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公坪》:含糖岁月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3-05-01 22:00:07

  


  以下文章摘自《鹅公坪》

  含糖岁月

  壹

  小时候,鹅公坪从来没有“曾经”“从前”这样的词汇,只要是讲过去的事,开口第一句就是“含糖”。“含糖啊,新化人老是欺侮湘乡人,仗着‘王爷山的打①’压了湘乡人几百年……”每一年冬天农闲季节,湘乡(包括涟源、双峰)各乡各村都有武师开门收徒,讲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一句。

  “含糖啊,曾大人打了胜仗回来,带着这么多兵,皇帝怕他不服管教,天天睡不着觉,就派出钦差来打探。曾大人神机妙算,安排了一些老头在驿道上装扮成拾狗粪的,看到骑着高头大马抬着八抬大轿的人问曾大人家里的情况,就说山高林密路远,就说荷叶塘鸟都不来拉屎,就说曾大人在闭门读书,钦差大人就回去了。”这是父亲讲的,他站在地坪上挥着手指向西边的邓家圫。含糖,小学刘老师这么讲,中学老师也这么讲。一直到大学,我同寝室的双峰老乡王斌辉也这么讲。我和王斌辉很快就知道,含糖就是曾经,就是从前。但哥俩面面相觑,实在不知含糖是怎么来的?

  


  从十六岁离开故乡开始,我每年都回家探亲,每年都听到含糖。听到含糖一词,心里就咯噔一声,想这是一个什么鬼。一直到2020年,我才破解这个心心念念缠绕多年的谜团。2016年9月,家乡的文联主席阳剑因“双峰方言,作为一种极具特色的地方方言,只有双峰本地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韵味,这也是我等八人愿意来收集整理的原因之一。其次,目前尚无一本专门研究双峰方言的著作,留作记录,以供后人研究存档”而主编了《双峰方言之东扯西绊》。阳剑主席盛情邀请我写序,我也兴高采烈地答应,信誓旦旦在国庆假期后第一天就交稿。

  我在《是乡愁,也是乡音的忧愁》的开篇写道:“家乡的朋友捣鼓出一本关于家乡话的书,要我写几句话放在前面。这大概看中的是我离开家乡三十五年却乡音无改。而就我而言,乡音是我内心深处千万次的羞愧,是我生命河流中多次经历的暗礁险滩。和同一个族群的乡亲说说,可能是一辈子都难得碰上的机缘。”我洋洋洒洒地写,写自己的羞愧,写自己的乡愁,两个晚上就写了七八千字,完全忘记了主席的吩咐“写几句话放在前面”,就发给他。

  一直没有回音,也一直没有样书寄来。我是一个迟钝的人,过了一年才把这篇文章放在《书都》杂志的公众号发出。然后,家乡双峰“土著民”和“新湖南”公众号纷纷转载,每一次都有好几万人在线阅读,俨然成了热文。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2020年上半年,我猛然想起阳剑主席主编的这本书,就向家乡蔡和森纪念馆尹晓奔馆长要阳剑主席主编的书名,立马从孔夫子旧书网买了一本。

  《双峰方言之东扯西绊》第三十六页:

  [咸同]

  一个仅流行于湘中地区的方言词汇。它是清朝咸丰、同治两个年号的合称。历史上有“咸同中兴”之说,在双峰及周围县市中,“咸同”表示“过去、曾经”的意思。

  咸丰同治年间,由于曾国藩和湘军的崛起,湘乡人文蔚起,名动全国。湘乡人总督巡抚以上的封疆大吏比比皆是,至于四品五品官员,则不足为奇。同时,由于湘军官兵通过战争积累了一部分财富,地方经济十分发达。因此,这段辉煌的历史,后来人说起时,就十分自豪,总是说:咸同年间,我们这儿如何如何。久而久之,就演变成“咸同”,表示“曾经、过去”的意思了。

  可以断定,“咸同”这个方言诞生最早在光绪年间,离今不过一百多年。

  我的爷啊!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整整四十年的谜底,一下就揭开了:含糖不就是咸同吗?那一整天,我都恍恍惚惚,百感交集。

