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一点,热爱地活着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3-07-11 10:32:46

1. 渴望生活

大学时,读了梵高传记《渴望生活》,美国佬欧文斯通1939年写的。那时候,梵高在五角场的大学生中间没多少名气,书写得也不严谨,与其说是传记,毋宁说是小说。但青春期的我仍读得热血澎拜,写了一篇《梵高百年祭》发在校报上,萧思健学长读到,特地鼓励我,象宽厚的兄长一样,至今记得他温暖的笑容,拍我肩膀的肉嘟嘟的手。

后来我离开学校,跑到外面世界上,学习赚钱。起初,在功名利禄的道路上一帆风顺,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就是天才,于是无知者无畏,倾囊而出创业,我很快就尝到了失败的苦酒,在人生的谷底一呆就是很多年,少年时的同学早已肥马轻裘,每次聚会都有云泥之感。我像梵高一样,时而自我激励,时而又心灰意冷,怀疑生活是否真的值得一过。

有一年,梵高的画在国外拍卖出天文数字,在上海就火了。他家乡的美术馆来上海开梵高画展,我向老板请了假去附庸风雅。到了现场,才发现所有的画,都是复制印刷品,荷兰人真是小气到家,还郑重其事地把复制品封在玻璃后面。那些荷兰来的博物馆工作人员,脸红扑扑的,跟我们南汇人很像,他们来自梵高老家附近,在荷兰也属于乡巴佬。梵高因为笨拙粗野的乡下人长相被世故的布鲁塞尔人、时髦的巴黎人和排外的普罗旺斯人嫌弃了一辈子。然而,他声名大噪之后,许多人纷纷跳出来像经营自己的事业一样,百般证明自己家里人曾经与梵高关系亲密。

我困惑不解。而让我更困惑的是:为什么梵高要自杀?他不是如传记所说十分“渴望生活”吗?究竟是什么能把一个热爱生活的人逼进死亡的深谷?仅仅是被诊断为癫痫的家族遗传病吗?

2. 小红也走了

觉得自己功成名就的某年,我在云南度假,跟我喜欢的同学朋友在一起。那晚觥筹交错,等看到错过母亲打来的好几个电话,预感有坏事,打回去,母亲说:小红没了。我呆若木鸡,问了几句,更加失魂落魄。

小红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隔壁家女孩。我们那一代,在黄路那地方,要逃离农村,唯一的出路是读大学。小红读书不好,早早就嫁人生子。过了几年,她离了婚带孩子回到娘家,出路全无,外面指指点点,她最终还是想不开,喝农药寻死。送到医院洗胃,活转来,想不到毒性太大,在医院里躺了一天,还是走了。小红的大哥在她清醒过来的时候,问她后悔不,她说不出话来,留着泪点头。

小红去世后,周围的人继续看不起她,说她一生是个失败。那些人,都是周边善良的乡邻,但是如锺书先生所说,“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就像饭里的砂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乡邻的议论,给了我第二重创伤。后来我和朱长超老师在黄路捐赠一个图书馆,也是人言籍籍,说什么的都有,我只好郑重地告诉我家老头,不要再通知我别人的意见了。

3. 死固然困难,活着更加艰辛

1890年7月27日星期天下午,梵高踉踉跄跄走回他住的小旅店,说他开枪打伤了自己。警察和医生都来了。医生判断无法取出腹部的子弹,托人送信给梵高的弟弟提奥;提奥第二天早上收到信,立马坐火车赶来。他看到梵高坐在床上,医生允许他抽烟斗。

