御外侮的战争作为反促中华民族精神真正成型、中国在全民意义上之成中国,因此全民、全役战争而改的帝国传统而来的上有朝廷政令、下有“帝力于我有何哉”各自为政的关键时期。对全体国民,抗日战争艰苦卓绝,壮怀激烈,但客观上,中华民族不屈顽强、捍卫家国的精神却正因这一极致残酷的战争前从每一个国民身心绽放。战争是人类的大悲剧,但在战争中为自己、为家人、为国家、为荣誉而捍卫和抗争的精神,闪耀着普世人性的光辉,而在《白祭坛》中,对嘉善血战和雪峰山决胜一战的惊心动魄而又细致入微的叙述,以小说家之力将抗日战争还原到最具而微的情境、人、生命、枪林弹雨之中,湘西人勇武喋血的独特质地,让竿军在这场战争中挥发得淋漓尽致,从读者维度,从嘉善战场上充满古楚魅力的招魂仪式、从雪峰山一棵树的功用、一个山洞的贡献、关帝庙前的日军反人性“玉碎”等细腻情节间,领略既独属于湘西人的典型性、又充溢中国人全局精神的动人故事,我觉得这是《白祭坛》赢得“荡气回肠的民族史诗”真诚赞誉的文本力量。更因雪峰山战役是抗日战争的决胜局,经此战后,中国人民赢得了伟大的胜利,在这个意义上,“小湘西”和“大中国”的精神,完美重叠契合。这样的深入骨髓和血脉的文学阅读经验,我认为,是激发和唤醒每个人内心情怀、悲悯、共鸣的动人时刻,而这样的时刻越多,我们平常看不见、摸不着的家国情怀,便已经在作者、读者、讲述者中流淌、传递。

本组图片均由 傅秀政 韩勇 摄

【对谈问题8】

燕山:“三部曲”小说亦真亦幻,于史实之上开展作家生动却不乏严谨的文学性虚构,人物从军政首脑到普通百姓,涉及人物近三百人,您最喜欢的人物是谁?为什么?

王芳:竿城革命青年群承袭《黑营盘》脉络而来:田昭全、陈玉轩、朱鹤、唐豹等几个“发小”个个人物性格鲜明,田昭全的老辣、陈玉轩的忠勇、朱鹤的睿智、唐豹的义气,在对人对事的对话、行为中毕露无疑。《红城垣》里还增加了新旧两端针锋相对的官员周瑞龙和朱立俊,还有忽正忽邪、变化莫测的匪首曹雄,吴把三等,更有一众美丽率性的女子幺妹(冬妹),阿彩,五凤,覃香……而其中作者着墨最重,我最喜欢的人物也是覃飞。

覃飞在《黑营盘》中完成了少年到青年时期的成长,从神巫业转为骡马客,在《红城垣》这一部,完成了由一名懵懂从众的热血者成长为拥有湘西勇武精神的——平民英雄的人物心路和成长历程。

覃飞出生于乡间苗家,自幼随师父以神巫为业,唱祭歌,做法事,却因一次上刀梯仪式的重大失误,行业前程尽毁被驱,当了一名纯纯的骡马客。覃飞通常的形象,正是读者至今在湘黔边境上依然可见的黑丝帕包头,黑衣黑四块裤的普通苗家男人。作者赋予这个角色天赋异禀:跑得快,特别安排他在筸城首次水曜日运动会勇夺短跑冠军——虽然冠军小时侯因为一根骨头被狗追着跑”练就的苦难生活背景。他勇武无双,带领创建的黑旗队在护国护法的德州南北战中力拔头筹;他重情重义,为黑旗队的兄弟们尽墨而痛哭流涕;最重要的、在黑-红两部书中贯穿始终的,是他对于冬妹(幺妹)近乎偏执而狂热的爱:无论是直面曹雄之淫威“跳天坑”的冬妹,还是在船上不期而遇的幺妹,无论是护法战争战场石清阳助手的女战士,还是不慎沦为匪首曹雄和吴把三抢夺玩物的这个女人,覃飞对她的爱从未改变。这份对冬妹铭心刻骨的爱让覃飞既对妻子唐五凤若即若离,这份爱更于《红城垣》结尾处,当覃飞个人二度自匪“反正”,为陈玉轩剿灭反叛者曹雄立下汗马功劳而与谷子琪双双荣膺“一等功勋”时——正是这份爱,让覃飞从命运掀起一番又一番腥风血雨后,做出了不一样的人生选择,为了冬妹解甲辞军。