  60、70年代,我伯伯的大女儿聂伦贞生了两女一男,男孩朱若飞居中,比我小一岁,姐姐朱剑彬比我大两三岁,妹妹朱曦比我小三四岁。大姐在双峰四安大队当民办教师,大姐夫在县城永丰镇农副产品公司当小干部,三个孩子都放在鹅公坪外婆家。我娘叽经常提醒我,要看好若飞宝,不准他去耍水②,不准他去爬树,不准他到马路上发疯。有一天,我在供销社的垃圾池里捡到了一毛钱,心里特别激动,跟屁虫若飞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就说去买糖。一毛钱十粒硬糖,我和若飞当天各吃了两粒。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就看到若飞坐在我家堂屋的门槛上,我们又各吃了两粒。第三天早晨,又看到若飞坐在那里,我就牵着他的手悄悄给他讲,今天只吃一粒,不然明天就没有啦。若飞连连点头,我把糖纸一剥,用牙齿一咬,一人一半含在嘴里,那种幸福啊!从那次开始,我俩心照不宣,家人给的小钱,从供销社垃圾池捡的一分两分钱,我们都把糖咬成两截一人一半含在嘴里。若飞有一次含糖过久,被他姐姐发现了,号啕大哭,若飞老实交代了情况,我娘叽就讲,舅舅疼外甥天经地义,丫头片子哭什么哭!

  1979年冬天,我堂哥聂站前开着警用摩托到双峰县来办案,我娘在邵阳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来看看我读书的情况。他办完案就从县城赶到双峰十四中,先是拜访了我的班主任陈文芳老师,老师说好得很,然后把我从教室里叫出来。站前哥捧着我的脸,欣慰溢于言表,告别时给了我五元钱。正是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放学钟声一响,我就打起飞脚直奔走马街供销社,直接买了二十个砂糖包子,花了一块六毛钱。出门碰到邻居宋深耕,他是供销社的会计,非常奇怪地盯着我问,你哪来这么多钱?我骄傲地告诉他,是站前哥给的。回家九里路,我到走马街供销社是拐了弯的,多走了一二里路。我拎着一个纸袋装着的二十个包子,大概三里路就吃完了。到家把剩下的三块四毛钱交给父亲,那天晚上我还照常吃了一大碗饭。我相信,我还能吃十个砂糖包子。

  ①中国南方流传很广的民谚:“长沙城的杂戏,王爷山的打;关云长的大刀,赵子龙的马。”——可见王爷山武术的影响力。

  ②耍水,指游泳。

  贰

  含糖。咸同。这是湘乡方言中完全同音的两个词汇。

  咸丰、同治年间,是湖南人的高光时刻,更是湘乡人的高光时刻。此前的湖南人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默默无闻,唐宣宗大中四年(公元850年),长沙刘蜕进士及第,喜讯传来,湖南人欢欣鼓舞,称之为“破天荒”。南宋末年,十二岁的湘乡童子贺德英,为救关在县衙的父亲,到县学申请考试,替父赎罪。县令一试,惊为神童。由县到府,顺风顺水受到宋理宗的亲自接见。当时,宋理宗正在欣赏《猿猴献果图》,便让贺德英赋诗。贺开口就来,其中一句受到皇帝激赏:“易描通臂状,难写断肠声。”理宗读得出贺德英的孝心和文采,满足了他救父的愿望,并回赠一副对联:京阙人家惊地动,湘南童子破天荒。

  破天荒的故事是客观真实的,要不是在北宋开宝九年(公元976年)建立起了岳麓书院,湖南的人才队伍会更加寥若晨星。朱熹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意思是指,如果没有孔子的诞生,中国人的文化历史将如万古长夜一样黑暗。而湖南如果没有岳麓书院,就只能像杜甫所写的那样,“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了!

  


  咸同年间,战乱纷飞、民生凋敝。沉重的历史比我们更需要精神上和行动上的巨人,就像九曲回环的黄河水比我们更需要流经陡峭的悬崖,渴望出现壮观的瀑布。然后,湘乡的曾国藩就站出来了。1851年,洪秀全在广西桂平金田村掀起太平天国起义,湖南是起义波及的第二个省份,曾国藩也正是在第二年以“丁忧”身份奉旨创办地方团练的。他开创了以“书生训山农”的建军模式,动员一批功名不显的绅士,以同乡、同族、师生、亲戚为纽带,组织一支“呼吸相顾,痛痒相关,赴火同行,蹈汤同往”的强大军队。凭借着这支有思想也有行动力的军队,曾国藩即使九落九起,最终还是镇压了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军,化解了腐败反动的清王朝的统治危机。湘军是清王朝的救星,也是将才、兵源、饷源的基地,湖南人由领兵、筹饷等而至显达者成批涌现,居各省之冠,因军功而保荐各类虚衔者更比比皆是。据统计,湘军将领中升至总督者有十一人,升至巡抚者有十三人,升至提督、总兵、布政使、按察使的多达一百四十三人,当知府知县的更是不计其数。“中兴将帅,什九湖湘”,真真实实呈现出了湖湘英才井喷的壮丽奇观。