为了弄明白梵高为何自杀,我陆续读了译林出版社三卷本的《梵高传》,和梵高的两本书信集——《亲爱的提奥》和《梵高手稿》,在喜马拉雅FM上听了Vincent & Theo(梵高兄弟)——书里有详尽的考证,去年还看了探索梵高死亡之谜的电影LovingVincent,发现真实的梵高既可怜又有点可恨:他天生一副农民相,衣衫褴褛,不修边幅,举止一点也不优雅;情商不高,性格暴躁,渴望友情却总是与朋友不欢而散,更不懂怎么讨女人喜欢;学业半途而废,早先从事的画商、小学教员、传道士等职业无一不以失败告终,起先靠并不宽裕的父亲赒济后来靠弟弟每月三次的汇款过活;浪费了家族提供给他的仅有的几次机会,与父母冲突不断,甚至对父亲的早死难辞其咎;喜欢混迹于农民、矿工这些“不体面的人”中间,总是受痛苦和不幸的人吸引,为要娶一个苦难的妓女受到所有人的唾弃;热爱文学,感情像火山一样炽热且不稳定,这种感情投在宗教上,他就成了一个让教会都深感不安的苦修士,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只能被父亲领回家。总之,即使按今天的标准,他也是一个一无是处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何况在一百多年前伪善的维多利亚时代。

让我惊讶的是,对成功的理解,维多利亚时代的欧洲人和今天的世人并没有太大差异。梵高不富裕的父母和有权有钱的叔叔们很早就放弃他了,但不靠谱和离经叛道并不是他最大的罪,赚不到饭钱才是。他心知肚明。写给弟弟提奥的数百封书信,大半与钱有关,感情复杂,读之骇然。一会感激,一会哭诉,一会抱怨钱寄得太少或太晚,一会为开销超支自我辩护、讨价还价,有时自欺欺人,把弟弟寄的钱定义为画作的交换,好叫自己心里好过一些,更多时候他把绘画当作兄弟二人共同的事业,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会成功,一定不会叫弟弟失望,一定会偿还欠弟弟的债。他把画寄给家里人,可怜兮兮地诉说自己的勤奋,盘算着如果一年能赚1000荷兰盾以上,就能堵住周围不绝于耳的谴责,重新赢得父母和家人的爱。心理学家说,我们希望自己彬彬有礼,成绩斐然,在社会上获得声望和地位,其动机无非是为了找回我们儿时曾有过的、无条件的爱。这个结论在梵高身上再确切不过。他喜欢把自己描述成一个战斗者,一个“全力以赴”、“殊死搏斗”的人,要在人生的战场上“打一个漂亮的仗”。这并非夸大其辞,在人生最后十年里,他像当年做苦修士一样疯狂地工作,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的艺术理想,只是为了赚钱还债,在金钱和感情上越积越重的债。最后几年,他因癫痫住进精神病院,清醒时仍仔细计算每笔医疗费,为了因染血的床单而额外增加的费用又气愤又内疚。他努力筹划怎样把评论家的好评变现,但由于各种原因,他活着时只卖出一幅画,不安和愧疚却在不断升级。当得知弟弟结婚生子经济压力陡增,尤其是看到弟弟身体每况愈下恐怕活不了几时,将被抛弃或将失去弟弟这两种结局近似的可能性时刻折磨着他。

关于他的死,至今仍无法排除被捉弄他的人误伤这种可能。但对梵高而言,怎么死并不重要。在小旅馆顶楼7平米的小房间里,屋顶低低地倾斜下来,兄弟俩很少这样单独面对面。梵高很平静,说这样最好,我一直希望这样死去,死固然困难,活着更加艰辛。提奥很悲伤,告诉哥哥钱不是问题,会有办法卖掉更多的画,好日子都在前头。他期待奇迹发生,哥哥能够熬过去,就像他割了耳朵的那一次。但是到了夜里,梵高开始剧痛,呼吸越来越困难。提奥躺到他身边抱着他,跟童年时一样,一切都无济于事,29号凌晨,他在弟弟怀中停止了呼吸。

他死后,提奥因悲伤精神错乱,半年后在精神病院孤独死去。弟媳回去娘家,独自抚养孩子。梵高希望通过死使弟弟一家过得更好的愿望,全部落空了。

更令人扼腕的是,梵高自杀前,他的画作已在巴黎暂露头角,开始有人问津。他如果活下去,可以靠画画过上他无数次展望的自食其力的生活,甚至赢回母亲的爱。

但是他没有机会了。就像小红,她死后,房子被拆迁,小小的横财轮不到她,她的孩子读书升大学,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孩,她也看不到了。

