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增湘对启功的谆谆教导

读石人     2023-05-22 09:18:29

                                   读石人

诗书画被称为启功“三绝”。启先生书法名气尤其盛大,是公认的书坛泰斗级人物。我于“三绝”却是近乎“三盲”。只因为平时爱读些闲书,对启功的著作和有关启功的著作也读过一些。我是从另外一个阅读角度走近启功的。在我心目中,启功是一位了不起的文史哲大家和令人敬重的教育家,幽默豁达、低调谦和的为人品格更是让人钦慕折服。曾经比较细地读过《启功讲学录》,感受深,受益多。若说启功是一棵大树,诗词、书法和绘画只能算是这棵参天大树的枝叶吧。

除了书画为世人所重外,启功先生特别为大家津津乐道的似乎还有两个“热点”。一个是他正儿八经的皇族出身,启功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玄孙。只是,到他祖父一代就已经是没落贵族了。还有一个是他的墓志铭。启功早在一九七八年——刚刚从“牛棚”获得“解放”,爱妻走后不久,距他以九十三岁高寿逝世还有二十七年,就为自己写好了墓志铭:

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

因为阅读路径的偏向,我就特别关注启功这位中学生怎么成为副教授、教授、中央文史馆馆长的。低学历大师的成长之路实在让人好奇。读章景怀、赵仁珪整理的《启功口述史》、曹鹏的《启功访谈录》和柴剑虹《我的老师启功先生》等书籍,我发现启功与陈垣老先生有一种令人十分感动并耐人寻味的师承关系。

启功对自己的老师终生怀有深厚感情,比如贾羲民、吴镜汀、戴姜福、潘心畬、溥雪斋和齐白石等先生都被启功恭恭敬敬称了一辈子恩师,直到耄耋之年他还能讲出许多在诸位老师门下受教的点点滴滴。而最令他铭恩于心的还是陈垣老先生。启功生前曾经常跟自己的学生讲他从中学生到大学教授的成长过程中,老校长(陈垣是辅仁大学校长,新中国成立后任北京师范大学校长)起到的三大关键作用。第一,不以学历度人,而以真才实学用人,苦心提携栽培启功。第二,言传身教,教他如何立身做人,怎样教书育人。第三,老校长在文革浩劫最困难的时期,仍寄希望于未来,不忘指点治学门径,鼓励启功总结治学心得,撰写学术著作,立德、立身、立言三者不可或缺。

启功打小就是孤儿,后来最疼他的祖父也逝世了,孤儿寡母的生活用度都全靠祖父过去的学生捐助接济。中学毕业后,启功没有工作没有固定收入,养家糊口遭遇困难。经人介绍去找大名鼎鼎的陈垣先生。陈垣先生当时任辅仁大学校长,陈知道启功有家学渊源,学问很扎实,是可堪造就之才,便安排他到辅仁中学教国文。辅仁中学属于辅仁大学教育学院管,院长姓张,张院长借口启功没有学历,教中学不合规章,只让启功教了一年就把启功辞了。陈垣先生就让启功去做美术系的助教,美术系也是归教育学院管,张院长又找了个理由把启功辞退了,也只教了一年。陈垣先生有些生气了,好,你刷他,我就让他到辅仁大学教国文,陈自己当时也教一年级国文,那个张院长再也管不着了。这一段故事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大学校长如此爱才惜才,学院院长偏偏顶牛不买他的账,两人作为在我看来,同样显足了民国学人风范,其中,陈垣对启功的提携栽培诚为学界佳话。此等情景若要搁置今日,难免让人惊呼难得难得实在难得甚至要生发隔世之感。

当初我是就想知道那位张院长叫张什么来着,才去读启功的口述史。这一读不但知道了张院长叫张怀。还特别有收获地知道了介绍启功去找陈垣校长的是傅增湘先生。傅增湘是启功祖父的门生,五四运动前曾经入阁当过教育总长,后因不满当局干涉蔡元培北大改革愤而辞职,是目录学、版本学的一代宗主。下面这一段启功的口述文字特别有味道,很是引人深思耐人寻味。

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傅老先生介绍我与陈校长会面的情景:

我先到傅家,把我作的几篇文章和画的一幅扇面,算作我投师的作业。他嘱附我在他家等候,听他回信,然后拿着这些东西直接到陈老校长家……好不容易盼到傅老先生回来,他用平和的语气传达了令我激动的消息:“援庵先生说你写作俱佳。他对你的印象不错,可以去见他。”又叮嘱道:“无论能否得到工作的安排,你总要勤向陈先生请教,学到做学问的门径,这比得到一个职业还重要,一生受用不尽的。”就这样我得以去见陈校长。

无论能否得到工作的安排,你总要勤向陈先生请教,学到做学问的门径,这比得到一个职业还重要,一生受用不尽的——傅增湘作为长辈,这话说得真诚而深刻。这种真诚、深刻是基于傅增湘对朋友陈垣的了解信任和对晚辈启功的关怀疼爱。

前头已经说过,陈垣给启功安排了工作。还不止一次。是一而再,再而三。但是,我们从陈垣与启功数十年的交往还是能够感受到一个人予别人的帮助真的还有比安排工作使其得到职业更重要的,傅增湘对启功的教导还真是很管用的人生智慧和经验!