  世所公认,打败太平天国的是湘军,湘军兵力最盛时达五十五万,绵延五十年。我导师萧艾先生写《王湘绮评传》,在课堂上给我们讲,咸同年间,“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的王闿运,十九岁从湘潭出发周游湖南各地,发现街上的乞丐、拾狗粪的少年、农田里青壮年的相貌都改变了,每一个人都虎虎有生气,泱泱歌大风。他把他的发现告诉曾大人,深谙相术的曾国藩频频点头,成就了他们之间四十年的友谊。仗打赢了,自然就有底气,有说话权,全部湖南人都与湘军荣辱与共,成为一个文化、利益的共同体。湘军对湖南人而言不只是一支军队,更是一种文化信念,大大满足了湖南人的自尊心和优越感,使湖南人的霸蛮血性中增添了“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的幻觉。

  


  咸同。含糖。咸同中兴的时代,湖南人或许是含糖的。太平天国起义绵延十三年,席卷中国半壁江山,金银财宝都集聚在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据老辈人讲,曾国藩曾国荃兄弟攻下天京,这些金银财宝大多成了湘军的战利品。战利品也不敢明目张胆往老家运,就想出把楠竹掏空的绝招。那个年月没有飞机火车汽车,由南京长江码头沿江溯到洞庭湖转湘江再转涟水,竹排连绵十几里,沿途镇守关卡的清兵面对得胜还乡的湘军,敲敲竹杠,湘军大大方方奉上买路钱,彼此心照不宣。五十年的湘军军史,生生死死的几百万湖湘子弟,几乎家家户户都与湘军沾亲带故。战利品改变了湖南人,更改变了湘乡人。就湘乡而言,按农耕文明的习惯,趾高气扬的湘军头目首先要买田,但面对湘中丘陵“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地貌,加之头目众多,也就只好相互掣肘,各让一步。其次要起屋,我少年时候还看到三里一公祠,五里一庄园,学校、医院、供销社和乡村政府机关都装在湘军祖先的遗产里。对于湘军头目来讲,买田花不了多少,起屋建庄园也花不了多少,最后只好遵循曾大人的意见办学,延聘海内名师,教育湘军子弟。如此,每一个家族都有私塾,男丁不多的家族甚至鼓励女孩旁听,因此也成就了“中国妇女解放运动第一乡”的美誉。“无湘不成军”“无湘不成校”“名人故里”“湘军摇篮”“女杰之乡”“院士之乡”“书画之乡”等,都是咸同年间的恩泽,那是甜蜜蜜的回眸,也是湖南人含糖的记忆。

  叁

  咸同到含糖的语义演变,我觉得大有深意。几百万湘乡人在大概一百六十年的历史中,硬生生将“过去”“曾经”“从前”这些词汇挤出去,用“咸同”替代,要有多么强大的文化信念和凝聚力!

  而在20世纪60、70年代,咸同的文化竟然变成了含糖的味觉,对湘乡人来讲,实在是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感受。

  如同好多人言必称希腊一样,湘乡人真的是言必称咸同。言必称希腊,是西方人在追溯文明传统的时候,必须要追溯到古希腊,西方一切文化形态都源于希腊。雪莱说,我们都是希腊人,我们的文学、艺术、法律、宗教都是起源于希腊的。言必称咸同,是湘乡人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留下的浓墨重彩。他们的仗打赢了,他们为朝廷立下的功劳立足了,他们的财发饱了,他们在金銮殿上有好多人了。不能怪湘乡人言必称咸同,即使是万世师表的孔子,也言必“吾从周”——“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向后看的,对当下的生活评价一定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并因而产生了巨大的忧患意识。

  60、70年代,没有几个人知道咸同,知道的要么是“臭老九”,要么是湘军后人。前者不敢讲也不敢写,后者一律定性为镇压太平天国起义的刽子手。而糖,成为一种符到符灵的药,各村各户的人大多黄皮寡瘦,没有高血糖只有低血糖,喝一杯糖水,身体就好了,含一颗糖,就精神抖擞,就像吃了兴奋剂。村里的老人要断气了,一查时辰不对,立马就喊人到半边户家庭要一片黄糖含在老人口里,十有九人能吊气到好时辰才闭眼。就这样,含糖替代了咸同。

  四十年,我对含糖心心念念的琢磨和考证,一夜间成了一个笑话,一个黑色幽默。

  但我还是要讲几个小故事以纪念这样的含糖岁月,不然就难平民愤。

  