4. 无耻地活着

前几年,我尊敬的萧思健大哥,因为下属的错误,负面舆论铺天盖地,在巨大压力下,心脏病突发,48岁,也走了。

悲伤时刻,重读《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给了我很大安慰。他考大学落榜,已经是家门之羞;电影学院毕业,找不到任何工作,靠老婆养在曼哈顿破公寓里,买菜做饭,软饭一吃就是6年。除了提供quality sperm养小孩之外,他自称对家庭唯一贡献,就是纽约扫街的日子,把停在路边的车子移到另一边。他的台湾太太,言语强势,骂老公不拍电影像个死人,几度考虑跟他离婚,还得到父母首肯。幸亏纽约市1比7严重失衡的适龄男女比例帮忙,女票一念之仁,看在儿子份上,决定破罐破摔跟没用的李安过下去了。李安回忆自己为了拍电影,死乞白赖地留在圈子里,跑龙套也干,做场记也干,干得都很烂,被人各种骂各种看不起。日后回忆起这段难熬的生活,他仍十分痛苦:“我想我如果有日本 丈夫的气节的话,早该切腹自杀了。”幸亏李安没有气节切腹,才有了断背山,有了卧虎藏龙,有了小章同学大红大紫。

重温一遍《寻找小糖人》,这个匪夷所思的纪录片,我看了不下四五遍。在南非种族隔离的年代,美国歌手罗德里格斯的两张唱片被禁,因为内容“低俗”和影射政治。但是这些歌曲在南非不胫而走,被疯狂地盗版、传唱,热门程度超过猫王,深深影响了好几代人。诡异的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罗德里格斯是谁,只传说他演艺事业失败,已经自杀身亡。二十多年后,两个南非人跑到美国,找到当年的唱片制作人,发现在南非家喻户晓的罗德里格斯在美国却发行量惨淡,第二张专辑只卖出去6张,且像他歌词里预言的那样,在圣诞节前被唱片公司解雇,从此不知所终。正当他们以为歌手已死,却收到自称是歌手女儿的陌生女子留言,说她父亲还活着,只是不知道他还会唱歌。原来,这位老兄歌手生涯失败后,继续在破败的底特律城里做苦力,帮人家拆房子修屋顶,贫穷却也不缺少生活的热情,他结了婚生下三个女儿,留着燕尾服,心安理得地带小孩听音乐会逛博物馆,还自告奋勇参加市政厅的竞选。

真实的生活比传奇还传奇。罗德里格斯,这个大学里主修哲学做过歌手的底特律建筑工,在惨败后无耻地活着,几十年,活到万里之外的南非佬请他去开个人演唱会。在整个美国,只有6个人买他唱片听过他的歌,在南非开普敦市,他只是站到台上,几万人就欢呼尖叫了10分钟;看到他,人们忍不住泪流满面;他一开口,几万人就跟他一起唱。巡演结束后,他回到美国,把演出的大部分收入分给了亲人和朋友,自己继续住在从前简陋的房子里,干着修草坪这类体力活。当记者问他:有没有想过自己当初本来可以成为一个superstar,可以过得更好?他只是腼腆地笑笑,不置可否。也许活着对于他,就是欢欢喜喜地吃饭,快快乐乐地喝酒,在生命有限的年日里,享受日光之下自己劳碌应得的那一份。

这段开普敦演唱会实况录像,我看一遍,哭一遍,总是想起梵高,想起几个过早离开我的人。其实,梵高本可以靠教英语或法语过活,可一旦有人提及,他就会暴跳如雷,把这视为对自己事业的不信任,一种侮辱。揽镜自照,我们是不是也只能接受一种非如此不可的生活?如果努力却没有回报,如果生活始终不像我们期待的那样,我们能不能无耻地活着?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无耻地活着。

作者:史地文(入圈app创始人,现居上海。每天在“入圈”主持读书分享会和生活讨论会。偶尔出门旅行,在火车上跟人搭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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