启功说陈垣对自己一生成长所起的三个关键作用,仔细看其实是一统二分。第一条是统说陈垣对自己的苦心栽培,第二、三条是分说陈垣教自己如何做人做事做学问。在《启功口述史》中有许多生动有趣、十分感人的故事,是对这三条的具体诠释。启功有这样一段文字回忆自己当年准备入职辅仁附中时陈垣先生教他怎样给中学生上课的:

老校长即安排我到辅仁附中教一年级国文,在交派工作时,详细问我教过学生没有,教的是什么、怎么教的。我把教过家馆的情况报告了一番,陈校长听了点点头,又嘱咐我说:“教一班中学生与在私塾屋里教几个小孩子不同,你站在台上,他们坐在台下,人脸是对立的,但感情万不可对立。中学生,特别是初中一年级的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也正是脑筋最活跃的时候,对他们一定要以鼓励夸奖为主,不可对他们有偏爱,更不可偏恶,尤其不可随意讥诮讽刺学生,要爱护他们的自尊心,遇到学生陶气、不听话,你自已不要发脾气,你发一次,即使有效,以后再有更坏的事发生,又怎么发更大的脾气?万一无效,你怎么收场?你还年轻,但在讲台上就是师表,你要用你的本事让学生佩服你。”上班后,我自然不敢怠慢,按陈校长的嘱附,务必上好每一节课。几十年后,还有当时的学生记得我和我的课,称赞我的课生动有趣,引人入胜,使他们对古今中外的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真的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学界大佬(陈垣与陈寅恪齐名,历史学界有“南北二陈”之誉,“二陈”后来走的治学路子有异,陈垣被伟人称为“我们国家的国宝”)、顶尖级大学(辅仁与燕京、清华、北大皆为北京名校)的掌门人对一位刚刚认识的准中学教员的业务指导,哪里去找这样的好老师呢?这便是贵人啊!人生得遇这样的好老师比谋得工作本身是不是更有意义更加难得更为重要呢?

我读启功,傅增湘对启功的这个教导最是让我感动让我难以忘怀,甚至觉得读启功哪怕是仅止于此也就值了也就心满意足了。之所以会这样,应该是因为有人生体验、个人感悟和存在心里的某些思想疑惑为阅读打下了底子。

我在朋友之间,经常念叨起很多人对我个人对我爱人对我孩子对我家庭的帮助。很多年前,我还在一篇文章里这样表达过自己对一位长者的感激之情:

我从不讳言他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我并不是说原来在学校当一名普通教员怎么样后来到行政上当了领导又怎么样。我是一个俗人,但还不至于俗气到这个程度。人生命运展开的关键时候,有人满腔热忱地用他慈爱、温暖、有力的大手尽力一托,你的命运从此便舒展得更充分、更丰厚、更多彩,人生的弧线划得更优美、更圆润、更顺畅,这个人自然是你生命中的贵人。

倒是,我之所谓贵人,他予人的影响还不止于“关键时候的尽力一托”——一次调动,一次提携,或是一次其他什么人生进步发展的机会。他之于我,不只是成全了我要离开原单位换个职业的愿望,也不仅仅是我从事行政工作的启蒙老师,更是后来我人生成长进步的精神导师。

当初一位在上海的企业家朋友读到这一节文字后,特意打电话来对我的“贵人论”表示特别赞同。他还进一步推而演之,说是无论政界、学界、商界还是其他什么界,这个道理都是一样的,每个人在人生旅途中都会遇到自己的贵人,也可以成为别人的贵人,只是彼此未必会这样看待和珍惜。后来我到上海出差,这位朋友到酒店看我,我就听他很动情地讲了大半天他在艰难创业过程中怎么有幸遇到贵人提携得到贵人指点以及自己发达后如何真心帮助年轻人的故事。

我现在还记得这位朋友打电话附和我以及后来我们在上海见面聊天说到这个话题时,他都始终带着一种感慨世道人心的叹息语气。这种叹息的语气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感觉(有时我也怀疑是不是错觉):较诸从前,似乎现在的人际交往功利性更强,目标更单一,更直接;也因此,懂得感恩,懂得别人给予自己积极而深刻的影响比从对方那里得到直接帮助更难得更重要的人,如今好像越来越少;人们对得鱼忘筌、过河拆桥甚至升米恩斗米仇的尴尬难堪倒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我心下不免疑惑,是不是我们过去经过很长时间所形成的以道义为核心以温良敦厚为特征的人际交往传统因为遭受某种坚硬粗糙的流行文化强行“洗礼”而被迫走向了式微?

有上面这些属于我自己的人生体验、个人感悟和思想疑惑做铺垫,从启功的口述历史中看到傅增湘老先生对启功的谆谆教导——无论能否得到工作的安排,你总要勤向陈先生请教,学到做学问的门径,这比得到一个职业还重要,一生受用不尽的,自然就会怦然心动,悠然心会,以至于心有戚戚。

责编:欧金玉

一审:史学慧

二审:屈新武

三审:禹振华

版权作品,未经授权严禁转载。湖湘情怀,党媒立场,登录华声在线官网www.voc.com.cn或“新湖南”客户端,领先一步获取权威资讯。转载须注明来源、原标题、著作者名,不得变更核心内容。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