在覃飞人物性格塑造中,《红城垣》小说的传统文学赋比兴手法深浸,和西方所谓“象征”的文学意象写作手法异曲同工,在历史教科书中以“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不彻底性,从民-兵一匪多元身份复合的覃飞两次无聊中可见一斑。

第一次,是覃飞“玩蚂蚁”。“反正”成功,覃飞策反曹雄攻城居功至重,官封千总,获赏一处宅子,安顿母亲和姐姐覃香,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作者笔锋一荡,给读者奉上这样一场景致:

“春雷惊百虫”,蛰伏于地下越冬的蛰虫开始忙碌。覃飞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无聊地看蚂蚁搬食。见蚂蚁们合力搬动一颗饭粒及一只死去甲虫的尸体,是那股忙碌,那样拼搏,想起自己却终日无所事事,觉得自己连蚂蚁都不如。

第二次无聊,则在覃飞阴差阳错跟随曹雄和吴把三,怀着“别人还在革命,我却成是反革命的。”莫大的委屈、冤屈和不甘,有过一段自甘堕落、试图麻木自己来逃避命运之问的一个时间。自从上山为匪,覃飞对自己的身份一直有认知障碍。他不敢回想过去,也不敢设想未来。喝酒、抽烟、赌博,他变得堕落,随波逐流,无聊地混日子。“山脚下那片枹木里,林子里的那间肮脏污秽的赌铜钱宝小屋子,倒常常能使人获得片刻恍如隔世的欢愉。”

无论如何,作者对覃飞这一人物的喜爱、钟爱,是毫无疑义的。试看这段饶有趣味的叙述与描写: “腊尔山的秋天,山中如红黄幻画。沟壑里,有一条小溪,溪边有一棵大青钢树。一把小刀在树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划痕。那树上的划痕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了。覃飞收了小刀,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卷叶子烟。溪水清澈澄明,覃飞看见自己水里的镜像头发蓬乱,满脸胡子,已经有几分匪相了。不忍卒看,他扭过头去。“土匪,老子竟然成土匪了?”

在正写、反写、直写、曲写、自己看、他人看的多重视角中,《红城垣》为读者雕刻了一个复杂的活脱湘西汉子典型形象,除了命运的曲折和青年的勇武、热血和爱情,这样的结局,让覃飞这个人物顿时生出思想的光辉与绵厚,为《白祭坛》中为国为民的抗日战争成就的国之大者英雄作出了有力的铺执和伏笔。

【对谈问题9】

燕山:《白祭坛》被誉为“是一部根植土地、荡气回肠的田园牧歌,亦是一部淋漓尽致的血性之作。”,而作为来了就是深圳人、35年执着成就湘西书写的人,“深圳初春刮起湘西风”,您如何看待文学作品、作家写作题材的乡土性和地域性命题?

王芳:深圳写作到底是什么,有一度大家认为改革开放史一定要聚焦深圳才是深圳写作。但从前几年就是深圳的写作界评论界都开始对这个概念有更多的质疑了,因为深圳是有一个是移民城市,每一个人都带着家乡的烙印,所以其实生态写作已经延伸,深圳写作这个话题已经延伸到了前深圳,对于每一个写作者来讲,比如说像岳立功老师的“湘西三部曲”它是不是深圳写作?

在我看来,他一定是的。岳立功老师很多书都是海天出版社出版的,并且他已经来深圳工作了很久,包括“湘西三部曲”的收官之作《白祭坛》也是在深圳完成的,但是他写作的内容与对象是湘西这方水土,这一定是深圳写作。

在某种意义来说,文学作品和作家写作题材的乡土性和地域性,是多元的,也是交叉圆融的,作者因为在家乡的生长,有太多的感情需要通过文字去抒发,但在深圳他有了更多包容的色彩。深圳精神不一定是莲花山或者大鹏湾,深圳的精神与魂凝聚在作者的笔下,传递出属于文学磅礴的力量。因此个人以为,所谓“深圳写作”,无论是作家主动担任的鲜明深圳身份,或者题材上聚焦深圳当下,又或者“前深圳”,应该是一个兼容并包的概念,所念、所感、所动在哪里,深圳写作就发生在哪里。

【对谈问题10】

燕山:最后一个问题,您本人近十几年,始终活跃在青少年文学、音乐素养社会教育领域,而教育是我本人专业深耕的领域,您能就文学倡导-即我们说的“读小说”和青少年素养教育的关系上分享一下您的心得吗?聚焦到历时作家35年心血、一百五十万字的鸿篇巨制《湘西三部曲》,我们的青少年朋友应该用怎样的姿态开启阅读,收获阅读的快乐和精神的洗涤?