  第一个故事发生在荷叶塘曾国藩的老家。村里有位老农,家里办喜事,所以大清早打发儿子到集上去置办鸡鸭鱼肉、新鲜蔬菜。结果,日上三竿,也不见有人回来。老农出门一看,见田塅①里儿子和一个货郎在一条长长的田埂上对峙。老农快步走过去,一问情况,货郎说,你儿子不懂事,我年纪大,挑的货金贵,下到稻田浸湿了货怎么办?儿子讲,我个子矮,下到田里肯定会拖泥带水,我怎么求他都油盐不进。老农就脱下鞋子扎起裤脚,对货郎讲,今天老子家里办喜事,我懒得跟你生气,依我平日的脾气,老子就给你挺到底!你没有看到我崽伢子个子矮骨头嫩啊?跳下田就把货郎的一担箱子顶在头上,让儿子侧身过去。曾国藩看到这一幕,总结道:“天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膺负责,乃有成事之可冀。”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曾国荃打天京的时候,进驻天京外围已经两年之久,攻城不下一百次却是久攻不克。一直想独吞首功的曾国荃急怒攻心,导致心气郁结,肝病加重。到同治三年(公元1864年),江浙两省的重镇被左宗棠、李鸿章一一攻克,加之朝廷急不可耐,连连催促,曾国藩只好亲自督师。那个夜晚,曾大帅在中军大帐做动员,开头长篇大论,最后就是这几句:“苦战两年多,明日分胜负。要死卵朝天,不死就过年。明早晨天麻麻亮的时候,我们就架轼!”会议一结束,清兵头目、淮军头目就急了,他们看到了大帅手一挥斩钉截铁,却听不懂最重要的这几句话,只好乖乖地被湘军头目敲竹杠。天麻麻亮就是天朦朦胧胧的时候,架轼本意是给马车安上横杠准备出发,在湘乡话里,就是“开打”的意思。

  挺,就是企着死站着埋,就是霸得蛮耐得烦不怕死。老农在荷叶塘田埂上的挺,曾国荃在金陵长江边苦战近三年“扎硬寨,打死仗”的挺,是一脉相承的。早几天,看到乡兄刘黎平(公众号“刘备我祖”)写了一篇长文《朝鲜战争,其实也是一场湖南味道很浓的战争》,文中说:

  当年的半岛,狭长狭长,其实就是一条大田埂,我方和联合国军,在田埂上相遇了,我方虽然缺弹药,缺粮草,甚至缺衣服,但硬是不让步,将对方硬挤到三八线以南了。

  就是田埂典故在军事上的再现。

  是湖南人风骨在军事上的体现。

  中华民族的尊严被冒犯了上百年,要用湖南人的方式打回来。

  就在朝鲜战争之前十年而已,湖南也成了抗日战场上的田埂。

  中日双方在这条捍卫中国领土的田埂上,遇上了,刚上了。

  日本鬼子在这条田埂上打得好辛苦。

  抗战中后期,整个正面战场,能拿得出手的战役,基本上在湖南。

  我们和日本鬼子在长沙硬刚,日本人退却三次。

  我们和日本鬼子在常德硬刚,日本人亦退却。

  我们和日本鬼子在衡阳硬刚,日本人头破血流。

  我们和日本鬼子在雪峰山硬刚,日本人投降。

  湖南,这块二十万平方公里的田埂,成了日本侵略军的墓地……

  乡兄刘黎平的大历史观像金子一样闪光,读着读着,血性就出来了,胆气就出来了,热泪就出来了。

  这就是咸同中兴的辉煌,也是含糖岁月的考验。

  ①田塅,指面积较大的平坦的稻田。

  


  《鹅公坪》 聂雄前 /著

  


  本书是一部回忆性的叙事散文,作品通过个人成长的视角,追忆了自己童年、少年时代的乡村生活。语言自然挥洒、单纯明净,情感饱满深沉,人物温情可亲,写出了乡村社会的人际情感和时代变迁。这部作品有时代的印记,也有人文的关怀,以朴素、含蓄的文风,表达出深沉的情感。所写之事平实中见妙趣,困境中含有希望,有着一种历尽世事后对生命的理解和对生活的体悟。

  从历史的角度看,《鹅公坪》还原了一个乡村自上世纪60年代至今的变迁史,在生动的人物和故事中,直击了小乡村里几代人的悲欣生活,在展现真实热闹的乡村生活之余,更架设一个明晰的时空背景,还原一段鲜活的乡村历史图景。


责编:廖慧文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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