王芳:其实现在青少年朋友面对的诱惑比我们这一代多得多,在数字化传媒时代,知识彻底碎片化,随时随地都能够获得信息快餐。但长篇小说,特别是“三部曲”式长达一百五十万字的鸿篇巨制,和所有优秀的长篇小说一样,对于青少年来说却正是一个异常丰富的宝藏。小说,讲故事是根本属性,长篇小说,一个好的大故事里必然有许许多多精彩的小故事构成,所以,长篇小说能满足到青少年天然的好奇心;而在文学类书籍中,长篇小说,可谓最为耗费小说家心力的文学类别,通常人物多、篇幅长、容量大、情节复杂,再兼结构的奇巧、独特的时代背景,读长篇小说就是读一个有时长、有纵深、有错综复杂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大社会,读来有时像在草原纵马驰骋,有时会陷入迷宫的曲折幽晦,有时因小说主人公命运跌宕起伏唏噓不已,有时又因人性的扑朔迷离而感慨莫名……读小说是在如饥似渴阅读的共情中、好奇心的逐渐满足间,如认识社会,认识时间,认识人性。所以沈从文先生墓志铭上方有“照我思索 能认识我 照我思索 能认识人”的十六字箴言。至于其他历史背景、各门类知识的习得,对于读小说,则是一种必然,因为个人认为小说家-长篇小说家是细致入微观察和记录世界万象和人的最杰出的人类,尤其对于中国人,诗教-即文学教育,是自古以来传统青少年教育几乎唯一的方式,性情涵养、道德养成,格物致知,皆从文学而来。

通过长篇小说了解的社会与生活,可以很真实很细微,通过一个个人物去理解人物当下的时代和选择,通过一处处具体的情节去还原小说时代场景,优秀的长篇小说读完一定让读者发生感触和共鸣。但可能对于现在青少年来说,如何进入阅读长篇小说的阅读成为一个更艰难的事情。我知道有大批学校内外的有志之士,在牵头推动“整本书阅读”的公益行动,更重要的,我却认为在于青少年们朋友们的第一老师-广大家长们,一是呵护、爱护、尊重孩子的任何阅读兴趣,鼓励他们进入小说和文学的世界,让他们在随着书恣意畅想,去激发自己独特的认知和想象力,这实在是一项珍贵的、太值得珍惜的天赋和能力。再具体到《湘西三部曲》,据我的基本了解,不知道沈从文先生的很少,没去过凤凰旅游的不多,对晚清到抗日战争胜利这段历史一无所知的更微乎其微,所以,“三部曲”虽然是一百五十万字的皇皇巨著, 作为青少年读者,但却大可以轻松愉快地对风土人情的好奇、从对沈从文之后的文学发生开启阅读,可以把作者简介、时代背景、中心思想、读后感等等全部抛诸脑后。并不是每一个《红楼梦》的读者都要答出“大旨谈情”的标准答案,读《边城》,必须答出“车路”和“马路”的民俗异同……读《湘西三部曲》,一千个读者同样可以有一千种打开的方式。对于小说中呈现的唯美的、精美的文学语言,比如写写沱江、青浪滩、写南华山等等的情景片段,感兴趣的青少年朋友们大可以做些摘录,小说家都必然是文字高手,深谙语言文字的魔法,让读者真切感受“此时此刻此地”的心情,我本身是很鼓励青少年在读长篇小说的时候写写画画,这也是和作者、和小说里面人物对话互动的一种方式。另外,虽然现在的电子读物特别丰富,但我还是鼓励家长和青少年朋友能走进书店、图书馆或者购买纸质图书在家中阅读,建立一种阅读的仪式感,摈弃一定纷扰专注地阅读,更好地建立与书本的联系,也更顺畅地走进作家创作的心灵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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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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